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走出地鐵站口時,天空灰濛濛的,將脖頸間的圍巾調整到合適位置,抬起手腕,手錶的時間指向早上八點,正是城市摩肩接踵的上班高峰期。
天氣與料想的寒意不同,帶著些許入春的溫暖。
四周除了洶湧的人潮和喇叭亂按的車流,王平注意到路邊原本光禿禿的樹木一夜之間抽出黃豆大的新芽,在這繁雜之中添了一縷春意。
不自覺地凝望著枝頭乍然初現的新綠,生機勃勃的色彩在這鋼筋水泥之中帶給人寬慰。
數秒後他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整了整背包再次朝前邁去。
這是入春以來第一個真正的艷陽天。
新春的陽光算不上耀眼卻足以驅散肆掠一切的西伯利亞寒潮。
仰天。
城市天空像塗了層灰色粉餅,整座城市在這片灰色籠罩下模糊不清,每一件物事數百米外都顯得灰舊,這是「霧霾」造成的視覺錯感。
霧霾,後世多麼耳熟能詳的詞彙。
這個詞會在之後的某一年因為某位心懷叵測長著黃皮膚黑頭髮的美利堅香蕉人政治家的微博而普及,又因為民眾對健康和幸福的殷切期盼而變得全民皆知,最後因為一部《蒼穹之下》的紀錄片鬧得滿城風雨。
可惜的是,這個年代,吶喊環保的有識之士被人們選擇了漠視,哪怕明明關係著子孫後代,哪怕書上已經記錄下發達國家走過的犧牲環境的道路,這個年代,所有人焦點都停留在叫做人民幣和外匯的東西上。
談不上對錯,不同時代決定了人們的視野。
陽光穿過高樓落在名為「新天地」的地鐵口,這裡地處深海市新南區繁華商業區,地鐵口上上下下摩肩接踵的人群像開閘的洪水。
衣著時尚的年輕人嘻哈說鬧,頭髮梳地油亮的中年人在電話里大喊「馬上到!馬上到!」,滿臉褶皺的老人扛著蛇皮袋行色匆匆……
人們像奔流不息的蜉蝣,顯得微不足道,又都獨一無二。
蜉蝣尚有一息輝煌,何況人生。
嶄新的一天,人們向四面八方出發。
王平閉上眼,深吸口氣,夾雜著汽油味的空氣讓他越發清楚的意識到生活的現實。
曾經的,過去的,上一世的,這一世的……
生命開了個巨大的玩笑,他差點以為這是個夢境,然而這真的是現實。
一夜之間,他回到了十年前,往事撲面而來。
剛入大學的他因為醉酒偷拿手機、錢包藏在衣櫃被宿友發現成為全校通報批評的「名人」,淪為笑柄,至此自暴自棄,四年後本科難以畢業,與正常人生軌跡徹底絕緣。
最為難得的是高中與他相戀的女友得知實情後依舊對他不離不棄,直到多年後她才第一次流淚,決絕的說:閉上眼的世界與睜開眼的世界截然不同,她這一生最恨的是將最好的年華浪費在固步自封的他身上……
回憶進行到這裡,王平嘆了口氣。
人生的道路真的格外艱難,一步錯,步步錯。
往事種種,因果難斷。
不過,她那句話始終沒有說錯。
閉上眼的世界真的與睜開眼看到的完全不同,一旦選擇閉上眼,世界變的更加紛亂嘈雜,可怕陌生,卻又隱藏著無數可能,仿佛只要再次睜開眼,一切都即將變成現實,可惜的是,睜開眼說起來僅僅一小步,對於上一世的他卻成了難以逾越的鴻溝。
人生的十年,不過彈指一揮間,可恨,可泣,唯獨不可回頭。
回憶進行到這裡,王平睜開眼,眼神里流露出果決和堅定。
如今,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世界已經重來,被迷霧掩蓋真相的人生應該徹底改寫。
當他在一個月前意識到他真的回到十年前時,已然下定決心重新拾起被遺棄許久的勇氣,挑戰世界,找出迷霧後的真相。
帶著常人無法理解的笑容,王平再次邁出的步伐變的堅毅。
