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寧一個人,打開病房的門,終是走了進去。
病房裡格外的安靜。
躺在病床上的徐敬庭戴著呼吸器,大約是聽見她打開病房門走進來的腳步聲,他慢慢睜開一雙沉重的老眼。
「你來了。」望見站在病房空地中的顧寧,老人的聲音從呼吸器里孱弱的發出。
「嗯。」她輕微的應了聲,徐徐問,「您叫我來,有什麼事?」
徐敬庭不急著回答她的話。
看見他想撐著床坐起身,顧寧內心鬆動了下,趕忙幾步過去,伸手幫忙扶起他。
靠著枕墊,坐了穩身,徐敬庭挪開了罩在嘴上的呼吸器,對她蒼白的笑了下,誠懇而客氣地道,「謝謝。」
顧寧睫毛半垂,「舉手之勞,不必客氣。」
末了,她停頓下,「醫生說您心臟不好,還是戴著呼吸器好些。」
「不用了,戴著呼吸器不方便說話,這麼點時間,沒什麼關係。」他無力的擺擺手,神色間不知為何溢著疲憊感。
顧寧凝著這個年邁七十的老人。
她記得,上次看到徐老時,他精神矍鑠,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得看上去半點不像是生病住院了的人,而現在,徐老的每一個神情,包括說話的語氣,都充滿了病態般的羸弱感,疲乏至極。
顧寧想,應該是因為突然心臟病病發,而耗費了他太多的精力,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樣的吧。
扶好他,讓他妥帖的靠著枕墊半躺著,她適時的收回雙手,不卑不亢地站在病床邊沿。
徐敬庭就這麼怔怔地凝望隔得不算遠的她,正在顧寧好奇他究竟在看什麼,又因為什麼而這樣看她時,他淡淡笑了下,道,「上次就覺得長得很像,這次隔近了看,倒是更加覺得像了。」
她掀起細長濃密的睫毛,清眸落在暗淡笑著的老人身上。
不待她詢問什麼,徐敬庭接著又道,「是郁白叫你過來的嗎?」
「是。」回了一個字後,又覺得太簡單利落,她緊接著又補充,「今天下午的時候,他開車去顧家接我的。」
徐敬庭點頭,倒是有些歉意地問,「突然把你叫過來,應該沒有唐突打擾到你吧?」
「不會。」
「那就好。」
不知為何,顧寧總覺得,徐老對待她的態度以及口吻,都充滿了敬重般的客氣,因此她又有一種怪異的感覺,仿佛他敬重的口吻跟態度,仿佛對她,仿佛又不是對她。
她愈發的不懂,徐老讓霍郁白把她帶到這裡來,究竟是因為什麼。
忍不住的,顧寧的視線,朝病房的門口投去一眼。
她知道,此時此刻,霍郁白就在病房的門外,只是,不知道這個時候他在做什麼,又在想些什麼。
察覺到她隱隱透出的不安,徐敬庭笑道,「你不用緊張,我跟你母親是朋友,叫你過來,只是想突然看看你,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
顧寧一怔,愣愣的目光重新看向他。
他溫和淡笑的樣子,讓她恍惚了住,「你跟我母親是朋友?」
這種事,她怎麼不知道?
「不用意外,我跟她的確是朋友。」徐敬庭解釋,「只不過後來因為她跟你父親顧承淵結了婚,我們就減少了往來,那個時候你母親懷著孕,你還沒出生,想必你母親從來也沒跟你提起過,所以你不知情也很正常。」
可是既然是朋友,為什麼她母親結了婚,他們就減少了往來?甚至,這麼多年都沒人跟她說過,她母親還有這樣的一位的朋友。
別人沒說,母親也沒說,倘若真的是朋友,這是不是不太正常?
還是他們的關係,沒有好到可以讓母親提起?
