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串 第一百二十章 吃飽撐的

    一幫人吃著珍饌佳饈,談論著貧困饑荒,簡直不要太喜劇。大筆趣 m.dabiqu.com一邊喝酒一邊說話,究竟吃了多少茶,大家已經沒有什麼概念了。當一盤號稱五穀雜糧的菜端上來時,大家一陣歡呼,仿佛就等著它上來。

    有一種復古的矯情,好像不土不雅,如果你不吃點粗糧,就不是健康的人生。

    孫總低頭對冬子問題:「你說說,這裡面有哪些不是五穀?」

    冬子盯著那盤名字很土的一道菜,與其說它是菜,不如說它是主食。有麵粉做的饃,有煮玉米,有蒸紅薯,煮山藥,烤土豆等,冬子疑惑了。「難道,沒一樣是五穀?」

    「對,沒一樣是五穀。稻菽粱粟糜,哪裡有?」

    等上這道菜,再加上麵條,進入主食階段,宴會就進入尾聲。下午自由活動,各自組團。孫總卻要拉上冬子,到後面山上轉一下。

    「不曉得咋回事,到了山上,人就興奮起來,午覺也不想睡了。」

    「估計是空氣好的原因吧。」

    「甚至,我有點想唱歌,總覺得暢快時,有表達的欲望。小陳,你不睡行嗎?」

    「我本來就沒這習慣。」

    兩人一起繞過一片田地,向後面山坡上走去。下面的田野因為剛下過雨,禾苗顯得分外翠綠,而遠山之上,青草綠樹與野花,夾雜著某種衝動的香氣,吸引著你攀登的腳步。

    路過一片坡地,孫總問到:「你看,這一片坡上,都種的一種東西,你猜那是啥?」

    冬子看著那一片綠色的低矮植物,開著白中帶紫的花,搖了搖頭。

    「你是城裡長大的吧?」

    「嗯。」

    「這就是蕃薯,也叫紅苕。」

    冬子聽到「紅苕」這個詞,第一反應是「洪苕貨」,回過神來才明白,其實這就是地瓜。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了,今天居然才第一次看見它長在田地里的樣子。它居然長在山坡上,開的花居然這麼好看。那是怎樣的茂盛啊,綠油油地鋪滿整個田地,讓你看不見它下面的泥土。

    「原來烤地瓜,是這樣長出來的。」冬子感嘆到。

    「紅苕本姓張,煮的沒有燒的香。」孫總自顧自地說到。

    「它怎么姓張呢?」

    「嗨,農民編順口溜,找個韻而已。」孫總笑到:「這東西燒與烤都好吃,如果像今天中午那樣煮了吃,有些噎人。」孫總好像對它很感興趣,又搞出一段。

    「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

    冬子問到:「這又是農村的順口溜?」

    「對,我小時候,金貴的白米白面,可不能頓頓都吃,得加入紅薯,才吃得飽。今天,由於它富含膳食纖維,又成了減肥人士的最愛了,喜劇吧?」

    冬子想起了中午孫總的問題:「紅薯也是南美傳過來的嗎?」

    「嘿嘿嘿,中午的叫五穀雜糧,可笑。除了山藥算得上我們土產,但不是主食。其餘的土豆玉米紅苕都是南美傳過來的,麵粉是從西域傳來的。而我們自己的水稻、高粱、小米之類的,居然被替代了。」

    關於土豆的事,上一次在西安的那家日式餐廳,大家第一次聚會時,就爭論過。冬子問到:「前次大家說土豆革命,那紅薯與土豆相比呢?」

    「更厲害,與其說土豆是饑荒食物,不如說紅薯更是。紅薯這東西與土豆相比,還有幾個特點。第一,它的根莖葉都可以吃,土豆的葉子是不能吃的,發芽後的土豆也不能吃。第二,紅薯產量比土豆還要高,對抗飢餓,它基本上算是食物中的冠軍了。」

    「那上一次,他們為什麼那麼強調土豆,不怎麼提紅苕呢?」

    「西化的影響。其實,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土豆紅苕與玉米西紅柿一起,傳入了歐洲。但是歐洲人不怎麼喜歡紅薯的味道,相反,土豆卻大受歡迎。所以,英語中,把土豆叫馬鈴薯,而把紅苕居於土豆的附屬品類,叫甜馬鈴薯。但即便如此,隨著歐洲人殖民世界的腳步,它還是傳到了世界各地。最早有記載的,是到了亞洲的菲律賓、越南等地。」

