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僅一射之地的流花巷裡竟有三家伎館,五家賭坊,不得不說,興安鎮雖是彈丸之地,卻腹有崢嶸。
自古文人騷客大多不拘小節,狅盪不羈,多情留香,甚至是偷情狎妓,不過,那都不是事,而是一段段令無數後人廣為傳誦的風流佳話。
張元祝雖說也是文人,自詡風流才子,生於斯,長於斯,但真正到這種地方來,卻是張飛進大觀園,頭一回。
張元祝與宋安在龜奴的引領下,來到了絳春館的後院。
與喧囂孟浪的前院相比,絳春館的後院則顯得清幽雅致許多,溫婉如大家閨秀,初來乍到的,還以為這是進了哪家宅邸的後花園了呢,自然,這裡不是你有錢就可以隨便踏足的。
當初不知花費多少銀錢從倒耳河引來的一股活水,在此匯成了一灣清塘。
假山活水,翠竹蒼松,曲水繞著假山蜿蜒流淌,一池荷葉小橋橫,清池四周是雕樑畫棟的風雨迴廊,沿著風雨迴廊七拐八繞後,進到一處單獨僻靜的小院。
登樓進屋後,龜奴就退下了,只剩下張元祝與宋安二人。
屋內的陳設極簡,進屋迎面是一張紫檀雕花的美人醉酒屏風,轉過屏風,當中是一張矮腿六尺來長的老榆木桌子,桌子上擺了插花的梅瓶、鮮果、茶具,地上鋪著湘妃竹蓆,屋裡沒設椅子,只在席上放了六個老藤編的蒲團,牆上掛著一張不知是哪位落魄文人畫的《遊春山居圖》。
張元祝看了一眼,不由暗自搖頭。
雖說他開書鋪,但那不過為了謀生而不得不做的營生,他在字畫方面的造詣頗深,無論是隸草楷行書,還是山水美人畫,無不得心應手,自成一家,劉老爺子曾對他的筆力頗為讚賞,說他「清風出袖,明月入懷」。
當中一副橫軸,題了「水月洞天」四個字。
宋安看出張元祝的不自在,安慰道:「既來之,則安之,能把你吃了還是賣了,你又不是二八花容的小佳人,就算你想賣,誰稀得買額,坐吧,站客難伺候。」
兩人相交多年,說話頗為隨意。
「難說,誰知道你小子肚子裡裝的到底是牛黃還是狗寶?把我帶到這種地方來,萬一到時候你嫂子知道了,我可咋辦?我的一世英名啊,都讓你小子給毀啦!」張元祝一幅可憐無辜相,活脫脫像被非禮了的良家。
「嘁!」宋安一臉的鄙夷,大咧咧一屁股坐到蒲團上。
張元祝有些坐不住,索性來到窗前,捲起竹簾,這才發現,原來這裡竟是別有洞天,臨窗遠眺,一覽無餘,景致盡收眼底,長空萬里無雲,圓月高懸,灑下一片清冷月輝,四下亭台樓榭,飛檐翹角,小院池水如鏡,映著一輪明月,讓人一時分不清這裡到底是天上還是人間。
「說是請吃酒,怎麼會是這種地方?所為何事?」張元祝轉身問道。
「好事!」宋安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道:「人家是京都來的貴人,要什麼沒有,而你我不過是一介布衣,有什麼值得人家圖的?再說,又不用咱掏一錢銀子,你我多年的摯友,才帶你來的,能結交這樣的貴人,不說感激我吧,反倒疑神疑鬼的,嗐!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不領情,我也是醉了!」
張元祝看著這個搖頭晃腦的傢伙,真想上去給他一腳,但想了想,忍了。
正在這時,屋裡進來一個公子裝扮的年輕人。
那人二十來歲,錦衣繡服,手持一把羅漢竹灑金摺扇,腰間掛著一塊羊脂美玉,令人望之不俗,也算一表人才,但不知是哪家的紈絝。
張元祝心說,莫非他就是宋安口中的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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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頭猶豫片刻,然後徑直走到賣餛飩老者跟前,倒也不認生,像認識多年的老友般蹲在他對面,兩手抱膀,安靜地聽他唱歌。
老頭一睜眼,發現自己身邊不知不覺竟然多了個人,不免有些驚訝。
他揉了揉自己的老眼,看清對面不過是個八九歲的孩子時,有些不以為意,沒搭理他,但也不再繼續唱了,而是舉起葫蘆仰脖喝下一大口,繼續靠在樹上閉目養神。
反正也沒個頭緒,閒著也是閒著,虎頭無聊地湊過去,跟那老頭一起並排靠在那棵歪脖子大柳樹下閉目養神。
賣餛飩老者睜眼一看,不由有些火大。
這孩子怎麼還得寸進尺,靠上來了呢,這麼晚了不回家,不會是小賊吧?再仔細端詳下那孩子的眉眼,不像那種鬼鬼祟祟的猥瑣之輩,那就只有兩種情況,一,是個傻子,二,這孩子的臉皮賊厚。
「小郎君,這麼晚了還不回家,你爹娘不擔心麼?」老者關切道。
「那你呢?你今日思家,明日思家,你咋不回家,你爹娘不擔心你麼?」虎頭眨著黑亮的眼睛,好奇道。
一陣秋風起,刮跑了地上的幾片落葉。
虎頭這話一說完,賣餛飩老者一口老痰上上不去下下不來,卡在嗓子眼那是相當的難受,憋得他老臉發紫,眼珠發白,差點兒沒把自己送走,過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心說,感情他不是傻子呀,這小子
有點兒意思。
老者倒過那口氣來,板起臉生冷道:「老夫思不思家,回不回家,是老夫自己的事,與你何干?再說,你一個小屁孩操那麼多閒心幹嘛,小心不長個。」
虎頭點頭認同道:「恩,俺也一樣。」
這孩子有毒!