抬頭,可以看到前方那棟高聳入雲的地標建築——深海大廈。
相比深海大廈,他還有個更加聞名遐邇的名字:亞洲第三高建築,深海國際金融中心。
它就是王平的目的地。
重生以來一個月的時間他都在重複著這段簡單的行程,從學校到工作單位,再從工作單位到學校,兩點一線的生活他從來沒有覺得枯燥乏味。
如同匍匐在草叢狩獵的獅子用盡一切力氣伺機等待最合適的機會,他已經將腦海中的方案進行過無數遍優化調整,無數堅持僅僅只為等待一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王平的父親曾經說過:「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最可怕,一種是堅持不懈心懷夢想的人,他們成功因為他們相信夢想足夠努力;另一種人他們擅於奉迎,他們成功因為他們深諳處世之道。」
父親沒有來得及言傳身教第一種人會是如何模樣,就在一場不幸的事故中喪生,這場災難直接加劇上一世王平的自甘墮落,以至於忽視了父親留下的重要訊息。
回到十年前的王平當然不想成為父親口中的第二種人,哪怕社會磨平了稜角逼迫著迎合改變,內心始終應該保存初心與拒絕低頭的驕傲。
然而可能嗎?
他邁步往前走,嘴角掛著如同父親在世時那樣的招牌笑容,親切,和善。
父親終究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只是比普通人多讀了些書,又當了幾年兵,退役後雖然當了半年警察,卻因為犯了紀律被開除警籍,成了到處打散工的民工。
其實說到底,王平願意成為父親所說的第一種人,哪怕父親付出一輩子努力沒有收穫成功,他願意追隨父親的腳步迎頭向前。
然而,如果只是如果。
避世的哲學終非入世之道。
就如同回到十年前,他依舊無法改變校園醉酒悲劇和父親的離奇死亡。
王平神色露出一絲酸楚,上一世,父親離世前發來的最後那條簡訊成了他一輩子難以逃脫的噩夢,這一世卻成了他活下去的勇氣和契機。
「爸,你等著,我一定會找出真相。」
王平停下腳步,輕輕說道,揚起頭朝前方那棟聳入雲霄的建築望去。
深海大廈。
霧霾中依舊可以看到建築上碩大的四個金色大字。
從這個角度可以輕而易舉的觀看到深海大廈的宏偉。
高聳入雲、出類拔萃、世界之最、東方之珠,一切的名詞都不足以形容它的壯麗。
它是亞洲第三高建築,僅次於阿聯杜拜塔和台灣101大廈,沒有人知道,用不了多久,它更會成為未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的經濟中心之一,匯聚世界最頂級的企業駐紮於此,這座建築在不久的將來亦被被稱作中國南方地區的金融引擎。
王平清楚再朝前行走百米,一旦身處這棟建築之下,無論怎樣仰視,都再不可能看到這棟建築的盡頭,只會覺得它無窮高,如同巨人般佇立。
他自嘲著搖頭,邁開步子,朝深海大廈走去。
…
8點。
距離上班時間足足提前了半個小時,不過王平早已習慣提前進入工作區域,例行核查昨日工作,彌補出現的疏漏。
這是從父親身上繼承而來的品質,父親總說事無大小,要嚴於律己,認真用心。
作為深海大廈外聘的保潔員,他負責的是128層所在區域的衛生工作。
換好工作服,將工作證從行李包取出,又將自己原先便裝收拾妥當存放到員工物品箱裡,王平推動保潔車進入貨梯,貨梯門關閉。
貨梯停下,門再次打開,128樓。
王平推出保潔車通過設置在128樓的打卡機,伴隨著嘟的一聲提示音,身為清潔工的他正式開始了一天的保潔工作。
