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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扭傷
楚楚對老人家有一百二十萬分耐心,依照慣例,她俯下*身解釋給他聽,「我是阿楚,是江展鴻的女兒,是你的孫女,你又忘了?除夕才跟你通過電話,你說你要吃高橋鬆餅、梨膏糖、七寶方糕,我一樣不差都帶過來。」她索性半蹲,抽出一隻紙盒在江老身前拆包裝,「七寶方糕又分赤豆、桂花、白糖,你要哪一樣?」
「要白糖。」七十歲老人家顯出七歲小幼童的興奮,渾濁的眼睛透著光。人近暮年,萬事皆空,只剩孩提記憶可供回味。
「好。」楚楚挑出來一塊白糖方糕,撥開包裝紙遞到他手裡,「慢慢吃,我買來一大車,都送到你房間裡。」
江老咬一口,閉上眼悉心回味。
「我小時候要逢年過節才有的吃,小囡,你好闊氣,家裡有好多鈔票是不是?不要露白啊,這個小漁村裡面滿街小赤佬打你主意。」
「不怕,我有帶保鏢。」她單膝撐地,蹲在輪椅旁,柔軟長發鋪陳肩頭。她靠在江老手臂,陽光下仰起臉,迎上一片碎裂的金黃,也迎上松樹一樣的他,「爺爺,他叫肖勁,打人很厲害,小赤佬再多都不怕。」
她笑容明艷,盛開似初春秋末的花,濃艷流芳。
江老沒能跟上步調,他想的是,「小囡,放在我房間不安全,孫姑娘不許我吃糖。」
「她是為你好呀,我會跟她說,每天給少少一點點,不會讓你多吃。」
「哎呀,在這裡連坐監都不如。」
「身體最重要嘛,你要聽話。」她終於站起來拍掉牛仔褲上的草葉,繞到江老身後,扶住輪椅,「我推你去逛公園好不好?」
「逛什麼逛,還不是在這裡繞圈?」
肖勁橫□□來,握住扶手,「我來,你手上有傷。」
他不提,她自己都要忘記,原來前一天剛剛被人虐待,割出滿手血,一大早還要聽父母教訓,原來都是她自作自受,她活該擔責。
世上哪有是非黑白,從來只有利益好壞。
越長大越是熟悉低頭動作,不肯認?大把人按住你後腦往下壓,因此施暴者長年有恃無恐,受害者無奈低頭認錯。
現實似一道堵塞的排水溝,堆滿爛泥糞水,臭不可聞。
庭院中有老人家吹口琴,大約是六十年前流行曲,偶然間聽——花好月圓,並不算熟練。
孫護工將糕點帶走,楚楚再次道謝。
肖勁推輪椅,她走在江老身側,繞著一片小庭院散步。
楚楚擔起責任找話題,「爺爺,最近開不開心,有沒有交到新朋友?」
「哼,這裡的人都壞得很,整天這個講那個壞話,道德敗壞!」
「有沒有看電視劇?」
「帝女花還不錯,那個誰唱得還像樣。」
祖孫兩個絮絮叨叨說話,中間隔著五十三年歲月、長久未見的隔閡以及阿爾茨海默症,卻遠比日夜相對的「家人」更親密。
半小時後乘電梯上樓,回到江老獨立房間。
屋子裡只有一扇窗,一張床,一台電視機連同一台老舊收音機,樣樣都是他的寶。
孫護工把江老扶到椅子上,肖勁在一旁幫手。
楚楚說:「我們下棋好不好?下跳棋還是五子棋?我記得兩種棋都收在抽屜第二格。」抬手將頭髮勾到耳後,她蹲在床頭櫃前專心翻找。
趁此機會,江老拍了拍肖勁手背,抬眼看他,「小伙子,這個小囡好得很,等你兩個結婚我封二十張『大金牛』。」
肖勁正要開口,楚楚已然轉過身,手裡拿著棋盒晃得嘩啦啦響,「看,找到了。」
等一等,察覺氣氛異常,她蹙眉疑惑道:「你們兩個聊什麼?不能跟我講?」
