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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聞風而動
三匹馬在官道上涉雪急行。看書否 www.kanshufou.com
隆冬時節,驟雪新停,這大路上的雪層積覆得幾有半人深,馬匹行來好不困難。縱是東京汴梁城南往潁昌府這樣的京畿要道,三兩日之內也組織不起足夠的人手來整理路面。再加上朔風橫盪,行路的阻礙更是難上一籌,幾匹馬被主人連續喝駕,卻連往常三分之一的腳力也發揮不出來,惹得馬上的三名乘客不住大罵。
「二哥也真是的!我前天就說要早點動身,你非要在京里多耽擱上兩天!我就不知道那天味樓的酒有什麼好喝的,這可好了,走得這麼慢!估計到明天晚上也趕不到地頭,等咱們趕到潁昌,那小娃娃早不知跑哪去了!」一個穿著褚色棉衣的漢子氣忿忿的抱怨道,說完,也沒打算聽二哥的回話,「駕!」的厲喝一聲,反手重重一掌拍在馬臀上,把滿腔的怒氣都轉到牲畜身上去。
「放屁!」行在路左的那名麻衣矮胖子想來便是褚衣漢子口中的『二哥』,本來也正為坐騎行速太慢而煩躁不已,一聽見兄弟指責,哪還按捺得住,瞪圓了怪眼,喝道:「那是因為我的緣故嗎?!你怎不問問大哥那兩天都幹嘛去了!他把小香寶看得比命還重,咱們在外面跑了半年才有一次進京機會,你不讓他去歪纏歪纏人家?再說前天可還下著小雪,風又大,你上路來,風吹雪撲的不說,跑得比今兒還要慢,你倒是願意受罪,我可不想在那種倒霉日子趕路。」
那褚衣漢子『哼』的一聲,本待說『要是都像你這般怕冷怕熱的,大家還出來混什麼江湖,還不如早早收拾,回家窩著就是了。』只是想想兄弟三人這幾年風雨同行,甘苦與共,二哥也從未抱怨過什麼,這話說來未免沒有意思。
只是心頭的鬱氣實在無法發泄,就只能發狠的折磨坐騎,啪啪的又下了幾次重手,把座下的白色駱馬打得咴咴痛鳴,掙命的往前跑,可是終因積雪太深,馬匹連顛帶簸的沖不幾步便又被陷絆進去,仍是蝸牛一般一腳深一腳淺小跑慢行。
當大哥的見兩個兄弟鬧起不愉,少不得先強壓下自己的不耐,喝道:「好了!這麼件小事也值得動氣!終歸是已經遲了,還待怎的?!這時候計較這些有用處麼。老三,你也穩當穩當,別想太多,我估摸那小鬼一時半會是跑不掉的,惦記的人太多了,他倒是想跑呢,得有那能耐才行。」
老三『哼』的冷笑一聲,並不屑於置辯。
那著麻衣的二哥也有些遲疑,說道:「大哥,那小娃娃鬼門道多,你可別小瞧了他啊,聽說葉傳藝和桂海龍聯手都沒拿住他,碎玉刀的幾個弟子也算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好手,在那小鬼手底下都沒撐住幾招,咱們若是冒冒失失趕上去,別要陰溝裡翻船。」
那大哥哼道:「我自不會小瞧他,你見我什麼時候輕敵大意過?咱們在江湖上行走也有八九個年頭了,多少能耐比咱們強的人都銷聲匿跡,路死溝埋,咱哥三個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這憑的是什麼,還不是『小心謹慎』四字?老三,說到這我得說你幾句,你就是沉不住氣,做什麼事情都急吼吼的,一時半會有點小波折就怪這個怪那個,發這些牢騷,對事情毫無助益不說,還平白再教人心裡添堵。」
老三登時急道:「遇到這事還不著急?還要要沉得住氣?現在琢磨他那個符咒的人,沒一千也有八百了!去晚幾天,咱們就等後面吃屁吧!」
