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墨府。
天色有些烏沉沉的,連累著人的心情也變得有些壓抑。
墨府門前一溜排開十幾匹馬,七輛大車,一時人言馬嘶,顯得好不熱鬧,沖淡了不少分別時的傷感情緒,這在平日稍顯冷清的紫竹巷,是絕不多見的,自然引來數不清的目光,使得原本寬敞的墨府門前,此刻有些人滿為患,聚在車馬前的很多人,都是來送行的。
管事田谷一臉誠摯,言辭懇切道。
「大人,你就讓小的跟著你去吧,小人自幼便是莊戶出身,對莊子上的那些春播秋收,農耕蠶桑的營生,老太太擤鼻涕——都是手拿把掐的事,可以讓你省不少心呢。」
墨北風看了一眼他那張未老先衰的老臉,溫言安慰道。
「老田吶,我知道你是個干農活的好手,可我也不能讓你大材小用不是,再說了,你也是好不容易才不用晴天一身汗,雨天兩腿泥的受累了,如今做上墨府管事,更是脫下草鞋換上了布鞋,不容易啊,你就安心在洛都把這個家看好,比什麼都強。」
別看老田一臉的樸拙憨厚,卻是個非常精明的人,否則也不會成為墨府的管事。
狐鹿左台臉色此刻有些蒼白,說道。
「你走了,我在這府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還不得悶死,金大夫也說了,我這是心裡的病,這趟跟著你到鄉下去散散心,說不定這病過兩天就好了呢,是不是金大夫?」
突然被人拉來擋槍,金三針顯得有些無奈,卻又不好得罪他,只得附和道。
「啊?這個是吧。」
墨北風求助似的看向站在一旁的祖須陀,不料他卻扭臉去掏耳朵,裝作沒聽見,他沉吟片刻後,終於點頭道。
「也好,不過,有件事你得答應我,在痊癒之前,你不能再喝酒啦,等你病好後,我與哲兄陪你大醉一場,如何?」
匈奴人歷來民風淳樸,風氣廣漠,民俗強梗,尚氣重然諾,這便養成了他們講義氣、講氣節、守信用、重然諾的可貴品性,這一點與墨門中人幾乎毫無二致,現在墨北風讓他答應暫時不喝酒,雖是極簡單的一句話,但對狐鹿左台而言,卻是重若千鈞。
過了許久,他終於艱難抬頭,望向墨北風道。
「好,我答應你。」
墨北風笑了笑,說道。
「古浪縣地處邶風郡,鄰近北境,那裡荒涼偏僻,自古便是令人聞言色變的苦寒之地,更是遷徙之徒的流放地,離洛都大概有七百餘里的路程,山高路遠,一路上免不了受些顛簸,你如今傷未痊癒,與金大夫還是去車上吧,這路上最快也還得五六天才到呢。」
狐鹿左台知道他是為自己著想,沒多說什麼,微微點了下頭,便朝著車上走去。
這時,墨北風也飛身上馬,輕輕一夾馬腹,追風早有些焦躁不安了,不待揚鞭催動,早就急不可耐地踏著小碎步噠噠前行。
此時,天空忽然落下絲絲細雨,像扯不斷理還亂的離情,平添了幾分涼爽,不過,送行的人群卻無一人散去,雖然相處的時日不久,但大夥對這個從不擺譜的家主,還是從心底生出幾分親近之意,今日見他忽然要離開,竟多了幾分不舍。
當車馬即將走出紫竹巷時,墨北風忽然勒住韁繩,兜轉馬頭回身,沖四周拱手一禮道。
「諸位,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大夥還是請回吧。」
哲古達穿了一身勁爽青衫,背後依舊斜背著那口血禪斬,頗有幾分少年豪俠的風采,他望向站在府門榆樹下的祖須陀,見他一手扶著那棵老樹,一手遮額,望向頗有些浩蕩長龍的車馬隊伍,看樣子有幾分不舍,心中不由生出些許酸澀,忙迴轉身來,仰臉望天。
墨北風也看到了祖須陀的模樣,仿佛看穿他心事一般,又大聲道。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此一去,不干出個樣來,我無顏再見老少爺們,你們就踏實在家裡,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此言一出,如萬里晴空炸響一道驚雷,送行的人群中轟然齊聲喝彩。
祖須陀把額上的手放下,捋起了捋不捋都無關緊要的那縷鬍鬚,望著那隊漸行漸遠,即將拐出巷口的車馬長龍,不由老懷甚慰,笑著喃喃自語道。
「我就知道,洛都這池子養些魚蝦鱉蟹還湊合,但對於鯤鵬而言,終究還是小了些!」
洛都漸漸遠去,車轔轔,馬蕭蕭,望著路邊的田野、綠樹、村莊的裊裊炊煙,無論是騎馬的還是坐車的,大夥的心情像打開牢籠的小鳥一般,顯得無比輕鬆愜意。
