青龍士在山中逗留半日,終於告辭走了。隋真鳳不肯見他,青龍士也無可奈何。
秦蘇在房中養傷,又是八九日過去了。額頭上漸回光潤,可心頭之傷卻越來越重。白嫻仍每日來陪她,跟她說話。
江南三月,鶯飛草長。天氣一天暖過一天,算來回到山中已有一月了。也不知胡不為父子現在變得怎樣,秦蘇歸心似箭,鎮日裡如坐針氈,唉聲嘆氣。白嫻把她的憂急情狀都看在眼裡了,也不問她,也不勸慰。
這一天午後,白嫻拿著一包茶葉從門外走來,放在桌上,抿嘴笑:「師妹,師傅讓我把這包碧螺春給你拿來,你趁新鮮喝吧。」秦蘇正坐在床頭生氣,看了茶葉一眼,道:「放在那兒吧,我沒心思吃。」
「又不高興了?」白嫻把茶葉放下,走近前來,挨著她身邊坐下了。「還在跟師傅生氣?」
秦蘇搖搖頭,道:「沒有,就是覺得氣悶。」
「別騙我了。」白嫻笑道:「我都知道了。師傅這兩天也是氣哼哼的,剛才有人來拜訪,送兩包當季新茶葉過來,她就讓我給你拿一包,說:『給蘇兒那死丫頭拿過去,她要是還沒死,趕緊起來練功課,都荒了十天了!』」
秦蘇沒精打采,不過心裡卻輕鬆了些。聽師傅的語氣,似乎並沒有太責怪自己。可是……胡大哥的事,卻怎麼辦才好?終還要再說的呀?可是師傅這樣憎恨胡大哥,怎麼肯把魂魄還回去?唉!想到這節,她立時又是心憂如焚。
白嫻還在笑說:「屋裡人都樂了,看看你們倆個賭氣,就不想和好了?還有,師傅讓你練什麼功啊?怎麼鬧彆扭也沒忘了督促你?」
秦蘇低頭道:「我也不知道,師傅沒跟我說明白,只把口訣傳給我,讓我……」她猛然止住話頭,因為她想起,師傅囑咐她,讓她別把口訣再傳給別人。眼下可不能告訴白嫻,要不只怕白嫻會不高興。
白嫻兀自探究,問:「讓你怎麼?」
秦蘇強笑一下,道:「讓我勤加練習。我也不知道為的什麼。」
白嫻將信將疑,又不好再問。聽秦蘇道:「是誰來拜訪師傅了?」
「不知道,我看師傅對她愛搭不理的,估摸是來求辦事的。」眼珠一轉,向秦蘇問道:「你怎麼又跟師傅吵起來了?事情不是已經過去了麼?我聽師妹說,你又給那姓胡的求情……」她看了看秦蘇的臉色,嘆口氣,說:「師妹,師姊只盼你能好好的,你看師傅多疼你,咱們滿山里近百個人,也沒見師傅對誰這麼關心。我看,她好像是要想讓你當掌門。」
秦蘇嚇了一跳:「掌門?別開玩笑。我哪能當什麼掌門。」
白嫻似笑非笑,道:「難道你沒發覺麼?現在師傅什麼事都跟你商量,上次在她屋裡,她怎麼說來著:『師傅會給你更多作決定的機會。』這不明擺著麼,讓你做掌門,做決定。」
秦蘇擺手道:「師姊,你別逗我了,我連自己都沒管好,怎能做掌門。」
白嫻嘆口氣,道:「你不想做,師傅可不這麼想,現在她就在鍛煉你的能力啊,她傳你的法術,定是囑咐你別傳給別人吧?」看看秦蘇面上的表情,白嫻便知道自己猜得沒有錯,續說道:「你還不知道這是什麼法術麼?玉女峰由掌門親傳又保密的法術,除了冰雷玉訣還有什麼?」
秦蘇越聽越是心涼,經白嫻這麼一提起,她才想起這回事來。這次回山她心事重重,整日裡只想著胡不為兩父子,竟沒有發覺師傅的一番苦心。現下推敲起來,師傅果然有這個念頭,上次在玉華堂中,似乎聽師傅說過什麼『寧肯不要玉女峰的掌門之位。』的話,那不正是師傅的想法麼?