那大哥瞪了他一眼:「那讓你趕早兩天過去,你就能搶得過人家了?那小鬼在潁昌呆了好幾天了,咱們是在開封收到的消息,你再趕早,早得過潁昌府和應天府這兩地的同道?人家唐蔡兩州都比咱們離得近!」聽見三弟哼的一聲沒再頂話,便緩了緩口氣,說道:「其實就這事來說,我倒不覺得趕早就能趁到好處,現在我是想明白了,如果真如傳言那般,那小鬼如此難纏,搶在頭裡的未必就占著便宜。咱們晚上一兩天再去,說不定更能趕上機會。」
褚衣漢子從鼻里又哼的一聲,別過頭去,顯然是仍不認同這個說法。
麻衣老二問道:「大哥,這卻怎麼說?」
那大哥道:「那符咒有大效驗,你以為那麼好畫?怕是要很費力氣才畫得出來。小鬼頭精明得很,不會那麼輕易就送給人的。你去得早了,人太少,十個八個的鬼才理你。他把你吊著幾天不搭理,你又待怎樣?」說到這,瞥了一眼老三,顯然這話是說給他聽的。然後續說道:「只等後來聚的人越來越多,他才不得不作出回應。嘿!不過,只怕這小子做夢也想不到事情引發轟動了,後面會有這麼多人趕來求他,到了這時,他卻沒法逃了,也不好倉促拿主意,百八十個人在後邊追等,都答應了還不累死他!總歸只能幾個人落到好處,不過這符咒給誰不給誰,這總要斟酌個三兩天,才拿出個章程吧?厚此薄彼,人情做不成,反平白惹了仇家,小鬼不會這麼傻的。我估摸著到這時候,功力名氣什麼的,反倒不是問題了,咱們落在後面,正好知道他的條件是什麼,看來這事兒還真要琢磨琢磨。」
麻衣漢子疑道:「可是我聽說他在趙家莊裡一下子就拿出了二百多張,五花娘子問他,他說一天能畫二十多張呢。」
那大哥搖頭道:「這些沒來路的傳言,我總是不相信的。稍稍用點腦子想,也知道這事兒不符常理。老二,咱們不是第一天進入江湖,都知道一分辛苦一分回報的道理。你何曾聽說過有誰不費大氣力,輕輕鬆鬆就畫出好符的?別說這些傷病藥符,便是刀刃符,水火五行符,增氣符,哪一樣不是耗人心力,藥王鎮查家的七日符,可都是一符畫成,制符者臥床半月呢,更何況這治療之效遠勝七日符的符咒。」
老二點頭道:「還是大哥看的明白,果然真是這個道理。我當初一聽,也覺得傳言有些誇大。不過那符咒想來是真有效的,小娃娃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龜皮子們砍了幾刀,傷得極重,後來用一張符就又活蹦亂跳了,這卻做不了假。」想了想,又是艷羨又是犯愁:「真是好符咒啊!治傷,治病,還能治蠱!爭得一張在手,咱們在江湖上行走就多了一份保命憑仗了,以後做事也不必那麼縮手縮腳。不過人那麼多,咱們又拿什麼去打動那小鬼呢?這實在是不好辦。」
那大哥笑道:「這就是我留在開封府的目的了,咱們三個男兒漢不懂小孩子心思,可是有人懂啊!別以為我這兩天光顧著逍遙快活去了,我是在跟你嫂子……呃,小香寶……合計該用什麼手段去對付那小鬼頭呢。」
「嫂子?!」弟兄二人異口同聲問道,面上都露出古怪的神色來。
那大哥知道兩個兄弟心裡有想法,咳嗽一聲,一臉尷尬的正待解釋,不想這時候前方路上卻出現了行人,一個戴著斗笠的黑色人影出現在前方雪地里,頂著風踽踽獨行,從後看去,身材甚是魁梧,也不知是什麼路數。他不欲在人前討論這些家門隱私,少不得先將話頭壓下了,只低聲說道:「這事情咱們回頭再說,先說前路的事。那小鬼厲害是厲害,心眼兒也多,但總歸還是個小孩子麼,年紀那麼大點,能有多少見識!咱們又不打算用武力來壓服他,用些對付小娃娃的手段,還怕他不乖乖上鉤……」