不把他送走,他得把我送走嘍。
於是,賣餛飩老者又重新換了副面孔,慈祥道:「這大晚上的,夜已然這麼深了,外邊又不大安生,你看有多危險,還是早些回家吧。」
「危險?」虎頭一臉的天真興奮,「有多危險,你見過老虎、大蟒,還是狗熊,哪有?」
「壞人!」老頭簡直要被他氣瘋了,歇斯底里道:「壞人知道嗎,你家大人難道沒跟你說過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壞人麼,真不知道你爹娘平日裡都是咋教你的,你抬頭看看,這裡是個什麼地方,流花巷啊,流花巷知道麼,別看來來往往的一個個衣冠楚楚,人五人六的,實際上,這地方魚龍混雜,三教九流什麼樣的鳥沒有,那些人可比什麼老虎、大蟒、狗熊壞多了,個個都吃人不吐骨頭渣,難道你就不怕遇到壞人?」
虎頭起身拍了拍老頭後背,安慰道:「別激動,別激動,氣大了傷身,俺娘說的。」
賣餛飩老者拿起葫蘆,又猛地灌下一大口,眼含熱淚,低低吟唱了起來,
「月照流花巷,
人亡家破,一枕黃粱,
陰陽表里說短長,
光,光,光,
殺人不用刀,
食盡鳥飛白茫茫,
窮困潦倒真荒唐,
涼,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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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公子拱手道:「恕罪恕罪,路上有些事耽擱了,讓二位年兄久等了,還望見諒。」
宋安起身還禮道:「哪裡哪裡,公子客氣,前幾日聽劉老太公說起公子,非常仰慕,卻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一見,果然所言非虛,公子不但有潘安之貌,更具子建之才,可謂是少年風流,來日定然鵬程萬里,一飛沖天,一鳴驚人,到那時,還請提攜一二。」
這一頓彩虹屁拍下來,那年輕人雖然表面上謙卑屈己,臉上卻流露難掩的喜色,顯然極為受用,但張元祝卻暗暗替自己那位老友有些臉紅。
年輕人姓許,其父是中書舍人許莊。
許莊雖然品秩不高,不過正五品,乾的卻是離皇權最近的差事,擔綱起草各種朝廷的詔書和處置各級官員的表章,並在朝堂上宣讀冊命大臣的旨意,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和皇帝走得近,一旦那天得到天子的賞識,很可能平步青雲,一步登天。
基於這種微妙而不可言傳的關係,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無論是各級官吏還是太子後宮,無不爭相對其拉攏,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這不,許端己就是跟著自己的老爹沾光,成為東宮太子伴讀。
東宮乃國之儲君,亦是將來的九五之尊,太子身邊的人只要得到太子爺的賞識,一旦眼下這位儲君將來榮登大寶之日,那他身邊的近臣紅人誰敢說不是他日的三公九卿,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稱許端己是貴人也不為過,而當宋安對他大吹法螺時,面上雖然仍然端著,但他心裡,其實早已美得冒泡了。
正在這時,房門一響,一股脂粉香氣撲鼻而至,眾人抬頭一看,進來一位半老徐娘。
「嗨吆,今日貴客盈門,讓我這小小的絳春館還真是蓬蓽生輝吶,剛才在前院張羅,一直不得空,這不,剛脫開身,聽說後院來了幾位貴人,奴家就著急忙慌地趕了過來,來福,還不快給各位老爺們上酒。」那婦人伶牙俐齒的張羅起來。
眼前這半老徐娘四十來歲的年紀,穿一身淡黃色薄紗湘裙,眉目如畫,纖腰裊娜,看不夠的千般嬌媚,道不盡的萬種風情。
她正是絳春館的老鴇,唐月月。
想當年,絳春館剛剛開張時,唐月月就是當家花魁,遙想當年,多少人一擲千金,只為贏得美人一笑,多少狂蜂浪蝶大打出手,為她爭風吃醋,多少權貴豪門散盡家財,只為一親芳澤,正是因為當年她的艷名遠播,這才有了流花巷今日的鼎盛繁華。
據說,當年有位紅顏知己,曾為她散盡萬貫家財,成為美談。
時至今日,在坐的三人見了,心裡依舊不免怦怦亂跳,猶如小鹿亂撞之感,尤其是那位風流倜儻的少年郎,更為之意亂神迷,茶杯里的水都潑撒到身上了,卻仍未有一絲察覺。
唐月月久經風月,對此早已司空見慣,不由嫣然一笑,這一笑,更令人魂飛天外。
正當大家被迷得神魂顛倒之際,唐月月身後閃出剛才帶路的那個龜奴,抱來一壇陳年花雕,又有兩個丫鬟過來,從食盒裡取出八樣細點,四盤肥鴨燒鵝,河鮮山珍。
唐月月舉杯道:「如此花好月圓之夜,諸位可莫辜負了這良辰美景,一定要盡興,來,賞奴家個薄面,敬各位公子一杯。」
許端己舉杯道:「說得極是,來,今夜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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