白嫻說道:「你看,師傅這麼看重你,甚至都願把掌門位置留給你。你也該顧惜一下她老人家,多順著她的意,可別總讓她不開心了。」
秦蘇默然,片刻後,搖搖頭,對白嫻說:「師姊,這個掌門我說什麼也做不來的,應當讓你來做,我明天就跟師傅說,讓她改變主意。」
白嫻嘆氣道:「師妹,你的心師姊心領了。不過師傅是不會輕易改主意的,師姊也不想做什麼掌門,你還是好好學會冰雷玉訣,日後坐好這個位置,師姊會在背後輔助你,把玉女峰發揚光大。」
第二日,秦蘇到師傅門前叩門,進去了。
看見是她,隋真鳳有些意外。她問:「怎麼了?」
秦蘇紅著臉,道:「師傅,你……教我的法術是不是冰雷玉訣?」
隋真鳳道:「哦,你知道了?」
秦蘇咬咬嘴唇,道:「師傅,我想……我什麼事都不會,我怕我當不了掌門,所以……」
隋真鳳笑了起來:「不知道哪個碎嘴丫頭跟你學話,看我查出來不收拾她!」頓了頓,道:「不錯,我是想讓你當下一代掌門。師傅年紀大了,而且,現在天下動盪,妖孽四出,師傅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離山而去,說不定便沒有機會再回來了。所以,我把這付擔子交到你肩上,只盼你能把玉女峰持掌得比師傅還好,你可別讓師傅失望啊。」
「可是師傅,我什麼也不會,我覺得白嫻師姊更適合……」
「誰天生便會的?」隋真鳳把手一揮,道:「不會便學,這有什麼難的?我正想呢,一個月後百義幫全幫主擺壽,我想帶你去見識一下,把你介紹給長輩們,日後師傅若不在了,讓他們也多照顧你些。」
「乓!」的一聲,里房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隋真鳳皺了皺眉頭,道:「白嫻,你又把什麼打破了?」
白嫻的聲音從房裡傳來:「師傅罰責!弟子不小心把一隻瓷馬碰倒了。」
隋真鳳哼了一聲,沒再責罵,只道:「你小心些,別再弄壞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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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過後,秦蘇越想越是不安。師傅要把掌門的位置留給自己,這可怎麼能夠?做了掌門,誰來照顧胡不為?誰來教導胡炭?可是,不做掌門,卻怎麼去跟師傅說?師傅用那樣殷切的眼神看自己,就只差沒把乞求的話說出來。秦蘇只願把自己傷害了,也不願再去背師傅的意。
夜色漸深,窗外蟲兒吵鬧不寧,秦蘇躺在床上反反覆覆,怎麼也睡不著。她想起了許多事情,心中有許多疑問,可卻沒有一個得出答案。
「胡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她望著帳頂,青紗的蚊帳在黑暗中如同一團淡白霧氣,胡不為的臉隱約出現其中。「我還要在這山上待下去麼?我不想做掌門,可師傅非讓我做,我不能讓她再失望了……可是胡大哥,你的病還沒好,秦蘇怎能把你扔在一邊?」秦蘇嘆口氣,心越來越亂了。
第二日,麗日晴天。秦蘇起來的時候,看見門前許多師妹在放紙鳶。秦蘇百無聊賴,便住了步,留在走廊看她們玩耍。想起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也曾經這樣放過紙鳶,那時年紀幼小,沒有現在這麼多煩心事……
白嫻在一邊看她半天了。見她面上時而歡欣時而愁苦,便跑過來,問:「秦師妹,要不要和大伙兒玩?」秦蘇抬頭見是她,搖搖頭,道:「不了,昨兒睡的晚,頭有些暈。」
白嫻聽說,把自己手上玩的給了師妹,到秦蘇身邊蹲下,打量她的表情。「不對,你有事瞞著我們。」
秦蘇哪裡肯認,只拼命搖頭。
白嫻套問不得,也不生氣,她開玩笑說道:「莫不是春天到了,咱們秦大姑娘想桃花了?也不知誰家男子那麼好運,能得我們大掌門的垂青。」