那二哥為難道:「可是這小鬼和別的小鬼不一樣啊,趙家莊那麼一堆人,有凌飛老道坐鎮,還有章節道人這樣的厲害角色,也沒占到他的好處,不像是個容易誘騙的小孩子,我看這事還要從長計議……」
三匹馬漸行漸遠,話聲也隱在風聲里,走在道側的那名路人卻突然收住了步,微微抬起頭來,斗笠下面是一張孔武張狂的面孔,他沉沉的望著三匹馬遠去時揚起的雪塵,唇邊綻出了一抹譏誚的笑容。
「又是一撥。」
潁昌府,府治地長社縣。
腦門上貼著藥符的勞老爺,懶洋洋的靠在亭子裡的暖凳上,單手提著酒壺,手邊放著肉炙,正自怡然自飲。一個精緻的銀手爐在他懷裡煨著,身邊堆著七八個軟枕,平擱在錦墩上的雙腿歪斜斜搭著一條綴著絨芯的薄銀鼠皮蓋毯。
一個蓋著紅絲絨的金絲籠懸在頭頂銀鉤上,紅嘴鷯哥在裡面上躥下跳,吱呱練舌。
他的身子被苦榕擊傷,又捨不得用定神符治療,短時間內是無法痊癒了。好在勞某人是妖怪出身,氣血豐沛,自愈之力頗強,幾天下來已經不怎麼妨礙行動。傷得最重的是一條右臂,折了骨頭,此時用草藥洗敷過了,固定上夾板,裹得像團棉花包一般。
嬌小的婢女正將食盤裡的幾樣小菜布上小几,勞老爺看見她身上穿的翠夾襖洗得有些褪色,便隨口問道:「今年的新襖子不是讓發下去了麼,怎的還穿著這身,你沒領到麼?」那婢女含羞斂眉,答道:「回老爺,已經領到了,每人三件,只是……奴婢還不太習慣穿新衣裳,就先存起來了,打算隔些日子再穿。」勞老爺『哦』的一聲,微微頷首,知道這些窮人家出身的孩子極其惜物,領到新物件一時都捨不得用,也沒放在心上,揮了揮手。那婢女道了福,正要退下,不料收拾完剛走下台階,又被勞老爺叫住了,聽他說道:「你把那些酥餅果子都撤下去吧,還有蜜餞,什錦盒子那些,我不愛吃,都給你了,拿去分給大家吃。」婢女應了是,臉上泛起喜悅之色。
在這個吃食緊張的年景,外頭天天有人餓死,這些製作精美的糕餅不知道有多討人喜歡呢。老爺心腸好,素來體惜下人,想是看見她穿著舊衣裳,又惹發他的善心了。她在暗裡吐了下舌頭,暗懷感激的同時,不免也略有些羞慚,覺得這像是自己有意利用老爺的寬厚來謀賞似的,不過心是這麼想的,老爺的賞賜她可沒打算推卻,老爺在下人中極得愛戴,向來發下的賞賜也從未有過收回的。她盤算好了,等下將糕點分送過後,她要將自己那一份積存下來,過幾天帶回家給弟弟妹妹吃。她在勞府月例錢甚渥,受她接濟,家裡人此時已經不虞饑寒,但這些精巧點心還是極難見到的,她能夠想像得到,等她把糕點帶回家裡,幾個小孩子是怎樣的歡喜雀躍。老爺寬待下人,從不干涉府中僕役援救家人的舉動,他三天兩頭都會發給這樣的賞賜呢。
婢女微紅著臉頰退回來,手腳麻利將糕點收進食盒,提起來再向勞老爺道福,腳步輕快的離開。
錚錚縱縱的琴聲變得熱鬧起來。
亭角爐火前,兩名青衣童子彈奏的《滿庭芳》正到最激烈之處,二人身上也是一色的新衣新帽,彈撥的指法甚是嫻熟,雖然藝詣未登大堂,但二人一和一答,琴音歡悅熱鬧,仍顯出一派春三月時滿堂花醉,花下鶯語間關的氣象來。白色的瑞腦在炭爐中嗤嗤燃燒,清氣繚繞,煙氣卻不嗆人,把整個亭閣院落都熏得一片馥郁香氣,正如這宅所的名字一般。
簌芳居。
宅共四進,三庭四院,占地十餘畝,這是勞老爺在府縣裡買下備用的另一座宅所,與勞府正宅隔街相對,相距不過百尺,本是留待不時之需的,現下卻讓他住進來了。格局雖比正宅略小,但亭台錯落,梅竹參差,內中迴廊曲榭無一不備,魚池園圃一應具有,也是一座價值千金的弘敞豪宅。
勞老爺將壺嘴噙入口中,啜飲一口,美酒穿喉入腹,爽得他長長的噫了口氣。
