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江洲仰天打個哈哈,道:「哈哈,是啊……剛才他還誇我情深意切,實在叫人慚愧。我只是崇敬胡大哥,心裡盼他早日康復回來罷了……倘是別人得了病,我可未必能對他們這樣。唉,也是我跟胡大哥一見如故,只願自己些微綿力,能助他減緩苦痛。」
秦蘇低聲道:「嗯,你對胡大哥怎樣,我心裡也明白。那位道長說的沒錯,你心地……真的很好。」
賀江洲費盡心計,要的便是這句評價。當下聽秦蘇說完,快樂得心都要蹦跳出來在地上畫圈跳舞了,一張臉笑成牡丹花形狀,連連謙辭:「哪裡!哪裡!秦姑娘你可愧殺我了,我只是見不得胡大哥難受……我覺得他就象我親兄長一樣,一奶同胞的弟兄,怎能看著他受折磨。」
秦蘇低頭微笑,道:「他能有你這樣的好兄弟,真是他的福氣。」
賀江洲大聲咳嗽,笑的嘴都咧到耳根了。滿身上暖流蕩漾,手尖腳趾,無不受用。但覺得生平之美,再無過於今日。
秦蘇收拾珠子,把包裹提了,道:「珠子拿到了,咱們趕緊回去吧,別讓胡大哥等得太久。」
賀江洲『啊!』的一聲,急忙攔阻:「不用這麼著急回去吧……咱們飯還沒吃呢?」
「不吃了。」秦蘇道,「胡大哥一個人在家裡,我不大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讓四個丫頭伺候他,決不會有事的,你還擔心什麼?」
「我……」秦蘇答不上話來。她也知道,胡不為現在無意無識,照料起來並不太困難,有四個丫鬟在邊上看著,應該出不了什麼差錯。可是一年來朝夕相伴不離左右,已經成了她的習慣,眼下乍然離開,她總覺得身邊空落落的,少了一大塊東西。
賀江洲見她猶豫,趕忙趁熱打鐵:「這家酒樓的飯菜極有特色,來了不嘗一嘗多可惜。何況,你還沒見著她們的女掌柜呢,這女掌柜可是個傳奇人物,長得很漂亮……是江寧府大大有名的呢。」
秦蘇還沒應答,那花花公子又轉向小胡炭開刀了:「炭兒,想不想吃酸梅糕?這裡的酸梅糕可好吃了。保准你一吃就喜歡上。」
「吃!我要吃!」胡炭道。他自進門來,早讓酒樓里瀰漫的酒飯香氣給勾得饞涎三尺了,食蟲兒入腦,現在滿心裡只有旺盛的食慾。
「你看,炭兒也想吃,咱們就留下來吧,難得出來一遭。」賀江洲看向秦蘇。
一大一小,兩人的眼神滿含著企求。秦蘇又怎能拒卻?當下無可奈何,只好答應。賀江洲喜上眉梢,趕緊向外招呼:「來人啊!把酒菜給我上了。」
門外店伴答應了,不大一會,房門拉開,六七個清秀的女子魚貫而入,收拾清桌子,擺上酒菜。這些菜餚都是賀江洲早間吩咐過了的,色香俱絕,滋味佳美。一時間房裡異香撲鼻,小胡炭急得從秦蘇懷裡掙脫下來,兩手並用,頃刻吃成小油臉。
「這道菜叫『范郎橫笛』,這道是『羞見西子』,這道是『麗姬扶花』。」賀江洲一盤盤指點著菜餚給秦蘇介紹。「這道菜叫『決驟』,秦姑娘,你知道是什麼肉麼?」他含笑問秦蘇。
秦蘇搖頭。伸筷夾了一口,覺得肉味甚是鮮美,卻不知是牛還是羊。
賀江洲面有得色,搖頭晃腦說道:「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他看了一眼秦蘇:「知道了吧?」
秦蘇笑道:「啊?原來是鹿肉啊,我以前從沒吃過呢。」伸筷又吃了一口,滋味介乎牛羊之間,但鮮美過之遠甚。
賀江洲停下了手中筷子,道:「這是《莊子》形容絕色女子的用辭,『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秦姑娘,這些辭賦用在你身上也合適啊。」
