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銅爐 正傳 第十三章 人心(下)

    時日一天天過去。胡不為在秦蘇的細心調養之下,漸漸又長肉了,雖不能說是白胖富貴,但比起年前行路時那樣悽慘瘦黑的模樣,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秦蘇有的是大把銀子,採買珍貴滋補之物全沒有顧忌。更何況現在在賀家莊中,一干用物,更是足備。

    看著胡大哥一日好過一日,秦蘇心懷放寬了。心想只要再過得一段時日,塑回魂後,胡大哥就能醒來,就能跟她說話……秦蘇每每抑不住心潮激盪,心中又是驚喜又是羞赧。只想:「胡大哥醒來後,我該跟他說些什麼好?」

    她仍然足不出戶,每天照常給胡不為洗臉束髮,按摩筋肉。早晨起來敦促小胡炭背書寫字。服侍胡不為三餐飲食。

    然而有了期望的日子,終究是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秦蘇知道,她現在的每一天都象在過節一般啊。走路行動時,輕快如風,面上愁郁盡去,顯得神采飛揚。而且,每常在做事的時候,會忽然停頓下來,含著微笑陷入沉思。

    美好的等待,總是能給人予力量。

    當然,正所謂『三尺紅塵多變事,有人歡喜有人愁』,無論什麼時候,天下愁悶的人永遠要比歡喜的人多得多的。此刻的賀家大院中,也不是每個人都象秦蘇一樣心情振奮。

    賀老爺子自聽了胡炭背誦《天王問心咒》以後,心灰意懶,徹底打消了跟秦蘇開口要收胡炭為徒的念頭,每日裡再不去廂房中串門了,早晨起來,便板著臉不露笑容,發狠的磨練著三個小徒弟。

    「笨鳥先飛早入林」,這是老頭兒心中想的,既然資質不如人家,那就只好拿刻苦來填補。三個孩子現在功課大大增加,本來每天有三個時辰的玩耍時間,全讓老爺子取消了。

    他這一番爭強好勝不要緊,只苦了三個可憐的小徒弟,每日的學習負荷加大不說,練功背訣時,還不許出錯,稍有差池便會引來疾言厲色的責罵。易璇已經被罵哭過許多回了。

    另一個愁腸百結的人是賀江洲。

    半個多月了,莊裡每有人要找大少爺,白日裡是決計找不到的。那失意人現在惰性大改,每天天不亮就出門了,比趕食的農夫還要勤快。然後在城裡隨意找個酒樓,左一杯右一杯,長一吁短一嘆,聊舒愁緒。他喜歡秦蘇,在他而言,以前從沒有一個女子象現在這樣打動他的心扉,然而,老天不欲成人之美,就這麼一個讓他傾心的人,偏偏名花有主了……那幸福的花主竟然還是個黑瘦潦倒的傻子……天下之不幸不公,何尤此甚?老天爺之瞎眼確鑿,何如此憑?

    「唉!好鮮靈的一朵花,好大坨一堆牛糞。」

    酒樓里,賀江洲自斟獨飲,夾起一粒花生米,舉在半空出神的看。那下酒物現在卻不算下酒物了,泛泛油光之中,顯的是秦蘇溫柔照拂胡不為的情景,那樣款款深情,那樣體貼入微,卻不是為他風流倜儻的賀大公子而發,而是為了那個枯槁的老傻瓜……

    賀江洲憤恨突起,酒氣如決堤之潮,一下子湧上心來。

    現在是午後,算來他到酒樓也該有五六個時辰了。兩壇六年花雕入肚,他酒量再好也已經醺然欲倒。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賀江洲慘然唱道,將花生向天棚上奮力一拋,哈哈大笑,一下伏倒在酒桌之上,再不願直起身了。愛念成空,從來都是最傷人的,即便是賀江洲這樣沒心沒肺的花叢高手。

    他閉上眼睛,把下顎貼在酒桌上。妒忌攻心,酒毒入腦,他覺得脖子已不堪腦袋的沉重負荷了。有一下沒一下的噴著酒氣,再睜開眼時,對面牆上幾列褐黃之物卻映入眼來。那是不知何年何月,某一位躊躇滿志的酒客題下的詩句:

    東風

    名在千秋志在空,九州大地載譽隆,

    未行前路題聯滿,待動宇內連鞭聲。

    山寬何足盈一握,雪膩只吹便消融,

    雨露生發憑隨意,百花抱盡我懷中。

    詩中滿含自傲之意,大意便是自己名聲在外,人人逢迎,甚至比成新春之初,東風欲動時,天下萬戶都寫楹聯燃爆竹來迎接他。後半段寫的甚是露骨,想是這位名士到江寧府後,鎮日擁紅偎綠,綣緬花叢,故有「百花盡抱我懷中」之句。

    「雨露生發憑隨意……百花盡抱我懷中……哼哼,不就是抱著幾個歌妓麼?這樣的日子,我賀某人也有過……那有什麼值得誇耀的?」

    「只要你囊中有銀子,那些殘花俗葉任由你擁。只是真正的奇花,料想你這自大東西也見不著。」賀江洲乜著眼想道。

    唉,奇花,奇花,賀某人倒是見著了,可結果怎樣呢?賀江洲苦笑,混沌的腦海里,那個溫婉女子的面容猛跳出來,竟然清晰異常。

    「那姓胡的……有什麼好?長相不及我,家世不及我……你怎會喜歡上他?」

    這,就是天命吧。強把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配給如此可憎可惡的傻子,卻讓遲到者扼腕長嘆,惋惜不已。這賊老天向來是不願成人之好遂人之意的。要不天下怎會有「好漢無好妻,賴漢聚花枝」的不平之鳴呢?

    「可惜!可惜!可惜啊!」賀江洲心中一陣苦痛,險些便流出淚來。夾手搶過酒壺,也不倒進酒杯里,直接把壺嘴置入口中。只求烈酒能夠沖刷喉嚨,絞割腸胃,讓胸腔里那個破碎的東西好受一些。

    然而溫軟的花雕,並不象別的酒那樣猛烈,只微有辛辣之意。賀江洲喝一大口,大覺不快意,奮力將酒壺一摜,擲在了對面的屏風上,『哐當』的碎響中,那面繪著精緻花鳥的裱帛屏風禁不住一投之威,被撞飛到牆壁上,崩然碎裂。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秦姑娘,你我終究是有緣無分啊!只可恨,為什麼我不能早一步認識你,讓那姓胡的搶了先手!」他恨恨的看著滿桌菜餚,便待聚力一掌,將酒桌拍裂。

    然而掌在半空,他卻突然停住了。

    「恨未相逢未嫁時……」心中玩味著這句話,賀江洲猛然悟到一些東西,面上一陣古怪。

    秦蘇尚是處子之身,以他慣戲花間的毒辣眼光,又怎會看不出來。從秦蘇對胡不為的稱呼來看,顯然也還沒有嫁給他。只是賀江洲先前見了她對胡不為的愛護體貼,嫉妒攻心,竟然忘了這一層。

    既然還沒有拜堂成禮,也沒有圓房之實,這女子便仍是無主良花,天下人人都可追得。那他還有什麼好顧忌傷心的?雖然『君子慎乎德,不奪人之所好』,但眼下也顧不了這許多了。任由秦蘇被姓胡的傻子欺霸,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無德之極!

    「哈!大幸!大幸!」賀江洲兩眼放光,酒意一下醒了八分:「我怎的如此糊塗,錯把鶯鶯當紅娘!險些誤了一生幸福。」躍將起來,在房間裡團團踱步,只想:「天可憐見!我這份痴心總教天老爺也不忍了!」一時心中激動,恨不得大跳大躍,盡情宣洩一番。

    正如一個本以為陷入絕境之人,在萬仞絕崖間卻猛然發現了一條通天大道,這份驚喜,豈是筆墨所可形容的。

    不過,欣喜過後再轉念一想,他立時便感到了時機緊迫,現下時間可不多了,再有一個多月,范伯伯就要來到,那時姓胡的傻子被塑醒過來,可保不準會生出什麼變故。

    他賀江洲要想贏得美人心,便當在這短短一月之中,用盡一切手段取得秦蘇的信任,然後循循善誘,橫刀奪愛……至於那姓胡的傻子情敵該怎麼對付,便該動動腦筋用些策略了。最好,傻子永遠是傻子,再也不用醒來。


    賀江洲滿心熾熱,似乎已經看見不遠的將來,秦蘇柔情萬分的投懷送抱。濃情激盪之下,哪裡還有耐心再喝酒,高聲叫了聲「掌柜的,算酒錢。」把兩錠銀子置在凳子上,也來不及從樓梯下去,直接衝到窗前,翻身而下,躍入街心,拔腿便向家中趕去。