「唉!這樣的日子才叫神仙生活!若是沒有山上那些羅唣事,一直能夠如此富貴逍遙,這日子才叫是沒白過了。」勞老爺暗暗想道。他志向不高,既不想當頭領,也沒打算修成什麼勞什子的九進大妖,眼下這樣閒散逍遙的富家翁生活就已經讓他感到很滿足了。只是明知廣澤絕不會放任他這般無所事事而置之不管的,這卻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不過眼下廣澤正領著群妖在邢州和驚馬崖鬥法,一時半會顧不上他,因此也沒妨礙他今天有個好興致。
只盼著餘年再無風波吧,安安穩穩的活到終老,最好廣澤的復仇之心能變輕一些,別事事都要和驚馬崖比較,和旋刺對干,那麼對勞某人的催壓就能放鬆一些了,讓他平安自在的多享幾年福。
山上那群蠢貨,********的修法學道,甘心供廣澤控制驅策,毫無情趣可言。一隻只面目可憎,神頭鬼臉,怎識得人間這等梅紅雪白之妙。尤其是山上還有五通和暗食這兩個無恥匪類,一隻狡猾心黑,占便宜沒夠的性子,一隻毒舌無比,一張嘴就會讓人火飛牛斗頓起殺人之心,天天與他們交面爭吵,再長的壽命都會一短再短的,怎及得上現在置身局外,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何其樂哉。
勞老爺早已經拿準了念頭,非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是決計不肯再回到山上的了。
正愜意嘆息之際,院門處轉出一個胖大的身影,腳步匆匆,徑向亭子直走過來,轉目看時,原來是安排在正宅招待客人的管家慕先生。
「老爺。」管家到庭外叫道,便即站定了,躬身謹立,沒再多說話。
勞老爺明白他的來意,便懶洋洋問道:「他們回來了?」
「是,才剛從射鹿台回來。」
「沒什麼事吧?」
「看起來應該沒事。」管家說道,「早上出門的時候,他們後邊就吊著二十多人,回來後變成一百多個了。聽小廝說在射鹿台有幾個人因爭符打了一場,傷得不輕,不過胡公子沒受波及。」
「真是個小災星。」勞老爺噙著壺嘴,翻了一下眼皮。這小子走到哪瘟到哪,誰挨近他誰倒霉,勞老爺覺得自己先前的問話有點多餘,小娃娃狡詐如狐,懷有一身古怪本事,再有苦榕這個兇惡大蟲在旁護著,便如是一隻滑溜小泥鰍套上了鐵烏龜殼一般,又狡猾又堅硬,誰想要傷到他,那真是千難萬難。前天有幾個不開眼的漢子膽大吞天,求符不成便想要對胡炭和秦蘇用強,結果就遭到雷霆打擊,都沒用到苦榕動手,胡炭一個人就將這些人都解決了。勞府門口新矗的幾條柱子現正掛著的那幾個半條命之人,每日免費為縣內百姓表演婉轉哀嚎,兼抽筋絕技,這卻又是他勞某人接手過來後的手段了,以妖怪的經驗來看,殺幾個雞儆後來猴,效果向來不錯。
「他們一大早出門,到這時候回來,想是肚子餓了回家找食的,你讓廚里給他們好好做一桌吧,我就不過去了。」勞老爺漫不在意的說道,舉壺又飲了一口。既然小娃娃已經安然回來,他就沒什麼好擔心的了,無須多事再去跟覺明者老混蛋打交道。
管家遲疑了一下,說道:「胡公子昨天聽人說回鳳梧菜餚做得精緻,說是要把今日的午飯安排在那裡,他們回來後就往那邊去了。」
「回鳳梧?」
管家恭聲回答:「是,他早上出門前就一直念叨這事,還讓我別忘了提醒他。剛才回到宅里,呆得都不到半刻鐘,就已經領著秦姑娘和苦榕先生去到那裡了。」
「唉,回鳳梧能有什麼精緻菜餚,也就一道紅花鯉魚做得還算將就。」勞老爺嘆息道,搖搖頭,頗不以為然。心想這傻小子,占著寶山還不自知,呆在莊裡吃喝不缺,竟還要去什麼回鳳梧。正宅裡面治餚者十一人,皆是他勞某人從南北各地搜羅來的名家大廚,論起手段,又豈是什麼回鳳梧所可相提並論的?每個月大把銀子供養著,每一人都精通水陸各系菜色,隨便放一人出去,都能橫掃東西兩京的各大酒樓。只是轉念一想,少年人性情跳脫,在一個地方呆得久了總不安分,這齣門一趟也未必純是為好吃而去,便也不以為意。