秦蘇面上羞紅,啐她一口。心中微有甜意,卻又夾著擔憂。她念茲在茲的那個男子啊,現下正寄身貧家,等著她回去救命呢。
不能再等下去了。離開這一個多月,也不知他們兩個會不會餓肚子,外邊的人會不會欺侮他們。秦蘇心中實在擔憂,她決定再去找師傅說明,若是還不行,只好想別的法子了。
旁邊白嫻逗她:「師妹,我猜猜你的如意郎君姓什麼……趙錢孫李,周王鄭吳……」秦蘇羞紅上臉,道:「你快別胡說!」伸手去拉她手臂。白嫻飛快起身,一個空翻躲到走廊大梁去了。「胡說……嗯,嗯,我知道了,原來郎君姓胡……」
秦蘇面上一熱,跺了跺腳,佯怒道:「我不和你說了,我去找師傅!」
師傅卻沒在山中。聽師伯講,她一早就下山去了,可能半個月後才能回來。
秦蘇呆呆立在師傅的房門前。還有半個月,這可怎生是好?她魂不守舍的看著雕花紅漆的窗格,心中只想:「還有半個月,才能見著胡大哥……」
懷著心事,稀里糊塗的,不知怎麼就走回到了自己房中,秦蘇在床邊呆呆坐著,心中千頭萬緒,亂成一團。
眼看著日頭一點點沉落下去,夜色浸漫上來,晚飯時間過了。秦蘇渾不覺得肚中飢餓。
房門叩響。白嫻拿著托盤走進門來。
「你沒吃晚飯,我給你拿過來了。」白嫻笑道:「秦大掌門心憂江湖大事,咱們做幫手的,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儘自己能力做分內之事。」秦蘇心中感激,看著白嫻,道:「我胃口不好,不想吃飯,倒麻煩師姊了。」
白嫻笑道:「這說的哪裡話來,同門師姊妹,說這些多見外。喏,湯還是熱的呢,你快來吃吧。」秦蘇搖搖頭,現在心裡亂得跟一鍋粥般,她能吃下什麼飯。
白嫻嘆口氣,走近過來,道:「師妹,你是不是在想那個姓胡的?」
秦蘇面上一熱,卻沒再搖頭否認。白嫻道:「你不說我也看的出來,師姊也是過來人,知道想念一個人的痛苦。」秦蘇驚訝的抬頭看她,卻見白嫻正在苦笑搖頭:「九年前,我也有過像你現在這樣的經歷。」她擺擺手,阻斷了秦蘇的問話,低頭沉思半晌,才又續說下去:「那時候,我才十九歲,跟你現在一樣的年紀。我跟師傅下山,要到青州去殺一個惡人。在路上時遇上了他……」白嫻抬頭看著窗外,目光變得空濛起來。秦蘇知道,她一定在想那個在她心裡留下影子的人了。
白嫻出神了好久,才用哀傷的語氣低低說話:「我第一眼見到他,我便知道,這輩子再也忘不了他了。」窗外傳來低低笑語,那是師妹們在玩鬧。白嫻仿佛被這些聲息驚醒了,她佯裝低頭揉眼,把眼角的淚花給揩掉。她強笑道:「咳!我說這些幹什麼,都過去這麼久了。」
秦蘇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掌心一陣冰涼。
「師姊,你還在想著他,是麼?」
白嫻幽怨的看了秦蘇一眼,眼中又籠了一層霧氣:「隔了這許多年,每次想到那個人,我的心……仍然像被針扎一般疼痛……唉!」
秦蘇看著這個看起來整天笑嘻嘻的師姊,想不到她曾也有過這樣的痛苦經歷,一時同病相憐之念大盛。聽白嫻道:「師姊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歡喜一個人,想一個人,本是人之常情,並沒有過錯。」
她對秦蘇強笑道:「師姊當年沒有機會,到現在仍然悔恨,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再落到你身上。」
秦蘇默然。不希望落到自己身上……可這有什麼法子?師傅那麼憎恨胡大哥,是斷不會把魂魄好好還回去的。
「只是,」白嫻話風一轉,道:「你喜歡的是那個聖手小青龍吧?」
秦蘇情知隱瞞不住,點了點頭。
白嫻道:「我聽師傅說,他殺了咱們六個師妹,又殺了江湖上許多好漢,這樣的惡人,你怎麼會去喜歡他呢?」
