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殿,姬彩和尹族都有些沉默。
二人身後,周顯王無力地癱坐在藤椅上,看著他女兒的背影越走越遠。他努力地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是攥緊了雙拳,雙肩輕輕地顫抖著。將骨肉血親送到未來去……這件事本身的意義已經遠遠不是一個古代人能想像出來的了。姬扁也不清楚這到底是好是壞,能讓女兒暫時遠離當下的苦痛和煩惱,這就足夠了……
現在是初春,寒意還沒有完全從這座城市離開,冷風從上空倒卷下來,吹拂著人的腳脖子,讓姬彩不禁渾身發顫,打了兩個哆嗦。她有些傷感地抬起腦袋,望向屹立在遠處的那株大桃樹——一百年過後,不知道它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在她認識的所有事物中,唯有這株古木挺過了七百年的時光,真正明白「滄海桑田」四字的含義。說不定當自己去了一百年之後,它還能記得自己呢?
姬彩如此幻想到……
「準備什麼時候走?」尹族突然停下來,轉過身去問道,「越快越好……既然你已經決定離開了,就儘可能少跟這個時代有牽扯。」
「……」姬彩低著腦袋,不看尹族的眼睛,手指頭不停地摩挲著衣袖,斟酌了半天,終於還是蹙著眉關小聲答道,「那……要不……現在就走吧……」
「現在?不和你的妹妹說再見了嗎?」
「我不敢……真的,尹族,我不敢見她……因為一見到她,我肯定就不想走了啊!誰會好端端地想和家人分開啊!」兩行清淚順著姬彩的臉龐緩緩淌落,平日裡沒心沒肺的姬姑娘突然來這麼一手,更是顯得嬌柔了許多,讓尹族看的不禁有些出神,「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嗎?你是神仙……你一定可以的對吧!」
壓抑著的情感瞬間爆發出來,姬彩猛地扣住了尹族的手腕,一把將他推到了旁邊的白牆上。做完這一系列在平時想都不敢想的動作之後,她咬了咬嘴唇,重重地喘了兩口氣,用一種顫巍巍的哭腔說道,「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誰會想離開家人啊……」
「……」尹族穩了穩心神,勉強壓住了右臂上的劇痛,輕輕揉了兩下姬彩的腦袋,「我知道的……我曾經也有過一個姐姐……她叫尹仙……」他頓了頓,好像回憶什麼恐怖的東西那樣深深地吸了口氣,繼續說道,「我也不想和她分開啊,但世事難料,這年頭,會發生點兒什麼真的是誰都說不好的……」
……
後宮。古桃木之下。
天空好像預感到了什麼,逐漸陰了下來,將萬物包裹進一片朦朧的視線之中。飄舞的桃花瓣倒成了唯一的亮色,反射著星星點點零散的光芒,極力裝點著本就壓抑到極點的氛圍。尹族的素袍輕輕地飄起一角,他讓姬彩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自己踩著零碎的步子又往前走了幾步,在古桃木前站定。望著桃木粗碩的枝幹,尹族眯著眼睛,捲起袖子,隔空做了一揖,口中念念有詞,「文王武王,這位是你們的後人姬彩,二位可千萬要護她周全啊……」
桃花樹的枝丫輕輕地搖了搖,花瓣如傾盆大雨一般灑落。
他就這麼神神叨叨地折騰了約莫三分鐘,忽然向大鵬展翅一般騰開身子,右手一張,輕叱一聲,「御器!」
但見一道翠綠色的光芒驚鴻般飛逝,他的右掌之中便多了一柄形狀奇詭的匕首,懸浮在離掌心三寸高的地方它看上去是由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卻只有一根髮簪那麼長,陣陣詭秘陰寒之氣從薄如蟬翼的刃口上散發出來,讓姬彩不禁往後退了幾步。雖說其外表和玉有幾分相似,但細細看來,這柄匕首的刀刃隨時都在變幻每過幾秒鐘,綠色的光芒就會像液體那樣衝上刀刃表面的紋路中,然後整把匕首從上到下變透明,再變回來,整個過程就和變色水母差不多……
「等一下,你要幹嘛……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啊!」
「放心公主殿下,這個插進去不會痛的,保證一滴血都沒有。」尹族握住召喚出來的匕首,輕輕地顛了兩下,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台詞有多糟糕,「御器能夠讓你在時間中穿行,但因為你的血統終究還是人類,而非宇宙神或者半神,故而不可能主動掌握其中奧秘,只能被動地每隔一百年現世一次,休息一年半,再進行下一次輪迴。」
順帶一提,此時的尹族,對「宇宙神」一詞其實還沒有什麼實際概念。這會兒卡拉和維塔斯都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里呢,尹族唯一所知的「神」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御器一旦進入某個人的身體裡,就再也無法收回來了,它將長久地和你融合在一起……就算是我,也不能將你們分開。這一刀下去,你的旅程就開始了,而且不能回頭,也不可能停下來。並且由於你獲得了與時間『對等』的力量,你的一切狀態都將停在這一刻,停下來,不再生長。你永遠都會是十八歲的外貌,不會衰老,不會自然死亡。但相對的,你也無法在現實世界停留太久,只有短短的一年半。這之後,又將是一個一百年,當你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切又會重新天翻地覆。」尹族破天荒地說了這麼多話,就是想把御器的利弊得失都完完整整地講清楚,講明白,他不希望姬彩因為一時衝動而背上一些永世償還的債務。
雖然照目前這個形勢來看,她是背定了……
「你想明白了嗎?」
「嗯!」姬彩用力地點了點頭,隨後又露出了有些悽然的神情,最後看了一眼頭頂上的桃樹,沉聲道,「我想明白了!我要去未來!」
正值此時……
「不!你不要去!!!!!」
忽然,一個無比悽厲的女聲從半空中傳來,卻一時未見人影,讓二人憑空吃了一驚,尤其是姬彩,更是被嚇得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因為她在最後一刻分辨出來,這絕對就是她自己的聲音!
