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刀在水底似乎擺得並無規律,實則自成體系。石刀在明處,蒙鱅自然不會蠢到自己撞到刀上,韓楓也不會傻到期待利用那些石刀將蒙鱅開膛破肚,然而每塊石刀的刀刃看似相同,實則各有玄機。
這些刀插在不同的地方,遇見的自然是不同的水流。每一片刀刃都阻擋了一部分水流,或多或少改變了水流的方向及速度。這是潛移默化的改變,以水勁轉水勁,潛流暗勁,相生相剋,相輔相成。蒙鱅起初感覺不到這變化,然而被血氣所激,游到河岸漩渦旁邊,才漸漸覺出了不對勁。
漩渦的水勁本就巨大,那些石刀新帶出的水勁,最終全都加進了這漩渦中,令這江水從面上看去與之前並沒有什麼區別,實則水下那漩渦越卷越大,幾乎將周圍的小魚小蝦全都吸了過去。蒙鱅幸而仗著身體龐大,尾鰭力道足,才勉保無失。
論及心智,它遠勝那些小魚小蝦,這時早已看出那漩渦是底下厲害,不得已便露出了頭到水面上,但再要轉身緩緩游出漩渦,卻覺身邊所有水流都與自己作對,它能夠保住勉強不深陷水底已是不易,何談其他?
在蒙鱅眼中,不遠處站在尖石之上的小不點最為討厭。梁鈞是個狐假虎威的小人,非但半分本事沒有,而且下了圈套引自己上當,實在該死。它沒有力氣掀起巨浪將那孩子從石頭上拍下來,只能聞著他的血腥味暗流口水,用一雙穢濁的眼睛貪婪地看著他,不停地想著將他咬在口中,那該是什麼味道。
看出蒙鱅已經無法脫離水面,韓楓心知自己方才的計算並沒有出現差錯,心底暗暗高興,倘若不是因為梁鈞在,他不能在這小孩子眼前露出不夠沉穩的一面,早已喊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借用陣法,便立奇功,比他當真用刀血拼,打了一場勝仗還滿足得多,從此以後,他對陣法的見解算得上是登堂入室,這時即便再把他放在如聖城那般的絕境中,他也有信心能夠憑自己力量掙脫而出!
這是自有了白童之後,他於本事上的又一飛越呵!
韓楓幾乎壓抑不住自己的滿面笑容,他一把抱起梁鈞,右手接過了紫金砍刀,笑道:「如何?」
梁鈞且喜且驚,他並不是不知好歹的孩子,自然看得出來韓楓困住蒙鱅的辦法實則比一刀一刀殺了蒙鱅來得更加精深高妙,不過他話擺在前邊,更何況看樣子韓楓並沒有費什麼氣力,如此便承認自己服了他,總覺得心中不太爽快,便昧著心思癟了癟嘴,仰頭向天上看去:「這大笨魚自己不敢再往前來,又不是你殺了它!」
在他口中,蒙鱅已從「怪物」變成了「大笨魚」,可見在韓楓身邊,這孩子已經不再害怕。
韓楓此刻心情甚佳,也不與這孩子多做爭辯,只笑道:「我若殺了它,咱們如何過江?」
「過江跟它有什麼相干?」梁鈞大吃一驚,卻聽韓楓嘬口為哨,竟然喚過了曉灼。
若說曉灼為馬王,那麼蒙鱅自然是當之無愧的魚王。平日裡曉灼絕不敢在有蒙鱅的水邊徘徊,然而野獸對危險的感知比人要靈敏許多,此刻便連梁鈞都能踏實安穩,更何況曉灼。它待韓楓和梁鈞在背上坐好,不等吩咐,便輕嘶一聲,竟向蒙鱅背上縱去。
「啊!」梁鈞再膽大,這時卻不由自主驚叫了一聲。他兩手捂住了雙眼,剎那間只覺魂魄都被嚇了出去,等到曉灼在蒙鱅背上停穩,梁鈞才大著膽子透過指縫向外看去,只見四周都是水,自己身前下方,赫然是蒙鱅醜陋的頭顱。
蒙鱅自顧不暇,更何況它壓根沒有料到有匹馬會這麼大著膽子「欺負」自己。等到被曉灼的鐵蹄踏到頭上,才覺腦袋被踢得劇痛,暈眩之中莫說沒有力氣反抗,只因這一失神,險些被卷到江底。
曉灼穩穩踩著蒙鱅的後背,希律律地歡快叫了幾聲,似乎是在向這天地說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個「騎著」魚王的馬王,韓楓微笑一聲,斜斜底下身子,手中的紫金砍刀划進了江水裡。
他手腕微抖,力道控制得極其精細,半分也不敢錯。彼時在清河城附近與山匪海盜相鬥時,他與詹凡並肩作戰,對勁道的拿捏便已比詹凡要精細許多——那是他一刀一槍在鴻原的戰場上學來的,他儘量讓自己不浪費氣力,從而能比旁人躲閃得更快,出手更多,堅持更久。然而到了此時此刻,反觀從前,才知仍然太過粗獷。