「這裡面有誤會。」秦蘇搖頭道,「胡大哥不是這樣的人,他待人是真心的好,他決不會亂殺人的。」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秦蘇打斷她的話,道:「師姊,我知道說了你也不信。可是,我就知道他不是壞人。不是的。」說著,仿佛要再給自己信心似的,又堅定的重複一遍:「他不會是壞人的。」
「是麼?」白嫻沉吟。她看著秦蘇的表情,忽然點頭道:「我相信師妹的眼光,你既然這麼肯定,料想不會差了。」
秦蘇驚訝的看著師姊,想不到她竟會認同自己。她不是來勸阻自己的麼?白嫻看見她的眼光,搖搖頭:「你也別問我為什麼相信你。就如同你相信那個姓胡的一樣,師姊也相信你。」秦蘇胸中感激,深深望了她一眼,心中只想:「想不到師姊待我這麼好。」
白嫻問道:「可是,我聽師傅說,已經把他的魂魄給封起來了,是吧?你跟師傅求懇,便是為了這個?」
秦蘇心中一陣委屈,眼眶兒登時紅了,她點點頭,胸中酸楚,說不出話來。
「唉,這可有些麻煩。」白嫻皺眉,「師傅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她認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你想好了要怎麼辦麼?」秦蘇泫然欲泣,她猛搖腦袋。這些時日來擔心的正是這事,哪有什麼好法子?師傅說理不聽,就認定了胡大哥是惡賊。現今看來,想要讓胡大哥恢復原來的樣子,除了去師傅房中偷盜外別無他法……可是,師傅這麼信任自己,自己怎能再辜負她的心意?
「你是不是很喜歡那個姓胡的?」白嫻在房中踱了半天,忽然問道。
秦蘇點點頭。這還用說麼?
「師妹,」白嫻道:「天下之事,很多時候都分不清是非。沒有人能說自己是一直對的。」她轉向秦蘇:「師傅她老人家見多識廣,看人肯定要比咱們有經驗。
秦蘇急辯:「可是……」白嫻卻不讓她把話說完,續道:「可是,這不代表師傅就不會出錯。」
秦蘇訝然看她,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麼。
「如果你真的相信那姓胡的是清白,確信他是個好人,那你就不要太顧忌師傅。」
秦蘇睜大眼睛,料不到師姊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師姊是在試探自己麼?白嫻不理會她的目光,自顧自說話:「師傅的性子非常固執,她只相信自己。你想改變她的想法,千難萬難。所以,我勸你還是打消了再跟她求情的念頭。」
秦蘇心一沉。她當然知道白嫻說的沒錯。可是之前心裡一直存著僥倖,盼望能用自己的哭訴換來師傅施恩。可是從前次的狀況來看,顯然很一廂情願,師傅當真是水火不進的。
「那……怎麼辦?」秦蘇茫然了。
「那就看你了。」白嫻轉臉過來看她,眼中熠熠閃亮。
「看我?」秦蘇一時不明她話中所指。白嫻道:「對,看你是不是真的喜歡那姓胡的。肯不肯替他做些事情。」
「師妹。」白嫻說道:「這件事的出路,只有一個,憑你的心行事。如果你不想一生痛苦,不想一輩子在後悔中度過,你就要下定決心。」
秦蘇隱約猜到白嫻說話的含義了。她心裡很害怕,也不敢相信。她望著白嫻,後者也正溫婉的看著她微笑。
「師姊,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偷?」
白嫻笑了。她沒有正面回答,只道:「就看你自己了,如果你堅信那姓胡的是個好人,那麼你就去做,這樣,師傅固然會生氣一時,但日後有事實說明,她還是會原諒你的。」
「相反。」白嫻續道:「如果連你都不相信他,你怎麼能指望師傅相信呢?那就趁早罷手了吧,任他自生自滅,死活再跟你沒有干係。」
秦蘇嘴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她哪知白嫻給她出的是這個主意?難道,真要讓她在情和孝之間非選擇一樣不可麼?