秦蘇羞澀一笑,道:「你又說笑了,我算什麼絕色……」
「怎麼不是?」賀江洲正色道:「『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若是曹子建有幸活到今日,定然要作篇《淮神賦》給你。可惜我賀某人才疏學淺,要不然也仿一仿名士,給你寫一篇賦文,好讓後世之人知道今日有佳人,姿色不弱於毛嬙和宓妃。」
秦蘇聽他誇讚自己美貌,心中自然喜歡。雖然明知這樣被他評價不大妥當,但天下女子,誰不願意別人夸自己容貌美麗呢?當下含羞低眉,不說話了,也不敢再看他。
可這一番絕妍之態,又讓賀江洲心旌搖盪,幾乎不能自已。花花公子努力壓抑著胸中怒濤滾滾的愛慕之情,猛喝一大口烈酒,低聲吟道:「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殷其雷,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
秦蘇眼波流轉,含笑看他,問:「賀公子,你學問大,這說的又是什麼意思呢?」
賀江洲搖頭不答,這是出自《詩經》的詩句,原句本來是「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說的是一個女子天天盼望著丈夫回到身邊。可賀江洲心中想的下句是:婀娜女子,歸哉歸哉!這話可不能跟秦蘇表白了。
兩人這麼引經取章,一捧一受,樂也無窮。待得回過神來時,胡炭早把滿桌的「貂禪月下」「范郎橫笛」還有什麼「決驟」都吃成了殘肴。賀江洲見計謀達到,滿心歡喜。重新整治杯盤,努力勸飲,不時的旁側誇讚秦蘇兩句,讓單純的姑娘喜悅不勝。這一頓飯直吃了半個多時辰才算完了。
下樓的時候,看見一個宮裝婦人在酒櫃後面迎客,姿容甚艷,賀江洲說這便是「青琴酒樓」的掌柜,秦蘇看了兩眼,也覺得這女子氣質不俗。只可惜席間她一直沒到雅座來。
三人沿著淮河慢行。看看天色還早,賀江洲便要帶胡炭去看花船。秦蘇本擬不去,但見小胡炭歡呼雀躍的樣子,心想小娃娃這些日子當真憋壞了,只得暫收了對胡不為的牽掛,跟著賀江洲向桃葉渡方向行去。
桃葉渡為江寧府名勝之地,相傳東晉大家王獻之有愛妾名桃葉,一日渡江而回。王獻之到渡口相迎,寫了一首詩:「桃仙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此事傳成千古佳話,桃葉渡的名稱由此而來。
渡口水面極闊,望遠去長天射水,點帆飛鶩。近岸汀芷逐波,錦鱗跳躍。美景悅目,果然不愧秦淮第一景。賀江洲將桃葉的故事跟秦蘇說了。秦蘇道:「以前在山中練功,師傅跟我們說過王公的故事。說他曾為練字,寫掉十八缸墨水,其人毅力堅忍,實非常人所及。卻不料他還有這樣兒女情長的時候。能寫出這樣委婉詩句,想來這位獻之大人也是個真情真性的。」
賀江洲道:「是啊,你道這桃葉是誰?她本姓陶,是個硯匠之女。子敬在購硯時看見了,愛她姿容,竟不顧門戶之規,將她娶回家去了。這位王公的脾氣和我爹一樣,敢作敢擔,當真豪邁呢。」
秦蘇幽幽嘆息。心想桃葉何其有幸,遇著這樣的一個男人,恩愛珍重如斯,她的一生過的不枉了。再想起自己和胡不為,境遇坎坷,年來所受實稱離奇。都說恩愛從來是患難中生,不知自己同胡大哥未來是否也有這樣妾往郎迎的時候,一時柔腸百結,看著煙柳間跳躍的雀兒,竟又痴了。
那邊賀江洲極目遠眺,心中也別有一番滋味。想像當年白衣才子臨水投目,舟上紅袖舒招,這一幕纏綿之劇,羨煞天下人了。偷眼看一眼秦蘇,只想:「若舟上是你,我便天天在這裡等候。縱然變成望妻之石,我也甘心。」