    賀家莊裡,眼下卻又鬧成了一團。

    小胡炭不知因為什麼事,又讓查飛衡給打哭了。賀老爺子聽說後,不知怎的竟然怒火勃發,將查飛衡拉到院子裡綁實了,藤條抽得象暴風驟雨般,把徒弟揍得慘聲不絕。賀家院裡一干婢女僕役,人人心驚肉跳,都在暗中尋思:老爺近來不知有什麼煩心事,性情反常得很,可別犯了什麼差錯讓他罰責,那可糟了大糕。

    賀江洲趕到家中的時候,風暴剛剛平息。查飛衡被抬到他自己房裡去了,正在聲嘶力竭的大哭,滿院裡只聽見他「娘,我要回家!」的哭喊。賀老爺子怒氣未消,鐵青著臉在院子中央生氣。

    賀江洲剛想踏進門,立時就察覺到了氣氛不對,瞥眼間,見花樹叢中賀老爺子標槍般杵著,哪裡還敢在他老子眼前現身?忙不迭把跨進一半的腳收回去了,灰溜溜轉到後院,翻牆爬進去了。抬頭向廂房那裡張望,只尋思:不知道秦姑娘現在在幹什麼?

    秦蘇閉在房裡,正在寬慰胡炭。

    聽小童抽抽噎噎的把事情經過哭訴出來,她卻只能嘆息。打鬧的起因原來是為了摘一朵花。

    胡炭在花園裡見一朵牡丹生得旺盛,心中喜歡,便想去摘,哪知查飛衡散課到花園玩,正巧看見了,便奔過來攔住,說花是賀家的花,不讓野孩子摘。爭執由此而起。胡炭年紀幼小,哪是年長數歲的查飛衡對手,拉扯幾下,又被推哭了。

    秦蘇聽完後,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寄人於籬下,又有求於人,更復有何言?溫言寬慰了他一番,只反覆叮嚀:這裡是是別人家,可不能什麼事都由著自己性子來。以後出門,不該碰的東西別碰,不該說的話別說。

    胡炭含著眼淚答應了。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又一次敏感的察覺到,這天下並不是人人都待自己好的。

    便在一大一小兩相愁嘆的當口,聽得房門叩響。秦蘇應了客,賀江洲捧著一個盒子笑吟吟閃進門來。

    「炭兒,身上還疼麼?」他對胡炭說話,眼睛卻一溜兒瞟向秦蘇的臉。「賀叔叔給你帶來好玩東西了,保准你見了,身上馬上不疼。」他把木盒掀開,色彩斑斕的,卻是一堆玩物:幾個憨頭胖腦的瓷娃娃,一個竹馬,一個牽線動作的偶人,還有幾樣希奇古怪的小孩子東西,也不知他短時間從哪裡弄來。

    小胡炭一見,眼光立時便給吸引過去,止了哭泣。

    「小炭兒來,跟不跟我玩?」賀江洲變著聲音引誘道,搖晃線偶,那假人兒便揮手揚足作出一番動作來,滑稽得很,小胡炭大感有趣,格格笑著,把所有的不快都扔到腦瓜後面去了,過來抓偶人。賀江洲扯著線跟他繞圈,玩了一會,才將偶人交給他了。起身來,走到了秦蘇身邊。

    「秦姑娘,這些日子過的還慣吧?」

    秦蘇道:「勞賀公子費心了,我們住的很好。」

    賀江洲道:「我這些天心情不大痛快,沒來看你們,你可別要埋怨我才好。」秦蘇微笑道:「怎會呢,賀公子幫了我們這麼些忙,我感激還來不及,又怎麼會埋怨你。你心情不好,正該出去散散心。」

    賀江洲心裡嘀咕:「我心裡不痛快,正是為了你,你還讓我出去散心……難道你不知道見了你我這心事才能好?」口上卻說:「些微小事,你不用老跟我道謝。江湖兒女,本就該互相伸手扶助,我就不信,要是有朝一日我落難了,要飯要到你家裡,你會不肯收留我。難不成那時我還要天天謝你?」

    秦蘇聽他說的可憐,忍不住抿嘴一樂,嬌媚之態,立時橫生。

    「公子說笑了。」

    那花花公子巧言相逗,要的便是這展顏一笑。只是他卻沒料到,秦蘇微笑起來竟然會是如此勾魂奪魄,當下見了,哪裡還把持得住,腦袋『轟!』的一下,滿身血液仿佛都被抽到腳底下去了,眼睛瞪直,傻呆呆看著秦蘇的臉,滿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只剩下一個念頭了:「這輩子,我賀江洲若是娶不到你為妻,我……我也不用再活了。」