只是自己這一日的安閒又要到頭了。
在榻上伸個懶腰,吩咐道:「行了,你回去吧,吩咐廚房,晚上做一桌七十八味飛龍宴出來,讓他們用心整治。我倒要看看,吃過這桌山珍海味,小娃娃還有什麼心思去吃別家的菜。」管家應聲而去。
勞老爺坐著發了一會呆,不知想些什麼,伸手到懷裡捏了捏,感覺到裹里十八張定神符仍好端端的貼肉藏著,心裡頓感喜樂安定。這十八張符咒,十五張是先前在百味香打秋風得到的,一張是當日被苦榕擊傷後裝可憐騙得,另兩張卻是前些日子討價還價得來。小鬼頭現在得知繪製符咒損耗巨大,已經變得一毛不拔,再想從他手裡討一張定神符真是千難萬難。總還是他勞某人運道高,又見機早下手果斷,才不動聲色攢起這麼多張。
十八張符咒,這可是十八條命!若讓那些連日來跟在胡炭後面哀求討要卻一無所獲的江湖豪客得知,也不知要羨慕死幾個。
勞老爺得意洋洋,深覺自己機智又英明。為了弄到這些符咒,他可是一直在跟小鬼頭鬥智鬥勇,手段齊出,花了多大心力!尤其是後得的那兩張,那也是他舍了老大麵皮和幾日安閒換來的。
數日前胡炭拜師完畢,眾人進城,小童便央求勞老爺替師傅安頓住處。這妖怪在當地名聲隆盛,人頭熟絡,自是小童心中的最佳地主人選。誰知勞老爺心眼小,最會記仇,被苦榕一頓殺威拳揍得狠了,已將老頭列入仇人榜名單,仇恨值高掛前三之位。三江屈辱一滴未報,豈肯一笑輕泯恩仇,胡炭跟他說話時便笑嘻嘻的應答,態度和善又可親,可一觸及關鍵,讓他安排苦榕,便是各種為難百般推脫,不是陋室窄小僕僮駑鈍難迎尊客,便是身體欠安亟需調養有心無力,好說歹說,怎麼都不肯替苦榕爺孫倆安排落腳。
胡炭明白他的心思,也不著急,眼珠轉了一轉,笑嘻嘻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耳語:「兩張定神符。」這五字真言一出,簡直就像天師鎮鬼咒一般,小鬼聞聲立靡。勞老爺命門被點中,這才不作聲了。兩條命和一時閒氣相比較,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如何取捨,睿智機敏又愛貪便宜的勞老爺怎可能放過這等好處,立刻毫不猶豫的棄暗投明,化身急公好義老郎君。沉疴病體也不提了,有朋自遠方來,斷了腳也要拄拐相迎的,家宅簡陋僕僮頑劣也不說了,茶飯雖粗糲,不辭主人一顆拳拳慕賢之心,蝸居雖仄敝,難掩末進一副濡熱向道肝腸。只竭誠邀請苦榕先生和令孫小姐駐蹕勞府,先生武功冠絕天下,人共緬憶,義薄雲天音容宛在,俠名遠播懿範長存,直令敝府蓬蓽生輝靈室飛虹,上下俱以一睹遺顏為榮云云。
兩張救命符咒的價值自不待言,勞老爺自知占了便宜,跟仇人再擺一次笑臉倒未覺得有多為難,只是到底還對苦榕心存忌憚,當著老頭兒的面便感渾身不自在,一番虛應客套過後,說什麼也不肯與他同住一個屋檐之下了,交代管家好生待客,自己便溜到這備宅來了,眼不見心不煩,仍做他那隨心所欲不受拘束的一宅之王。
從本心而言,勞老爺是萬萬不願再跟苦榕朝相了的。只是妖怪的天性最信然諾,守護胡炭姑侄的職責既一日未卸,他便仍不得不就近保護二人。眼下聽見胡炭回來,身後還吊著居心叵測的百十號人,勞老爺也沒法在莊裡安生躺著了。雖然有個能保無失的苦榕在小童身旁坐鎮,但自己在宅里坐著,總不像回事,無端總覺得將會發生點什麼不好的事情似的,心裡沒法安定下來。站起來又嘆了口氣,暗想自己還是跑不掉的勞碌命。猛的一閉眼睛,高舉酒壺咕嘟嘟便將滿壺美酒一飲而盡,袍袖甩時,酒壺墮地,亭中已是人杳無蹤。