此時渡口幾個士子正在賞景,接岸之處,泊著幾艘畫舫。裡面隱約有歌舞之聲。
賀江洲辨了辨詞,微微一笑,低聲對秦蘇道:「你聽,他們也在說桃葉的故事呢?」收起摺扇,忽然開口唱道:
「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恨,感郎獨采我。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櫓,風浪了無常,沒命江南渡。」轉著拍子,連唱了兩節。
賀江洲是術家子弟,法術武功本有功底,這一番運息唱曲,聲音響徹河面,餘韻悠悠,竟在波岸之間旋繞不息。河邊的眾人都大吃了一驚,齊聲喝彩。那邊畫舫的管弦也都停了,男女十餘人都從艙里跑出來,要看看是誰唱出這樣好歌。
賀江洲得意洋洋,側目去看秦蘇。秦蘇也被他的曲子鎮住了。這首陳時傳唱的《桃葉歌》本由王獻之情詩所編,曲調靡麗,句蘊濃情,不由得聽者不醉。
「公子高雅!得聞清音,深感欽佩。想當年韓娥雍門絕唱,曼聲震動數里,料來也不過如此了。在下斗膽想請公子移步,到舟中長談,不知公子可否賞光?」舟中一個遊客遠遠相邀,只是聲音沉重,隔遠聽了飄如雲外,只是個平常士子。
賀江洲笑了一笑,遙遙一揖,朗聲道:「恐怕要愧復兄台高意了,在下有伴同行,不敢叨擾。」拉著秦蘇向柳蔭中去。也不顧那邊人家極力相請。
「給你。」柳樹下,賀江洲折了一支細柳交給秦蘇,秦蘇茫然不解,接過了。
「秦姑娘,若是有一天……你們離開江寧府,我就到這裡送你們。」他微笑道,「桃葉渡可不止是個迎人之渡,也是個送人之渡,等胡大哥病好了,你們定然要離開,那時我就到這裡送你們。」
「我沒有獻之公那樣的好福氣,可以有個牽掛心間的紅粉佳人相迎送,不過也不要緊了,你們是我賀江洲珍重之人,我心裡的牽掛,也不比他少多少。只盼你們日後在外行走時,也想著有我這個朋友。」
秦蘇聽他說得悵然,心中也有些惋惜之意。賀江洲這些日來表現大佳,體貼入微,關心知意,又能揮灑自如,秦蘇把早他當成良友了。想到或有一日要分別,自然難過。
「自古來每有離別,必定折柳相送。古人盼著這弱柳條能留住自己傾心之人,唉,可是真正如意的,又何曾有過一次呢?」賀江洲深深的看了一眼秦蘇,道:「我只盼望你……」他特意咬重了『你』字,再續道:「和胡大哥,能永遠留下來。」
秦蘇沒有答話。
「可是我也知道,這樣的奢望何其可笑。」賀江洲見秦蘇沉默,笑著掉開了頭,「既然離別難免,那就讓我們在相聚時多珍惜一些吧。我要在這半月之間,帶你們把江寧府好玩的地方都游遍,把好吃的東西都吃完。小炭兒,怎麼樣?」後一句話卻是跟小胡炭說的。
小娃娃當然叫好,他可不知道,眼前人心思萬千,計謀層出,正在拼命挖他爹爹的牆角呢。
以後時日,秦蘇再難拒絕賀江洲的邀請。賀江洲說只怕往後再也見不著她和胡大哥了,要趁此機會,帶同她們把金陵賞遍。又時時拉出小胡炭來作託詞,秦蘇無計可施,跟出去了好多次。八九日之後,秦蘇心思放開,也漸漸被秦淮繁華吸引了,和賀江洲賞花觀船,飲酒聽曲,樂趣無窮。
這一日晚間,三人從李白曾飲酒的「孫楚酒樓」出來,過西門水關時,賀江洲說著當年詩仙令楊貴妃斟酒,高力士脫靴的典故。秦蘇聽得忍不住好笑,說:「這位太白先生也真狂傲,幹什麼這樣捉弄人家……」猛見一射之外,飛橋上三個白衣女子正在向她注目而視。
「秦師妹!」