128樓是一座螺旋形設計的樓層,從空中看就像一隻盤旋在空中的巨大海螺殼,通過長長的螺旋走廊才能進入到世界500強企業「global」的辦公區域。
一下貨梯,王平進入的就是這條長長的環形走廊。
這條走廊原先並不存在,是後期增加的工程,在原本建築外圍打入鋼架結構拓寬了兩米,再在鋼架上覆蓋玻璃,組成一座透明的懸空長廊。
長廊的外側是純粹的鋼架和玻璃,打開窗戶可以徒手接觸數百米高的天空,如果空氣濕潤可以摸到真正的雲層,遇到颱風天氣只要打開窗戶就存在直接被吹跑的可能。
與其說這是條通往辦公室的長廊,倒不如說類似後世天門山的懸空玻璃棧道。
行走在玻璃棧道上只要朝腳下看一眼就覺得隨時要墜落一般,可以清晰看到玻璃下方有數的鋼筋構架,稍微跳躍甚至感覺到棧道輕微晃動,仿佛隨時斷開下墜。
透過腳下的玻璃整個城市都顯得格外渺小,如同積木,寬闊的黃浦江此時瘦小的如同細蛇,數百米下黃浦江上的巨輪仿佛兒童的玩具,至於密密麻麻的人潮幾乎完全觀察不到,只隱約覺得下面存在東西,哪怕高速行駛的動車也如同螞蟻緩行。大概這就是視覺帶來的欺騙,身處的位置與高度不同,看到的自然不同。
推著保潔車的王平記得一個月前第一次行走在仿佛隨時會掉下去的懸空棧道上,內心顫抖,劇烈不安,如果有鏡子一定會看到當時面色慘白,咬牙切齒,他始終記得當初生生咬住舌頭才勇敢的踏上了玻璃棧道走起第一步。
當他果真邁出第一步時,世界突然不再如同之前的不安,嘈雜,一下子變的祥和而又安靜,恐懼與不安似乎從來不曾來過,仿佛一切就應該這樣,理所當然就這樣著,當他還沒有理清這是一種何樣情感時,他已經邁出第二步第三步,於是當他再一次看下隨時產生墜落錯覺的腳底,忽然覺得這世界真他媽可笑,原來父親和那個女人真的沒有騙自己,這個世界從來只有自己才能嚇唬自己。
現在想來大概這也是為何三十二人中唯獨只有他獲得128層工作的機會。
因為懦弱戰勝了剩下的三十一人,唯獨他又戰勝了懦弱。
王平緩緩推動著保潔車行走在長廊中,眼神飛快的掃過每一片光潔透明的玻璃。
此時可以隱隱感覺到風從數百米的高空外吹來,即便隔著密封的玻璃室內開著暖氣也讓人覺得凜冽,讓人產生站在巨人肩膀的錯覺。
一路走來長廊顯得整潔乾淨沒有任何瑕疵,王平為昨天的工作感到滿意。
長廊的內側是真正牆體,被刷成白色,懸掛著無數商界巨擎肖像,比爾·蓋茨,巴菲特…
不管邁出哪一步,總覺得他們仿佛都在注視自己。
每次通過這條短暫的長廊他總忍不住猜測他們當年作為小人物時,是否真的心懷夢想?
王平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有些人天生能夠獲得成功,而有些人確實又從小人物一步步成長為參天大樹,這就如同土壤不會因為養分多少就去拒絕接納本該存在的生命。
他相信自己的父親,因為那是一位最樸質與最無私的漢子。
他也相信那個陪伴他十年的女人,因為那是另一種無私與一去不回的青春。
因為他欠下這兩人的是用一個鮮活生命作為代價譜寫出的回魂之歌。
王平直起身,眯起眼,輕輕推動著保潔車,車輪與玻璃摩擦發出吱吱的聲響。
這裡是128樓,國際商業巨擎「global」位於亞洲的總部。
這裡,也曾是父親簡訊中的提示點。
這裡,該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這裡,是2006年。
你好,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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