時當正午,回鳳梧里熱鬧非凡。
原本南北習俗,餐食都是重晚不重早,這回鳳梧雖是潁昌府里有名的所在,但畢竟城邑不及京都大阜繁華,往常來這裡用午飯的食客也不過是五六十人。但今日的生意卻顯然興隆勝於往時,離著堂屋數百步遠,便能聽見吵嚷喧叫的聲音,生息嘈雜,怕不有個二三百眾。離近看時,三三兩兩的,好幾撥人正聚在門外空處,勾頭商議著什麼。偶側目向人看,則一個個鷹視鵷顧,眼神犀利,顯然並非本地居民。三條疏梅小道上,不時有客人進出,也多是身手矯健之輩,眼光只在外面眾人身上一轉,便又急匆匆向堂屋方向跑去。
正屋三間通堂大瓦房,只開一門出入,門口也圍攏了一群人,人人表情嚴肅,齊向房內觀望。鼎沸的人聲從裡屋傳出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大群人不知在爭執著什麼,聲音或尖亢或沉穩,或是激動自陳,或是暗含勸誘,情緒各異,無數嗡嗡話語裡不時還間雜出一兩聲叱喝。
幾個褐衣小帽的伴當早被這突來的盛況弄得手足無措了,都不敢在內堂候著,全都跑到外面來,呆呆的聚在站在前院一角,默不作聲,只用眼睛餘光觀察客人,見著絡繹而來的客人一個個儘是身手矯健之輩,草莽氣息極重,誰都不敢上前接引。
瓦屋裡的吵嚷聲一直不絕。
猛然間,只聽「喀喇!」一聲響,正門左側的窗格碎裂開來,窗板脫出,兩道影子隨著紛飛的木條一前一後倒飛出來,『騰騰』跌落在路面雪地上,吼聲如雷,卻是掙扎半天都不起,外面眾人見倒地的竟是一個人和一頭渾身黑毛的兇惡野獸,渾身上下鮮血淋漓,都是立刻停下交談,稍稍向外移步,以免殃及池魚。
一個粗豪的聲音從屋裡傳了出來:「跟老子比不講道理!?老子的拳頭比你的大!他奶奶的你服是不服?你以為多帶著一隻小蠢貓就敢跟老子耍橫?大了你的狗膽!」
酒莊裡嗡嗡的聲音頓時為之一靜。不過這安靜才維持了短短一息,轉瞬,就如同沸油鍋里被潑入了冷水,這場拳腳鬥毆引來的躁急混亂便迅速蔓延開來,一個更巨大的嗓門咆哮道:「******!別推我!別推我!再推老子要翻臉啦!」
「我先到的!我三天前就在這裡等著了,若是胡公子肯給符咒,該我先得!」
「我也是在這裡候著三天了,我也不多要,我只要一張……啊唷!王八蛋!陰險小人!誰******吹針扎我!找死不是?!」說著便有嗆啷啷的兵器聲響起來。
「對哇!這才痛快!大伙兒都來混戰吧!手底下見真章,誰的拳頭大,誰就能拿到符咒,最是公平不過!哈哈哈哈胡公子,這樣你就不用為難給誰不給誰了!」
「打就打!老子還怕你們不成!」
「來啊!打就打!」
「想死的就來動手!老子倒要看看,誰嫌自己命太長!」
「沱河泥鰍!我聽出你的聲音了!哇!哈!哈!哈!你果然在這裡!來來來,你居然有如此好膽,果然士別三日教人刮目相看!我就領教領教你的高招。」
「滾你娘的蛋!老子今天是爭符咒而來,大刀不斬無名之輩,你來跟我搗什麼亂!改過今日,老子自會找你算賬!」
「何必改日!撿日不如撞日,正好我找你找了大半年,可沒耐心再等下去了。來吧,咱哥兒倆去外面找地方,好好親近親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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