「惠安師姊!惠德師姊!」秦蘇大吃了一驚,險要驚呼出來。趕緊避過頭去,拉著賀江洲回身就跑。「糟糕!她們怎麼會到這裡來……這下完了。」她心裡暗自後悔,這些時日樂極忘形,頻頻拋頭露面,竟然忘了自己還在逃匿當中。江寧府離玉女峰那麼近,自己怎麼想不到也許會碰上同門姐妹呢?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賀江洲雲山霧罩,被秦蘇拉著急跑,全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是我師姊!她們看見我了,我不想她們知道我在這裡!」秦蘇低聲答他,拽著他一路拐七拐八,盡往荒僻小巷裡鑽。橋上的惠德三人在初遇時的震驚過後,也回過神來,銜後猛追。
「秦師妹!你別跑,我們有話要說……」
「師傅一直在找你,秦師妹,你快回來吧!」
秦蘇哪裡肯停下來,臉上蒼白,沒頭蒼蠅般四處躲藏。到後來賀江洲明白事情嚴重,仗著熟悉地形,在大道小巷中幾番出入,才終於將三個追蹤者擺脫了。
「怎麼回事?你的師姊為什麼要追你?」在往賀家莊回走的路上,賀江洲滿腹狐疑的問秦蘇,「你為什麼不肯見她們?」
「你先別問了,我有苦衷。」秦蘇滿心煩躁的說。心裏面確實擔憂,知道自己在江寧府的蹤跡後,師傅定會找上賀家莊來。那可怎麼辦?此時距胡不為返魂還有半個多月時間,正是要命的時刻。萬一出了什麼差錯,那可悔之晚矣。
賀江洲被頂了一句,也沉默了。兩大一小就這樣無聲的快步行回賀家莊,快到家門的時候,秦蘇心情略略平復了些,才對賀江洲致歉,道:「這裡面緣由一時也說不清,剛才我心裡亂,沒跟你好好說話,你別怪我。」
賀江洲哈哈一笑,道:「我是那種小肚雞腸的人麼?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其實我只想幫你出些力。但你要是覺得不好說,那就算了。」
秦蘇欲言又止,想了半天,終於繳械,進莊後將賀江洲邀到房中,遣散了一干僕役,把胡不為怎生因「聖手小青龍」之名而被隋真鳳拘魂,自己又怎樣帶他從南到北,怎樣混到山上偷盜,繼而與師傅反目逃下山來的經過源源本本都告訴了他。只隱去自己被辱和父母的恩仇兩節。
賀江洲哪知兩人的故事如此驚心動魄,聽完後呆了半晌,才道:「原來……你們的經歷是這樣坎坷……」乾咽了口唾沫,兀自不能消去心中震驚。再側頭看向胡不為,見那漢子乾瘦無神,怎麼也不象個經歷過如此風波的大人物。
聽秦蘇言之娓娓,胡不為似乎心性純正……一時間,他對自己算計於這樣的好人頗有悔意。然而再轉眼看見秦蘇淌淚的芙蓉花面,心立時又剛硬起來了,想:「自古無毒不丈夫,為了我後半生幸福,只好作個小人了。姓胡的,你別怪我狠辣。」
當下兩人計議,俱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秦蘇坐臥不寧,在房中走來走去,只是責怪自己:「都怨我,要是我不出門去,師姊們就見不到我了,她們也不知道胡大哥的行蹤……現在又是我把胡大哥害了,若是胡大哥返魂不成,我……我……就只好以死謝他了。」
賀江洲在旁寬慰,也是憂心忡忡的模樣,只是他心裏面哪裡真有難過憂愁,此刻早樂開了花,暗想:「老天爺開眼!這節骨眼上送來刀子!既有這等機緣,正好使個借刀殺人之計,免的自己動手,有愧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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