    此時,孫總在蕃薯地蹲了下來,他扯起一根蕃薯藤,對冬子說到:「你看到沒有?這一根藤上,每一節都有根須,對不對?這就是它厲害的地方,它既可以通過開花授粉,進行有性繁殖,也可以直接通過藤上的鬚根,進行自我生長的無性繁殖。這東西哪怕是在海水中,種子依然能夠發芽。」

    冬子不僅對植物學不了解,也在農村沒有生活過,什麼有性無性的繁殖,他沒有概念。看到孫總現場教學,他問到:「是不是這樣說,它有種子,可以生出新的紅苕來。哪怕沒種子,它僅靠這藤,也可以長出來?」

    「就是這個意思。」孫總放下了手中的藤,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如果沒有這個功能,當年傳入中國時,不知道又要經過多少波折。」

    「你不是說,它隨西方人一起,就自動散布世界了嗎?」

    孫總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四周看了看,反問冬子:「你看這片山坡上,種植最大的作物是什麼?」

    這一片山坡,足足有縱橫幾公里的面積,冬子看了看。「至少半數以上,都是種的紅苕。」

    「所以,按今天中國糧食生產如此發達的情況來看,它居然都如此不可替代,你就明白,它的重要意義了。關於它傳入中國的方式,流傳最廣的記載,在明代。假如這是紅苕傳入中國的第一人,那麼,這個人,可以說是對中國貢獻最大的歷史人物之一了,至少抵得上十個著名皇帝的價值。」

    十個著名皇帝?冬子在短暫疑惑後,大致明白了。這些天,跟這幫子理工男在一起,已經明白,決定歷史走向的,是生產力。而皇帝最多理順生產關係而已,是第二位的。生產能力才是第一位的。農業社會的生產能力,就與作物產量密切相關。

    「那是哪個,你評價這麼高?」

    「據各種考證,對蕃薯傳入中國,有幾種說法。有人說是1582年由廣東東莞人陳益從越南帶回的,也有說番薯是由陸地傳入雲南。或許種子過來了,但是,對社會造成影響的,還得要算1593年那個時刻,改變中華民族飲食結構的偉大人物出現了,如果說再造華夏的功臣,他應該算是一個。」

    「這麼厲害?我怎麼沒聽說過?」

    「嘿嘿,大家都去追捧政治家去了,哪裡還關心普通人的舉動?但在我看來,民以食為天,改變中國人食譜的人,才是影響最大的人。這個人,名字叫做陳振龍。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他是振興龍族的人。」

    隨後,孫總很有感情地講述了陳振龍的故事。

    陳振農,明朝一個讀書人,但是科舉當然失敗了,但書讀得不少,算是知識分子。為了生計,他從20歲起就開始隨船偷渡至呂宋島,也就是今天的菲律賓,做呂宋到福州的生意。在那個時候,下南洋,就是福建廣東的人,到呂宋至馬來西亞等地的行為,直到後來的海禁開始,才斷絕。

    當時呂宋地區,已經是殖民地了,歐洲殖民者已經將番薯在當地種植了。陳振龍初到此地,便對這遍地的番薯吸引住了。這東西有好多優點:耐乾旱,不挑地。你看,我們現在所處的坡地,就是土地中最差的,既不保水也沒肥力的地方,這東西長得非常茂盛,就是證明。並且,這東西最易移栽,前面已經說過,它既可有性繁殖也可無性繁殖。

    當時陳振龍想,如果把這東西引種回國內,它的廣泛適應性以及巨大的產量,將會改變農業整體面貌。但是,當時呂宋殖民當局,海關檢查非常厲害,禁止出口這種有巨大應用價值的農作物。

    這個陳振龍想了許多辦法,比如把紅薯藏在藤箱底部,或者將紅薯藤編在藤籃里,提著箱子拎著籃子過關,但都被發現了。由於他數次走私,被當地海關當成重點人物,所以不僅被重點盯防,還被罰了款。


    但是,他並不氣餒,想到了一個瞞天過海的辦法。當時要過海,確實是要瞞天的。

    他將番薯的藤蔓絞在船上的纜繩里,然後在纜繩外面塗上泥巴,人與上船,而紅薯藤卻吊在船舷之下,泡在海水中,這才混了過去。經過七天海上漂泊,才回到福州。這些細節,被記載入《金薯傳習錄》裡,才被我們後人知道。

    之所以說他偉大,並不是說他第一個引進了紅薯進來,具體是什麼時間哪個引進的,或許有爭議。但是,他是第一個以最認真最具使命感,推廣它的人。他帶領整個家族,做了愚公移山一樣的事情,那就是,連續六代人,堅持不懈地種植推廣紅薯的種植,導致這六代人,終於將自家的試驗品,推廣成了全國大面積種植的效果。