可還未等她扭頭去看個仔細,尹族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陰著臉猛衝上來,用左手扳住了她的腦袋,恰好擋住其視線,以確保她不會看到來者的樣子。與此同時,他的右手倒持匕首,用力一刺,愣是將整把匕首全部送入了姬彩的腹中。
……
「你……」
姬彩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尚未等她反應過來,身體已是由下至上湧起一陣翡翠色的綠光,如同泡沫一般包裹住了她的全身。綠色的光點瞬間攏住了她的腳踝,順著小腿向上襲來。所到之處,血肉竟是像光芒那樣四散開來,化作星星點點的鬼火,飄散而去。姬彩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正在消失,正在從這個時間段「淡出」,那種體感是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的,就好像……身體被變成了某種玻璃器皿,而這個器皿更是在某種聲波的振動之下一點點碎開,無聲的碎裂,明明應該沒有痛苦,卻感到呼吸困難,好像魚到了地面上那般喘不上氣。
在這個時代看到的最後一幕,便是尹族那決絕而又冰冷的眼光。直到這一刻姬彩方才明白,這個男人的眼神原來可以這麼駭人,血紅色瞳孔向來不能被凡人所接受,果然有其道理。
下一個瞬間,姬彩閉上了眼睛,她的肉身徹底化作綠光消散開,離開了這個時代。
「……」尹族沉默了一會兒,鬆開虛握著的拳頭,收回目光,再度與姬彩四目相對。她就站在尹族的正對面,大約五米遠的地方,身穿一件褐色的連體式防彈緊身衣,頭髮梳成一根長長的蠍尾辮,耷拉在肩膀上,後背上還背著一幅黑色的長條匣子,看上去頗有種貴重金屬的質感。只這一瞥,尹族便已大致判斷出了眼前人的來路無論是衣服、武器,還是打扮,都不是戰國時代能有的,想必她應該是來自一個很遙遠,很遙遠的未來……
長匣上印著一個金色的九連環標緻,這倒是讓尹族有些眼熟,但一時也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兩人長久地對視著,誰也沒有先說話。姬彩的面容依舊稚嫩,身形依舊窈窕,只不過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裡卻溢滿了某種深不可測的悲傷,像極了貝加爾湖畔,寧靜、恬然,但久久地凝視著又會讓人忘乎所以、黯然神傷。
尹族心裡也沒底,但從年齡上來說,眼前這個姬彩估計已經比自己大了……
「為什麼?」她一開口,聲線還是原來的聲線,但其中蘊含著的痛楚卻將聽者嚇了一大跳,好像原本那個活潑樂天的姬彩已經徹底死掉了,「你明明聽到了我在叫你,為什麼不停手呢?」
「……我不知道你是從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掌握了反向穿越時間的力量。但既然你來了,就說明現在的姬彩必然會去往未來,這是歷史進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不能讓你阻止她,否則的話,未來的一系列事件都會發生翻天覆地的巨變。」不知為何,面對這個成熟了許多的姬彩,尹族反而能放下心來說話了,他知道對方一定能聽懂,「據我估計……我的壽命應該還挺長的,未來的我要是察覺到時間線的改變,肯定不會坐以待斃。為了幫他減少點兒工作量……我還是在這這裡就阻止你好了。」
「哼……你還真體貼呢。」姬彩沖他笑了笑,聳聳肩膀,再度開始撥弄起背後的方匣,「既然沒能阻止你,那我也不多留了……反正你每隔一百年都能見一面,以後相處的時間多著呢,不差這一會兒。」
這種灑脫,這種超然,和那個哭鬧著不肯嫁給燕文公的姬彩完全是兩個人……
「等等!」尹族頭一次在姬彩面前亂了陣腳,有些急惶惶地問道,「你……為什麼想要阻止你自己?」
「……」姬彩的身上再度綻放開墨綠色的光芒,身後的長匣子竟是像翅膀一樣變形、展開,從內到外流淌著晶瑩剔透的,一股莫名震撼的機械運動聲從匣子內部傳來。在華光之中,她的身影若隱若現,分外神秘。
「因為,和那種該死的未來比起來……」姬彩轉過頭,對著尹族露出一個疲憊而又無比美麗的微笑,「嫁給一個糟老頭子要好太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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