    秦蘇被他盯得害羞,別過臉去,低聲問道:「公子到這裡來,可是有事麼?」

    賀江洲定了定神,道:「呃……是這樣的,剛才聽下人們說,小炭兒跟我師弟打鬧,被弄哭了,我過來看看他打不打緊。」

    秦蘇黯然搖頭,道:「小孩子家,有些爭吵是常事……他沒什麼打緊的。」轉頭向小娃娃看去,胡炭正提著線偶左一下右一下的牽動,玩得興致盎然,顯然已經把所有的不快都忘掉了。

    小孩子就是好,了無牽掛,有什麼不如意之事哭過便能忘了。

    賀江洲見伊人愁顰,趕緊轉換話題:「胡大哥身體還好吧?我在市上見了一支老參,想來對他身子有好處,便買回來了,你看。」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個長方盒子,揭開來,一陣異香撲鼻。紅綢布里裹的是一支近尺長的干參,身粗須壯,碗密蘆長,主根下螺旋紋細密之極,一環環的深勒入內,果然是支極品好參。

    「過半個月後范伯伯來到,胡大哥就能醒過來了。這些日子給他好好調養調養,這些老人參能固本培元,該讓他多吃些。」

    秦蘇見東西貴重,哪裡肯受,連忙推辭道:「不不不!賀公子,你幫了我們這些大忙,我們還沒來的及道謝,怎能再受這樣貴重的禮品?賀老先生年紀大了,也需要這些東西滋補,你該拿去孝敬他才是……胡大哥這裡,我還有些銀子,我再給他買去。」

    賀江洲佯怒道:「怎麼?還把我當外人是麼?這是我送給胡大哥的一點心意,要你推辭甚麼?我敬重胡大哥的為人,一見他就歡喜,覺得他就是我多年失散的親兄弟一般,難道你真不想讓我們兄弟兩親近親近?」

    秦蘇啞口無言。賀江洲見慣人情,說出的話又豈是她輕易能夠辯駁得倒的?雖然明知事情不妥之極,但讓賀江洲把話擠兌到了,也不知找什麼理由來反對。當下默不作聲,把盒子接過來了。

    賀江洲展顏一笑,道:「這還差不多。我只道你不願意我跟胡大哥作兄弟呢。你是不是覺得我姓賀的薄情寡義,這麼久沒來看你們,所以生我的氣了?」

    秦蘇忙辨道:「不不不!賀公子為人很好的……要是……胡大哥醒來,他定然很感激你。」

    賀江洲長聲一笑:「哈哈哈,感激就不用了,到時候他肯認我作兄弟,我就心滿意足了。我這些天自困心境,沒來看望他,這支參便算是我致歉之禮。」

    秦蘇道:「賀公子這樣多禮,我們怎麼當得。」

    賀江洲笑道:「有什麼當得當不得的,不過是一支人參,要是你還這般客氣推辭,我每天還來,明兒我就換一支百年茯苓,看你怎麼說。」

    秦蘇哭笑不得,道:「賀公子,你又說笑了。此事萬萬不可。」

    賀江洲道:「好吧,我也不想你為難。不過日後胡大哥好了,怪我不夠親近,不肯我和金蘭結義……哼,那時你可要替我說話。」秦蘇知他說笑,便只微笑著,不再答他。

    賀江洲又亦假亦真的開了幾句玩笑,看看時候不早,便拱了拱手告辭:「好了,秦姑娘,時候不早,我也不呆在這裡惹人厭了。剛才說的話都是玩笑,你別放在心上。我只真心盼望胡大哥能儘快把身子養好回來,別到時候范伯伯來了,他身子骨太弱不能塑魂,那才叫麻煩。」

    秦蘇點點頭,心中感激,道:「多謝賀公子掛念……我……我會好好看著胡大哥的。」

    賀江洲微笑轉身,到門邊了,卻又轉回頭,仔細看著秦蘇的臉,嘆口氣道:「我知道住在別人家裡,諸事不便。其實……你不用太過拘束的,有什麼事情儘管吩咐下人就好了,若是覺得還為難,那就叫我來吧,我真心把你們當成朋友……盼望你別要拒卻我一番心意才好。」

    秦蘇應了,心裡感動,也不知該拿什麼話謝他,只給賀江洲投去感激的一瞥。想:「這人雖然生在富貴人家,但心卻極好,待人如此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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