    它大面積種植的後果,就是它能夠承擔起餵飽百姓的重任。從那以後,它就是緩解饑荒的不可多得的「救命糧」。有數據為證。當紅薯推廣到全國時,已經是清朝了。人口,從清初1655年的1千400萬,劇增到1741年的1.4億,增長了十倍,這裡有土豆的功勞,但紅薯的功勞可能更大,因為它產量更高。況且,官府的報告中,也得到了證實。

    「鄉民活於薯者十之七八」,這就是官方結論。然後,清朝依然人口劇增,到1850年,中國人口已經達到4.3億了。中國成為世界主要人口大國,也是從它引進開始的。而今天,中國仍然是全世界紅薯產量最大的國家,當然,它已經不是救濟糧了。它主要起兩個作用,一個作為動物蛋白轉化的飼料,二是作為我們主食之外的調劑。

    「過去我們吃它,是為了飽肚子。今天吃它,純屬吃飽了撐的。」孫總一邊笑一邊說到:「我們白米飯吃不完,也是近三十年的事,這得感謝袁隆平,它是土地菩薩。但那們引進紅薯的陳振龍,可以叫古代袁隆平了。」

    在孫總的描述中,這類人的歷史貢獻,完全超越了帝王將相們,是偉大的存在。

    「那麼,今天,我們食物問題解決了後,是不是它就不太重要了呢?」

    「有人會這樣以為。畢竟,飽暖過後,大家想幹什麼,都有古話。比如,我們這一幫子人,居然談論起小說來,居然想架空歷史,居然想穿越。在社會與時光這個複雜巨系統內,穿越後,按自己的設想搭建社會平台,幾乎是不可能的。」

    兩人穿過一片灌木叢,看見許多已經謝了的映山紅,冬子很熟悉,學名叫杜鵑花,在城市裡,很多人養它。它大概是五一國慶勞動節時,容鋼廠門前擺得最多的花了。那時,人們把各種顏色的杜鵑擺出各種造型與字樣,而不知道,它長在山坡上,是這樣散漫的樣子。

    高低與長幼不同的杜鵑花,散亂地長在山坡上,有的已經謝落的花蒂還依稀掛在上面,而雜草與樹葉,伴隨著它們,毫無顧忌地隨風搖擺。只有城裡人,才這麼無聊,把它們擺成字的樣子,擺成規則的幾何形狀,有點吃飽了撐的。

    「陳總,按你說,大家討論的穿越,沒什麼實際意義?」

    「要說沒有,是因為它根本不可能實現。但是,大家明知道它不能實現,卻這樣認真地探討它,為什麼呢?因為它有娛樂功能,讓自己把大歷史放入解題一般的規則中,如果在玩一場遊戲。既然是娛樂,就得認真。要不然,打牌為什麼得帶點彩?」

    冬子笑了,不認真的遊戲,不如不玩。他們投入這麼大的衝動與精力,原來是個自我設定的遊戲項目。如果發表了,給別人同樂。即使沒發表,也算自娛自樂。

    「娛樂,是我們的剛需。山間沒有風,樹也要自搖,誰叫我們是動物呢?」孫總的話,越來越讓冬子聽不太懂。而此時,山間確實無風,但遠處的雲霧,居然上下相連,好像還在整合,要是出太陽,可能會看見雲蒸霞蔚的樣子了。

    「這座山好怪。」冬子根據自己的觀察說到:「石頭好像是亂來的,也好像被人隨意劈開,並且洞也比較多,山勢比較突然。」

    冬子根據自己對東山的了解,發現這座山,雖然山上植被豐富,花草眾多,配得上「翠華」兩個字,綠色的樹與草,加上各種顏色的花。但還有一種感覺,就是「碎滑」。這座山的石頭大小不一,但好像不連接,有一種碎石突然崩塌的感覺,好像是從山頂上滑下來的。而且坡度,突陡突緩,他與孫總往上走時,剛才還背手緩步,馬上就得手腳並用。

    「這是地震的產物,它是一個國家地質公園,也許是一萬多年前,有一場大地震發生。所以,你看到的,是大地震怒的樣子。」

    大地震怒,這個比較遊戲的形容詞,從孫總嚴謹的詞彙庫里出來,可真不容易。

    「頭腦自由與身體的束縛,讓我們有了理智與情感的衝突。二者協調起來的方式,就是娛樂遊戲。一定規則的遊戲或者一定程度的娛樂,既照顧了理智的可實現性,又照顧了情感的可超越性。所以,從理論上說,娛樂,在今天基本需求完全滿足過後,成了人們的主要追求。」