「師妹,你自己想想吧。」白嫻沖她微笑,臨出門前,似在開玩笑,道:「又或者,你捨不得這個掌門位置,那這事就不用去做了。」
秦蘇苦笑。掌門?自己壓根就沒有想過要當掌門。只要能把胡大哥給救轉回來,秦蘇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又怎會在意一個掌門之位呢?她擔心的,只是讓師傅傷心啊。
夜色又湧上來了。秦蘇就這樣坐在床頭,呆呆想著心事。窗外師妹們喧鬧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終於被唧唧的蟲鳴所替代。桌上的蠟燭,在白嫻走後一個多時辰便已熄滅了,秦蘇渾然不覺,她心中兩個想法在反覆纏鬥。一邊說:「胡大哥是好人,他為了救自己才被害成這個樣子,秦蘇,你不把魂魄給他拿回去怎麼對得起他?」另一邊說:「胡大哥待你好是不假,可是師傅也待你很好啊?她二十年來養育你,疼愛你,教你法術,你還沒有報答她老人家的恩情,怎麼反而去做傷害她的事情?」
前一邊辯道:「恩情當然要報,可是也要分對錯,難道師傅做的不對,弟子也要跟著錯下去麼?明知胡大哥被人冤枉卻不替他做事,良心上如何過意得去?」
後一邊道:「你這麼做,對胡大哥是很好了,可是師傅呢?你有沒有想過師傅?她對你一片期望,還盼望你廣大門楣,你偷了魂魄,讓她怎樣想?你不是太殘忍了麼?」
兩個念頭互相衝撞,將她的腦袋想得生疼。一直到天色大明,秦蘇也沒得出個決定來。灶房的老嬤子送來早粥,弄出聲響,才把她從沉魘中拉了回來。
午間白嫻又來看她,給她帶來一個消息。晚上眾位師伯要去玉華堂設壇禮敬,師傅房子周圍空無一人,若是錯過今日,以後再找機會可就難了。
「師妹,」白嫻說:「若是你決意去師傅房中,趁著夜黑,穿上黑色夜行衣,白色的太顯眼了。」
「晚上的禮敬你就別去了,我給你留門。」她說,不待秦蘇反對,轉身出門去了。
秦蘇站在窗前,心如鹿撞。昨夜裡反反覆覆的想法,現今變得簡單了。「去,還是不去?」秦蘇唇乾舌燥。她萬料不到,一個決定竟然如此難下。眼見著白日從東往西,漸漸落入山背後去了,她仍在這兩個抉擇之間猶豫。
「當——」玉華堂的大鐘響了,悠悠的顫聲在山峰殿宇間傳盪。秦蘇知道,師伯們已經到玉華堂中禮敬。她的時間不多了,若不能在兩刻鐘之內找回胡不為的魂魄,她就只能再等下次機會。
仿佛為了催逼秦蘇一般,又一聲巨大震響從正殿傳來,秦蘇隱約能聽到模糊的吟哦讚頌之聲。她雙手捏成拳,指節攥得發白,掌心已經濕漉漉一片。秦蘇止不住身上的震抖,如篩糠一般,她側靠著小妝桌,上面的銅鏡也被顫得叮叮作響。
「師傅!請原諒蘇兒不孝……」秦蘇閉上眼睛,咬牙想道。這片刻之間,對胡不為的歉疚到底戰勝了孝念。秦蘇飛快轉身,衝到床前拉出了衣箱,以最快速度換上了一身黑衣,口鼻處也纏上了黑紗。
看看外面天色已經全黑,秦蘇象只敏捷的黑貓一般,從窗口穿越出去,隱到一叢牡丹里。
秦蘇敏銳的目光沒有看到,在十餘丈遠處,花池的另一面,斜對她房間的一叢羅漢竹後面一雙眼睛細眯起來。