此時,在他手中那紫金砍刀仿佛有了生命,又仿佛成為了他手臂延伸出的一部分,能夠感知到水波蕩漾的全部變化。而通過那把紫金砍刀,這些水也成為了活物,也如同成為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能夠掌握每一分每一寸,控制所有。
紫金砍刀在水中輕輕劃開,水紋激盪之下,看似微弱,實則恰與那石刀破開的水勁相衝,那水勁稍有變化,漩渦的吸卷之力登時弱了一分。蒙鱅此刻生怕被困在此,覺出有脫困之幸,哪裡還有心思管背上的一馬二人。它急不可耐地向另一邊河岸游去。
那水勁在漩渦最中央為空,因此能吸物於內,然而稍稍偏外一些,便是最強之處,此後層層往外,越來越弱,那蒙鱅原本被困在漩渦外,此刻一旦脫離,只覺牽引之力越來越小,心中大暢。待得游到江心正中時,懼心已除,獸心漸起。
這江心處已完完全全是它的地盤,再無任何東西能夠威脅到它的安危。折騰了一整個上午,到現在蒙鱅早已腹中空空,否則也不會明知危險,還被梁鈞的血腥味吸引而去。背上這一馬二人正夠它一頓飽餐,蒙鱅心中大喜,尾鰭一擺,便向水中沉去。
此時韓楓的紫金砍刀還在水中,仍能感受到水紋激盪。而蒙鱅再是魚王,卻仍然逃不出「生靈」二字。既是這天地之間的生物,它便有呼吸心跳,一切行蹤想法,皆有跡可循。透過水紋,韓楓早已覺出它的變化,見它兩側魚鰓一張,便已覺出不對,待它沉入水中時,早已催曉灼向上縱起。
曉灼甚通人性,背負韓楓與梁鈞往空中盡力縱躍。此刻距離彼岸還有一段距離,曉灼背負二人,縱然用出渾身力氣,仍然難以上岸,眼下所見,唯有躍上餘下的半截木橋。
曉灼長嘶一聲,然而身到空中時,卻覺身上一輕,竟是韓楓翻身躍下了馬背。曉灼帶著梁鈞跳到木橋之上,不敢有片刻停留,待衝到對岸腳踏了實地,才回頭看去,但見韓楓猶自身在半空,正向水面墜去。
與此同時,蒙鱅已從江心處向天衝出,巨口向上,正對韓楓下墜之處。
梁鈞坐在曉灼背上,此刻幾乎被嚇得魂飛魄散。他瞪大了雙眼暗自懊悔。方才的一切早已出乎了他的意料,一個五歲的孩子,能夠借著蒙鱅渡江,已算滿足了一切想像,心中暢快至極,哪裡還想著要殺這怪物。此刻見韓楓被留在江面長空中,眼見要命喪魚口,心知這輩子哪怕自己再擺幾千幾萬個師父,也再找不到一個如韓楓這般本事的,不由得高聲叫道:「你小心吶!我……我不要你殺它啦!」
他喊得聲嘶力竭,但彼處浪大風大,他的聲音剛剛喊出,便覺被風吹散,竟不知被韓楓聽到多少。他心急如焚,雙目朦朧中,卻見韓楓依稀仿佛對自己笑了一笑,像是在說不需擔心。
梁鈞微微一怔,隨即便見韓楓手中紫金砍刀已經劃入了蒙鱅巨口之中,腥風血雨里,蒙鱅整顆頭顱被削去了一半,餘下的半顆頭帶著身子還往上飛了尺許,及至到韓楓身邊,被他左掌拍上,才心有不甘地最後掙扎了幾下,「嘩啦」一聲,摔入水中。
借著這最後一掌之力,韓楓斜身橫逸,終於也落到了木橋上。從石刀開始,到落在木橋為止,一切都在他算計之中。然而這算計也罷,所用功夫也罷,已經耗盡他平生智計,及至走到岸邊,竟覺腳下一軟,幾乎站不起來。
回首看去,只見蒙鱅的屍體已經沉入江底,那血紅顏色從江心暈開,隨著水波漣漪蕩漾四散,待到案旁,已又為江水清澄透亮的本色。淺岸處,仍有魚蝦在鵝卵石中穿梭往復,韓楓定睛看去,只見受那蒙鱅血氣所激,數條黑影鑽出藏身處,向江中游去。
看那黑影,有小魚,也有泥鰍等物,無非皆是水中以肉為食的生靈。見它們趨之若鶩,韓楓暗自感嘆,微微搖頭:想那蒙鱅身為魚王,在江水之中橫行霸道一生一世,至死後仍難免被魚蟲分食,當真世事難料。不知為何,此刻他竟然忽地想起了代國。想當初代國何嘗不是盛世強大,豈料轉眼間便勢力紛起,四分五裂。
他想到此處,情不自禁笑了起來,暗罵自己當真混賬,這麼說,豈不是將自己和皇叔祖他們都比做了這些小魚小蝦小泥鰍。
梁鈞見韓楓殺了蒙鱅,心中欽佩之極,情不自禁便生出親近之意;此刻見他久望江水怔怔出神,忽地又笑了起來,全然不懂他在想什麼,自然也不知該如何開口。然而心中已服,口中說出的話仍然帶著幾分欠揍的意思:「叫你不用殺它,你怎麼不聽我的話?」
韓軍這時心中頗多感慨,卻也知無法對梁鈞說清楚。當下只朗然一笑,翻身上了曉灼馬背,帶著梁鈞繼續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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