顧寧不知自己該不該相信他的話。
因為這樣的事有點突然,雖然可能無傷大雅,但到底還是不熟,不太敢完全的置信他說的話。
徐敬庭大致能了解她的將信將疑,卻也不急著解釋,轉而是溫和笑道,「雖然有二十多年沒再有什麼交集,但你們家的事,我多多少少都了解一些,早就知道顧家的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沒想到你原來真的長這麼大了,相貌上倒是有幾分跟你母親相似的。」
就像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他隱約看到了她母親的影子,讓人感到懷念。
顧寧卻忽然不知該說什麼。
她無法找到該接下去的語言,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道,「可能是因為遺傳吧。」
「是啊,遺傳。」徐敬庭惆然道,「你跟你父親顧承淵,也是有些像的,可能因為,你是他們兩個人的女兒吧。」
顧寧不喜歡提起顧承淵,更不喜歡別人把她跟顧承淵牽扯上太大的關係,儘管他們父女血緣的關係是不能否認的事實,但很多時候,她還是儘量的降低跟顧承淵牽扯上瓜葛的因素。
於是她沒再發話,直接就沉默了。
望見顧寧提起顧承淵時的沉默,徐敬庭忍不住試探問了句,「你跟你爸,關係還是很不好?」
顧寧蹙眉,輕淡應了一聲,「一直都是這樣。」
「一直都是這樣」他嚼著字,無聲嘆息了一聲,「難道你們打算一輩子都這樣,誰也不肯低頭,一直都這麼僵著關係過一輩子嗎?」
顧寧十分的不喜歡,跟別人提起顧承淵。
而徐敬庭偏偏把話題往顧承淵的身上帶,讓她內心忽然有點不耐,而且聽著徐敬庭的話,這種他總好像知道些什麼的感覺,讓人有種秘密被窺探的不安感。
她緊皺起眉梢,眼神透出懷疑,直接而大膽地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徐敬庭在商業圈裡混了幾十年,跟顧承淵雖然沒有什麼往來,可因都在一個圈子裡,偶爾難免會碰見,只是通常都會當做彼此誰也不認識誰,即便從別人的嘴裡聽到對方的名字,也不會做任何情緒起伏。
可顧寧跟顧承淵關係不和的事情,圈子裡稍微對顧家有點關注的人,都會知道。
至於他們關係不和,知道其中原因的人,寥寥可數。
碰巧,徐敬庭是其中一個。
然而洞悉出,顧寧眼中的不安以及排斥,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再提,更不能在她的面前提,徐敬庭淡淡笑了下。
他道,「就當做是我多此一舉,站在你母親的立場上,可能她不想看到你們父女如今的關係這麼僵硬,所以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你要是不喜歡聽我說那些,我們就不提了。」
他輕而易舉地把空氣中流淌的瞬間僵硬感,給降到最低。
顧寧發現,可能他的確不愧是在商業圈裡打磨了幾十年,身經百戰從而取得令人趨之若鶩的地位跟本領,所以很清楚什麼時候,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一旦知道了對方的不快之意,他輕鬆的就可以把令人不愉快的話題蓋過去。
反倒是她,年紀輕輕,難以控制得住自身本能的情緒。
意識到自己的不快,無辜牽扯上了不相干的旁人,內心裡倒是有點自責,何況對方還是一個年邁的老人,她更不應該這樣。
顧寧抿唇,歉意道,「我沒有針對您的意思。」
「不用解釋,我都明白。」
徐敬庭大度的笑道,神色間,是真實的沒有任何的不快。
顧寧默了下,儘管他沒再多說其他什麼,可她隱約感覺,關於她跟顧承淵變成如今這個狀況的原因,他也許可能的確是知道些什麼。
但他再清楚,也不會比她更清楚。
不想再多談那些事,她順著他的話換了話題,「您跟我母親是怎麼認識的?」
「這件事就說來話長了。」徐敬庭感慨,「你也知道,你母親是個多美的女人,追求者自然不少。」
說著,徐敬庭挺不好意思的,老臉溢著笑,「我剛好也是其中一個,不過身份和立場,跟其他人不太相同,我是你母親從小就認識的老師。」
徐敬庭跟顧寧在病房裡聊了什麼,霍郁白聽不到,但他多多少少都能猜測得出來。
畢竟,徐敬庭喜歡顧寧的母親。
既然徐敬庭把顧寧叫了過來,話題自然是圍繞在她母親的身上,提起的大概都是他如何跟她母親相識之類輕鬆愉快的話題,說起的都是那個年代裡他們的事物。
只是,伴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在病房門外的霍郁白,愈發的坐立難安了。