秦蘇很謹慎,小心探查了片刻,確定無人,借著花木的陰影飛快移動,向師傅房間飛奔而去。羅漢竹後那雙眼睛靜靜看著秦蘇變成一粒黑點向遠去了,才慢慢現出身來,長發尖臉,眉心有一顆痣,卻不是白嫻是誰?她面上溫婉大度的一貫表情已經變了,變成了濃濃的譏嘲。
她快步走到弟子歇宿的房舍,叩響一扇門板。
開門的弟子見是她,笑道:「是大師姊啊,怎麼不去跟師伯禮敬,跑到這裡來了?」
白嫻笑道:「今早上練功練岔氣了,腿腳有些不便。葛師妹在麼?」
那弟子道:「葛師姊去玉華堂了,師姊找她有事麼?」
白嫻道:「沒什麼大事,找你也是一樣。晚飯的時候,大師伯跟我要麝香泥金鼎去禮敬,當時我忘在什麼地方了,剛才才想起來,原來放在師傅房中。你幫我拿出來給大師伯送去吧,別耽誤了開壇。」
那弟子道:「好,就在師傅房中麼?」
白嫻道:「對,就在書案上,這是鑰匙,我把門鎖得緊緊的,沒鑰匙你可進不去。」
「鎖那麼嚴幹什麼?」那弟子吐舌笑道,「難道我們還會偷師傅的東西麼,誰會這麼膽大妄為?」
白嫻肅容回答:「家賊未必有,但外賊難防。師傅房裡那麼些寶物法器,外面人不知道有多眼饞。你以為咱們有了防護陣法便萬無一失麼?天下間臥虎藏龍,比師傅法力高的也不知有多少人,他們隨時都能闖進山來,所以,咱們還是小心點為好。」
那弟子料不到一句笑話招來師姊的數落,接過了鑰匙不敢再問。正待出去,白嫻又拉住了她:「回來的時候記著把門也鎖了。」
弟子點頭。
「還有,」白嫻想了想,又道:「把這個拿去,我剛才去找東西的時候,把師傅房裡的陣法關了,你拿回金鼎後,再把陣法引動吧,別要忘了。」那弟子諾一聲,接過那枚白色的骨錐飛跑而去。
白嫻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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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嫻沒有說謊,她果真給秦蘇留了門。秦蘇推門閃進裡面,合上門板。心中暗暗感激師姊幫忙。
時間不多,秦蘇可得抓緊尋找。她知道師傅一向把貴重之物放在書房,不再耽擱,直向後面書房躥去。借著門外燈籠透入的微光,秦蘇小心摸索著,一路輕提輕落,不敢碰響了桌椅。
師傅的書房裡,原本布著一個守護陣法,名為三妖護寶陣,專門用來陷絆外賊。可白嫻說已經把它消除掉了。白嫻整日在師傅房中走動,服侍師傅,她說的話秦蘇當然相信。
果然,推門進去以後,房中毫無動靜,秦蘇原有的一點顧慮也全都打消了,她躡手躡腳進去,看見房中游弋著一些跳躍的亮光,把屋裡物什照得清清楚楚。掃視一眼博古架,見裡面許多金玉器皿,是師傅從各處搜羅來的寶貝法器,一面碩大的青銅照妖鏡置在正中,暗處里看來仍是幽光冷冷,這面銅鏡是師傅的得意之作,費了九年時間才煉製成功。
一面通紅的銅牌被懸空掛著,用烏金絲懸住。這是禁火五行牌,吞吐的火舌宛若活了一般,房中的大半光亮由此而來。往下,虎盒,暖玉,聚靈寶塔,小飛劍……許多珍物擺滿了四層博古架,可秦蘇卻沒看見那個小瓷瓶。
她把目光投到了師傅的書桌上,桌角上置著一個碗大的鼎爐,外面雕著古樸的花紋,鼎耳鑄成麝鹿模樣,兩隻麝鹿向空跳躍,左右相對,身上轉動著彩色華光。