不過,墨北風的臉色依舊平靜,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
墨北風一襲白衫布衣,騎在漆黑如墨的大馬上,頗有幾分出塵的飄逸之姿,身側是騎青馬背大刀的哲古達,也有幾分少年俠士闖蕩江湖的俠氣,身後則是十餘騎毛色雜七雜八的馬匹,還有如一字長蛇般蜿蜒而行的馬車,無論走到哪裡,都不免引得行人為之側目,一時猜不透這隊車馬的來路。
這次到古浪縣的莊子上去,墨北風幾乎把所有的坊工都帶上了,只留下了廚娘梵五嫂。
古浪縣地處偏遠的邶風郡,自然不入那些權貴豪閥的法眼,不過,對於墨北風而言,卻是各花入各眼,他看東西的點,向來與眾不同,越是被世人爭相追捧的,他越是冷眼相待,棄之如鄙履,而越是被世人所鄙棄的,他則會反覆探究,用自己的眼光去分辨,而不是被世人先入為主的看法所裹脅。
被歷代商賈奉為財富寶典的《貨殖經》有雲,夫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而善經商致富者,則是人棄我取,人取我與。
只有不走尋常路,才能走出一條與眾不同的路來。
別人被封官加爵後,大多會買些田宅商鋪,嬌婢美妾什麼的自己享用,而他卻買回來十餘位衣衫襤褸如叫花子般的坊工,不得不說他有些另類,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其實,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擅長下閒棋布冷子,或許在當前看來,很多事好像無關緊要,但在後續的大盤中,大夥才會慢慢發現,原來竟妙用無窮。
熱鬧有熱鬧的好處,但荒僻亦有荒僻的意境。
古浪縣毗鄰北境,北境的皮毛、馬匹、牛羊卻是維洛王朝所緊缺的,而北境所急需的鹽鐵、織物、瓷器、茶葉等物,在墨北風前些日子招募的坊工中,就有專門製造這些東西的行家裡手,再者,那裡地廣人稀,適宜建造各類工坊,要知道,墨門的軍械、兵器、工具等製造在千年前,可是獨步天下的,而那裡,離邶風將軍府可是近在咫尺。
墨北風私下得知,原來的兵部侍郎皇甫西陵,現任邶風將軍,一旦打開他這個缺口,那整個兵部的軍械供應,那還不遲早得落入墨門之手嗎?
早在前些日子,墨北風就讓祖須陀通知到造父,讓他先行一步去了古浪縣的莊子上,有他這位墨匠大家在古浪縣坐鎮,還愁什麼好東西造不出來,只要有了好東西,何愁不發財,只要有了錢,何愁引不來金鳳凰。
老話說,錢是短的,人是長的。
有人,才會有才,有才,何患無財。
墨門只要有了賢才,便會如虎添翼,終會一飛沖天。
哲古達有些無精打采地騎在馬上,剛開始的新鮮感與興奮勁兒,隨著時間的流逝與馬鞍的顛簸,一點點被磨光了,他漸漸覺得有些無聊,看到走在自己身邊的墨北風面無表情,不知那小子又在想什麼,於是,一催馬,與他並肩而行,用馬鞭杵了他一下,有些埋怨道。
「發什麼愣呀,大半天也沒說句話。」
墨北風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此時已是晌午時分,而官道的一側又是一片清淺的小河,便答非所問說了一句。
「趕半天路了,人困馬乏的,讓大夥都下來歇歇腳,吃飽喝足了再走也不遲,反正這路還長著呢,不急於這一時。」
河畔,從府中帶出的十餘位車把式與護衛,正在給馬刷毛、餵料、飲馬,大夥則坐在路邊聊天休息。
墨北風、哲古達與狐鹿左台,自然湊到了一起,三人一邊啃著有些冷硬的乾糧,一邊在天南海北的神侃。
「你原來是漠北的啊,怪不得我覺著有幾分親切呢,我小時候是在東胡國長大的,聽說你們草原上的姑娘,個頂個都長得挺漂亮的,那你有沒有自己中意的姑娘?」
哲古達有些厚顏無恥的在套近乎,一臉的豬哥相。
草原上的匈奴人也好,東胡國的人也罷,對男女之事歷來看得很開,全然沒有維洛王朝對於男女之事的嚴防死守,食色之人之性也,而那些酸腐虛偽的儒門中人,卻非要把如同喝水吃飯一樣天經地義的男女性の愛之事,搞得像十惡不赦的罪人似的,遮遮掩掩,見不得光,他們這種掩耳盜鈴的無恥行徑,只會令人感到無比噁心。
譬如江湖中有位擅使匕首的周大俠,曾非常精闢地說道。
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の裸の體,立刻想到生の殖の器,立刻想到性の交,立刻想到雜の交,立刻想到私の生子。