他開始變得逐漸急躁,不安,連放在腿上骨節分明的雙手,都開始漸漸握緊了起來。
此時,距離她進去的時間,一個過去了一個小時。
霍郁白問不知何時來到身側的霍祁,「現在幾點?」
霍祁看了看時間,如實答道,「已經晚上十點了。」
聞言,他終於不耐了,也等不及了,霍然起身,下頜線條冷硬地交代,「去備車,我送她回去。」
霍祁應聲走開。
正待霍郁白片刻都不想再等待,上前幾步欲要推開病房的房門,然而他的手才剛伸出去,病房門率先被人從裡面打開。
是顧寧站在病房門的裡面。
一打開門就見他高大筆致的身軀立在門口,她略一怔神,「霍郁白?」
直至望見她的身影出現在病房門口,霍郁白一顆緊促不安的心終於悄然落了下去。
可他英俊立體的五官,卻是籠罩出凝重來,「走吧,時間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顧寧沒能說什麼話,他就握住她的手腕,帶著她一塊從病房門口離開。
連頭都不回,形色略有匆忙。
總覺得,他這麼急切的樣子,有點兒怪異。
在進入了醫院的電梯之後,空間裡只有他們單獨的兩個人,顧寧稍稍好奇地看他,「你怎麼了?」
「嗯?」
他一定沒有發現,此時此刻,他臉龐上的神色有多凝重,透出來的肅穆感,顧寧即便想刻意忽視,也無法無視。
從電梯光潔的牆壁上倒影出他身姿的頎長。
顧寧說,「怎麼感覺你有點緊張?」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大抵是因為,他現在渾身緊繃,握住她手腕的力道都比平常不自覺的加重一些,所以直覺里,感覺他似乎有種緊張,或者是不安感。
可他什麼會有這樣,她無從得知。
霍郁白英俊的眉心輕蹙了下,淡淡的道,「我沒事,可能是你多慮了。」
顧寧覺得她沒有多慮。
但看他不想多說的樣子,她便也就不再繼續追問,心思也在其他的事情上,於是轉而是道,「你跟徐老,是不是認識了很長的時間?」
她清淡的嗓音在狹小又空闊的電梯內響起,緩慢的響起,霍郁白心房上的心弦不由收緊了一些,深邃黑眸落在她清瘦的臉蛋上。
過了片刻,男人低磁而深然的出聲,不答反問,「他跟你說了什麼?」
「說得挺多的。」
比如,像徐敬庭是怎麼跟她母親認識之類的事。
雖然剛開始,她一度的懷疑,徐敬庭說跟她母親是朋友這種事不太盡信,但因後來,徐敬庭說他追求過她的母親,她才逐漸一點一點的相信他說的話。
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徐敬庭的身份如此多變,在他還沒有參軍入隊前,他原來是她母親小時候的家政老師。
那個時候,她母親才幾歲大而已,而徐敬庭比她母親大了幾輪。
放在現在的話,她母親差不多五十歲,而徐敬庭七十歲,算下來,是兩個年輪。
她母親家姓沈,自古以來,沈家就是書香門第的家庭,放在他們那個年代,是有名有姓的大戶人家,家教極其嚴謹,長輩們要求男兒精通商業籌謀,女兒要懂得琴棋書書畫知書達理。
到了她母親的那一代,沈家只生了她母親這麼一個女兒,於是長輩們的要求就更加嚴苛了,即便她母親沈思君那個時候才三四歲,還是個讀幼兒園的年紀,就被長輩們要求識字畫畫以及授課等等。
所以那個時候,差不多大學畢業的徐敬庭,因家庭落寞的關係,沈家看中了他的人才和各個方面的出類拔萃,於是就聘請了他成為沈思君的家教老師,輔助她諸多方面的知識,帶領她認知事物。
談起沈思君,徐敬庭的口味都是敬佩的,「你母親從小長得水靈不說,她真是各個方面的天才,教她什麼東西,只要一點就能通透。」
沈思君的確如他嘴裡說的那般,小時候在各個方面上都極其有天賦造詣,長大了後,不論參加表演還是什麼科目上,她第一的位置居高不下,還曾被人封過綽號沈學霸,沈第一,沈驕傲。
她若稱第二,沒人敢第一自居。
不論長相氣質還是能力方面,都堪稱絕對佼佼者,這樣的女人,無疑是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無限光輝的,吸引到的人,多不勝數。
顧寧一直都知道,她母親沈思君是個值得驕傲的美人。
但從徐敬庭的口中,得知更多關於沈思君過去的往事,她感覺自己好像重新認識了她母親一般。
這種感覺,很怪異,也很奇妙。
身側的霍郁白突然開腔出聲了,「我開始有點後悔,讓你來見徐老了。」
顧寧困惑,「理由?」
「從你母親小時候開始,他就認識了她,讓你知道從那個時候起,他就惦記了你母親,這種事對你來說,有點影響。」他淡淡的說。
她清淡的笑了。
不知是不是跟人提起了關於她母親過去的事,她心情很不錯,口吻都是輕愉的,「不會,徐老自己也說了,那個時候他只是我母親的家教老師,我母親那個時候年紀還那麼他們之間,有的最多的也只能是大人跟孩子,老師跟學生之間的感情。」