這是麝香泥金鼎。秦蘇暗暗奇怪,今日禮敬典禮,師伯們怎麼忘了把爐鼎拿去?以前不是每次都用上的麼?她搖搖頭,不再想這些奇怪的事,眼下最要緊的,便是把封著胡不為魂魄的瓷瓶找到,送下山給他,然後等師傅回來再面陳己罪,任師傅罰責。
書桌上倒有三五個小瓷瓶。只可惜都是放著丹藥的普通瓷瓶,那個封魂瓶卻不知去向。秦蘇掩不住心中失望,不肯死心,又回到博古架前,上上下下再搜索一番。
幾札書箋,數本冊子,也不知是什麼法術秘籍。秦蘇無心翻看,從頂層翻檢到底層,零碎物什找到許多,就是沒有胡不為的封魂瓶。「難道師傅竟把瓶子帶在身上?」秦蘇想著,又搖搖頭,師傅一向不喜歡帶著零碎東西,封魂瓶對秦蘇來說是意義重大,但對師傅來說卻全是廢物,她老人家是不會帶出門去的。轉頭四顧間,見牆邊有個小箱子,秦蘇心中一動,便想過去打開,哪知便在這時,聽得走廊外響起腳步聲,一名弟子哼著小曲正向房間而來。
「壞了!有人來了!」秦蘇心中大慌,轉頭四顧,要尋個躲藏的地方。可是隋真鳳性本約簡,書房中擺設極少,哪有容人之所?秦蘇叫苦不迭,待想跑到外頭躲藏,卻已來不及了,腳步沙沙,那弟子已經走近房前。
她果然是到師傅房中來的。到門口開門,哪知卻發現房門並沒鎖著,那弟子『咦!』了一聲,嘟囔道:「門怎麼沒鎖?」也沒細想,推門走了進來。
秦蘇大驚。聽腳步聲逕望書房而來,倉促之下,無法可想,縮身躲到書桌下面,屏住了氣息。
一顆心直欲跳出胸腔,秦蘇甚至能聽見急促的『通通』之聲,在這黑暗中尤其響亮。腳步聲越來越近了,這樣下去非被發現不可。秦蘇情急智生,長吊一口氣,不再呼出,一手狠壓著心口,終於將那沉悶的搏動之聲給壓下去了。
那名女弟子粗心大意,倒沒發現房裡有人。秦蘇聽她從桌角搬動爐鼎,向門外走去,心中略略寬慰。
「原來她是來拿金鼎的。」秦蘇想,慢慢呼氣,待得那名弟子走到外間,確信不再發現自己,放下了心。這才發覺背後衣衫粘住皮膚,已被汗水浸染透了。
「做賊當真不容易。」秦蘇擦一把額上冷汗,暗想天下飛賊何其不幸,不說被擒住後押到刑廳夾手指吃杖責坐大牢,就是偷盜之時,這般提心弔膽,大耗心神,壽數也定要損折。
須得快些辦事,若下回再有人來,便不被人抓住,秦蘇嚇也要嚇死了。她從桌下鑽出,躬身來到小箱子前面,見一把紫金鎖從外扣了,打不開。秦蘇心中為難,這可怎麼辦?她可沒學會空空開鎖之技。
正猶豫之際,聽外面『喀喇』一聲響,有人又衝進來了。秦蘇聽聲嚇得直欲癱倒,快要驚呼出聲來,一顆心瞬間蹦到了嗓子眼。她慌忙幾個翻滾,又縮到了桌子下面,冷汗涔涔,感覺腿腳都麻軟成了面棒。
還是適才那女弟子,她卻沒進書房,只在門角站住了。秦蘇聽她嘟囔:「險些忘了……」悉悉碎碎,似從衣袋中掏出什麼物件。
未幾,『嚓嚓』數聲快響,秦蘇突聞面前微風拂動,『嗡嗡』如同小蟲拍翅的微聲從房間各處震響起來。石板地上,慢慢冒起了一團淡淡的藍光。
「守護陣法!」秦蘇如受當頭一棒,眼前黑了。心瞬間掉入到谷底,脊背變得冰冷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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