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
越是那些心裡無比陰暗、滿腦子齷齪,而自詡為正義的偽君子,他們的想像力才會如此荒誕豐富,令世人嘆為觀止,但這並不妨礙他們自己私下裡去逛勾欄狎妓,與良家偷情鬼混,儘管他們自己可以背地裡做很多見不得光的事,卻是只許自己放火,不讓別人點燈,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高台教化,去說那些義正詞嚴的屁話。
論心不論跡,論跡無完人。
令哲古達沒想到的是,狐鹿左台此時的臉上,竟然出現幾分苦澀,不知是勾起了哪些傷心事來,他有些茫然地望向北方的天空,半天沉默不語。
墨北風見狀,知道有些難言事他不想說,便不想讓他尷尬,打岔道。
「別老說人家的事,說說你的唄,讓我們也聽聽。」
沒想到,這種事竟像傳染似的,哲古達的臉上,同樣也出現了幾分苦澀,他吭哧癟肚了半天,終於感慨道。
「哎都說男人三妻四妾,是很多男人做夢都想實現的一大幸事,可他們哪知道,這裡面的苦頭哇,照這麼說的話,那些皇帝還不都得樂死嘍,可你們見到哪個皇帝是成天樂呵呵的,哪個不是每天板著個苦瓜臉,跟誰都欠他二百吊錢似的。」
墨北風一聽這話,頓時來了精神,知道這裡頭肯定有故事,於是,好奇道。
「男人三妻四妾的,都有些什麼苦頭,仔細說說唄,讓俺倆也長長見識,你說是不是,狐鹿兄。」
狐鹿左台此時也緩了過來,應和道。
「是啊,俺是打小地方來的,既沒聽說過,更沒見過,正好聽聽哲兄的經驗之談,日後也好借鑑一番不是。」
狐鹿左台雖然從家鄉逃亡到了洛都,如今落魄了,可他卻是位正兒八經的部落世子,日後是要繼承汗位的,而按照狐鹿部落的規矩,他至少得娶一位閼氏,好幾位側閼氏,反正現在閒著也是閒著,不妨先聽聽,若是日後
哲古達看了狐鹿左台一眼,毫不掩飾地撇嘴道。
「俺本來以為你是個直爽的草原漢子,真是沒想到,你剛到中原不幾天就被這的風氣給帶壞了,你也跟著學壞了呀,自己的那些事不說,非喜歡聽別人的傷心事,哎沒想到我哲古達,所交非人吶!」
墨北風與狐鹿左台對視一眼,一起變臉道。
「真墨跡,到底說不說?」
哲古達看了他倆一眼,只得無奈道。
「曾經,有三份感情擺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如今回想起來,我徹夜難眠」
墨北風疑惑道。
「三份感情?這麼多?到底咋回事?」
狐鹿左台此刻也是異常好奇,無比專注地盯著哲古達,他只得苦著臉繼續道。
「那一年,我去趕集,誰知被一戶人家相中了,他家有仨閨女,哭著喊著非要嫁給我,本來覺得這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真要嫁給我,哥們也就忍了,可他們非讓我入贅,我堂堂這麼高的漢子,怎麼能倒插門呢,好說不好聽吶,然後,我就逃到中原來了。」
墨北風端詳了他半天,問道。
「仨閨女?她們三個是不是一個叫真真,一個叫愛愛,還有一個叫憐憐的?」
哲古達一聽,頓時驚得合不攏嘴,激動得差點納頭便拜,忙問道。
「兄弟,你你咋知道的?」
墨北風見他這般神情,便知不是他編的,不免自己也大吃一驚,但事到如今,只得把謊話往圓了編,不然會傷感情的。
他雙目微闔,手指掐算了半天,半晌後才緩緩道。
「你的姻緣乃是前世註定,這些都是寫在書上的,書名好像叫《坐山招夫》。」
扯淡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而路終究還得繼續向前。
一行人大概歇息了一個時辰左右,便又上路了,根據祖須陀提供給墨北風的路線圖來看,這條道非常荒涼,除了那些不得不深入大漠去謀生的雲中商人外,便是那些押送貨物的鏢車了,到下個落腳點的契豐鎮,還得走將近七八十里路呢,這麼多人總不能露宿荒野吧。
路邊倒退而去的丘陵此起彼伏,前方的人煙越來越稀少,山樹越來越高,景色也越來越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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