只是因為,相處得多了,後來沈思君漸漸長大,徐敬庭參了軍,兩個人仍舊保持著聯繫,但是聯繫得不多。
徐敬庭發現,他對待沈思君的感覺,由大人跟孩子,老師跟學生這種感情轉變成喜歡,甚至是愛上,是在沈思君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十歲的年紀了。
那個時候,徐敬庭在軍政界已經取得地位不低的軍銜位置,前途無量。
可是,等他功成名就,不再是當年那個家境寒霜的人,從各個方面上都能配得上沈思君時,還沒等他完全放下師生情,沒有將大人跟孩子之間那些難以跨越的鴻溝全部拋棄,他甚至還沒有開口告訴她他的心意,沈思君卻愛上了顧承淵。
徐敬庭跟顧寧說到此處時,就完全不再繼續多言。
因為後來發生了太多的事,顧寧自己也是知道一些的,有太多的不美好,讓人不想多提,甚至不必再提。
顧寧對霍郁白笑道,「之前我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原來我母親跟別人發生過這麼一段過往,我稍稍的有點羨慕她了。」
雖然,徐敬庭跟她母親,終是沒有結果,讓人覺得可惜。
因為這種從小就相識相知的人,到後來演變成愛情的經歷,是難得可貴的,但大概正是因為最終他們能在一起的可惜,才造就了那一段無法取代的美好,成為一個不錯的佳話。
霍郁白也淡淡笑道,「不必覺得羨慕,或許也有什麼人,在你年紀輕輕的時候就開始惦記你了,只是可能沒有你母親那麼早,你們之間也沒什麼生活上的交集。」
這句話說得有點意味深長了,但在顧寧的耳里聽起來,更像是打趣。
她瞅了他一眼,似真似假的半開玩笑,「我雖然長得沒我母親那麼美麗動人,沒她那麼有本事各個方面都是第一名,可我好歹遺傳了她的基因,想來想去也不會差得太遠,從小有人喜歡我的話,沒什麼稀奇的吧?」
「嗯。」霍郁白被她自戀的語氣逗笑了,順著她的話接,「沒什麼稀奇的,你小時候一定有很多人追,被人告白應該都是家常便飯。」
顧寧有點小小的得意,「毫不誇張的說,其實以前我讀書的時候,書桌下都塞滿了情書,你說被告白是家常便飯,老實說,還真是這樣。」
霍郁白低淡的笑,「我知道。」
「不過讓人覺得難為情的是,每次書桌下都被情書塞滿,看完之後仍起來好麻煩。」
身姿挺拔的男人輕皺了下眉,「你應該告訴我,看都不必你看,我去幫你扔了。」
語氣里,有小小的嫉妒之意。
感覺,他好像對她看了別人送的情書,有點小小的介意?
說話間,兩人早已經走出醫院的電梯。
聽聞了他的話,顧寧猛然止住腳步,側頭望向身側身軀高大的男人。
霍郁白見她止住了腳步,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他身上,他輕佻了下眉梢,「怎麼了?」
她好整以暇,「我那個時候不僅被人塞情書,還有過在校園裡被人堵在角落強行告白的,你猜我那個時候是怎麼應對的?」
「怎麼應對的?」
他忍不住的循著她的話追問。
顧寧笑得自豪,「我說,我這個人太高傲,一般我瞧不上什麼人,我要的男人,是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踏著七色雲彩來接我,為了要等這麼一個男人,所以我必須得拒絕他們每一個,等待那個真正屬於我的人到來。」
後來,顧寧深深地覺得,搬照了電影台詞裡蓋世英雄的這句話,簡直是幼稚又機智。
幼稚是因為,當她說出那一番話之後,引得跟她告白的人哄然大笑,說她根本是在異想天開,不實際,電影看多了腦子生鏽。
機智的是,她擺明了就是在拒絕告白,但拒絕得不算把話說得太直白,太傷別人的自尊心導致別人傷心之類的,給了彼此一個很好的台階下。
顧寧嘆息一聲,「現在想想,那個時候其實挺輕蔑的,別人告白不就是因為喜歡我麼,我幹嘛總扯一些那麼假的理由拒絕,其實反正早戀又不犯法,也可以試著接受一下的,對吧?」
霍郁白的臉色,瞬間就沉了。
察覺到他細微的變化,顧寧好奇揚眉,「怎麼了?」
他低低淡淡的望著她,隱約感覺到了她說出這些的話的用意,低磁嗓音問,「你是不是在故意的?」
「故意什麼?」她故作懵懂不解,眨了眨眼睛,「嗯?」
霍郁白冷沉道,「想讓我吃醋。」
「那你到底是吃了還沒吃呢?」
「吃了。」
她興味得興致更大了,「你吃醋了?」
他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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