    孫總講哲學,從不解釋原因。或許,他意識到,這些話給小陳說多了,小陳反而理解起來有障礙。有些話,不如讓他聽一個感覺,才貼切些。

    從冬子的角度,認為娛樂是剛需,只是從青山那歌廳認識出來的。在他因為燕子的原因,天然反感歌廳這種娛樂模式的本性,讓他認為,所謂娛樂,不過是身體欲望的外衣,屬於貶義的吃飽了找事干。

    「我覺得,單純的娛樂,並沒什麼意義。在我看來,你所說的,改變中國人食物結構的人,才是最有意義的。」

    「此一時彼一時,比如,你們設計部,對瓷磚的設計,為什麼檔次趕不上義大利的?因為審美。那種藝術直覺,是什麼?本質上也是一種娛樂。中國發展到今天,是要兼顧娛樂功能了。比如,今天,大家為了一個明星,如此瘋狂地砸錢追捧,就是泛娛樂化的體現。以後,估計掙大錢的,就是滿足公眾娛樂需求的行業了。我們這些干實業的人,恐怕只剩下打基礎的作用了。」

    想不到孫總對自己的事業,還有悲觀的一面,這是冬子想像不到的。

    「有些東西,不會輕易改變的。孫總,就像那片坡上的紅苕,幾百年了,人們還有種它。哪怕今天,我們白米白面,人人都吃不完。」

    「你倒提醒了我一個視角。我覺得,兼顧人的基本需求,並且具備娛樂功能的一個東西,有意思,有意思。」

    冬子看到孫總莫名其妙地在笑,一邊還有一塊大石頭上使勁跺腳,好像要把鞋子上的泥巴跺掉。

    「這個東西,或許是永不落伍但又最傳統的領域。不僅有需求的剛性,並且有無限發展的可能。」

    「那是什麼?」冬子興趣大增,趕緊追問。

    「有一個領域,比如廚師,吃飯是人的剛需,而對美食的愉悅追求,是沒有止境的。食不厭精、燴不厭細,比如今天中午,這些菜得值多少錢?」

    冬子是半個廚師出身,在西安來也有半年時間了,對此的估計大約是有把握的。「除了酒水,大概也得有八千以上吧?」

    「那它的原始材料,也就是食材的價格,包括水電油氣調味品,得多少錢?」

    「其實食材並不貴,在市場進貨除了那個烤全羊貴些,其它的都不是很貴。主菜的進貨價兩千多就行了,其餘開支都是小錢,我甚至把餐具折舊及房屋租金都給它加上,四千元,頂天了。」

    「那最後,多出的四千元是什麼?」

    「是廚師的手藝及服務員的工資以及管理費用稅金和店子的利潤?」冬子只能想到這些了。

    「你是從生產角度來講的。比如我們生產瓷磚,需要多少土,多少人工,設備折舊,庫存及銷售費用等,這些都是成本。但你從消費角度出發來分析,就不同了。比如我們的瓷磚,與高檔的義大利瓷磚,在成本上,有多大區別?」

    冬子想了想:「除了人工成本有差異外,其它的,也區別不大。我想,大概最多有30差異吧。」

    「那為什麼別人賣的價格,比我們貴一倍以上?」

    冬子搖了搖頭,他其實也不太清楚。因為,兩個東西,都差不多,從技術指標上來說,兩個東西區別不大。冬子也熟悉裝修行業,這兩種瓷磚,在裝修工人眼裡,施工流程與最後的防水及清潔效果,也沒什麼差距。

    「其實差距,從消費者來說,表面上是品牌帶來的心理意識,更深層的原因,是審美。也就是說,藝術導致的愉悅功能不同。」

    「好像是,義大利的瓷磚,有一種莫名的高檔的感覺。」

    「這種說不出來的高檔的感覺,就是娛樂功能。它直接打通你的情感中愉悅的部分,讓你心甘情願地掏錢。而對於今天中午的廚師來說,或者今天中等的菜來說,愉悅功能才是它最大的功能,你想,大家真的吃了山珍海味嗎?」

    當然沒有,這不需要冬子回答。這些食材,都是本地常見的。

    「我也沒吃到有多麼美味的東西啊,當然,烤全羊,還算是有特色。」

    「這是綜合性的。比如,它所處的環境,山青水秀的地方,再加上它的建築,給人一種安寧的審美情趣。最後,它菜的土味特點,與之完美整合起來,就形成了某種情趣。孟浩然留給我們的詩: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具雞豚。這種農家樂,環境,地道本地食物,才是它的賣點。」

    此時,冬子想起了並不正宗的五穀雜糧餐盤,感覺大家欣賞這種不太正規的土味,其實大多是國外傳來的,孟浩然那個時代並沒有。

    孟浩然是湖北人,冬子當然記得他好基友李白的那首《送孟浩然之廣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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