江老頭一個否認,「他誇你漂亮。」
「啊?」她在短暫時間內經歷驚訝、懷疑、羞惱三大程序,最終都沒得出結論要以哪張臉應對。
而肖勁只是淡淡一聲,「嗯。」足夠四兩撥千斤。
她翻江倒海,他舞動宇宙。
這太不公平。
但礙著江如瀾,她只能忍氣吞聲,甘願受辱。
「下棋!」
她打開棋盒,把肖勁也拉上,玩三人遊戲。
江老開著玩笑,「小囡生氣了。」
轉頭再看肖勁,「呆頭,快哄哄她。」
肖勁縮在一張小凳上,抬頭望她,茫然。
楚楚卻想到其他事,「要不要下注?」
「好得很。」江老立刻同意,「賭什麼?」
「賭一個心愿。」她挑眉,虎視眈眈對住肖勁,「怎麼樣,賭不賭?」
他未發聲,但率先開棋,已是默認。
金鑼敲響,賭局開場。
從正午到太陽落山,三個人斗得忘乎所以。如有觀局人,一定產生錯覺,認為這應當是國際賽場而不是無聊跳棋。
江氏祖孫聯手抗敵,最終以肖勁的慘敗收場。
楚楚起身歡呼,拉著江老的手左搖右晃,「太好啦,我們贏啦!」
江老笑了笑,又問,「小囡,你還不回家,你爸媽肯定要著急。快回家,我們明天再玩。」
她的興奮都過點,一桶冷水潑過來,清清靜靜。
好在多少已經習慣,同江老說:「不要緊,我已經打電話報備過,要陪你吃過晚飯再走。」
「不要不要,這裡的飯菜不好吃,小囡不要跟我受苦。」
「再給錢,讓他們加菜。」
江老擺手,「不行不行,吃太好用太多,小毛頭又要鬧脾氣。」
她當然知道小毛頭指的是誰,上不孝下不慈,一個滿身銅臭的垃圾。
無論她如何勸說,江老始終堅持不與她一道吃晚餐。
臨走忽然間拉著她說:「小囡,出去幫我問問,阿貞幾時回來?小毛頭的氣消了沒有?」
她的眼淚毫無預兆,似轟然大雨傾瀉而出,突然間撲在江老懷裡放聲大哭,哭得左右鄰居都來看熱鬧。
江如瀾手足無措,只得看肖勁,「快,快哄哄她。」
肖勁的手貼住她後背,僵在當場,全身上下只喉結動了動,仍是一聲不吭。
最後仍要靠她自己,抬起頭止住淚,哽咽道:「我下次……我下次再來看你。」
「下次不要帶吃的啦,我這裡好東西太多,左鄰右舍都嫉妒。」
「就要讓他們嫉妒。」瓦聲瓦氣也要任性一回。
江楚楚這場眼淚直到轎車開出中安養老院才結束。
天黑,車窗外是光怪陸離奇妙世界。
車內只有兩個孤獨物種,各自為政。
「從前他也是厲害人物。」
肖勁回過神,「你說江老先生?」
她不應他,繼續說:「從碼頭工做到船廠大亨,六十年代傳奇江如瀾。可惜讀書少,被兄弟合伙人騙走股份,另設船廠,一分錢都不留給他。至此落魄,一蹶不振。我爹地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七三年高燒不治,死在醫院走廊。」
「他又自我的很,奶奶改嫁再不回來,我爹地當過少爺又做苦工,恨他人蠢被人騙,害全家受苦。一脫困就要『報仇』,從前天天吵,至他患上阿茲海默誰都記不得,才肯花錢送到中安養老。」
她絮絮說,他便安靜聽,世間難求的好聽眾。
「從小我爺爺同我爹地都用親身經歷教會我,人一旦窮,家人朋友都不配擁有,只剩死路一條。」
她說完這句,就當是結尾,沒料到肖勁會開口。
「不是。」他堅定否認,「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真心,多苦都不會變。」
她意外地用詞尖酸,冷笑不恥,「肖先生,難道你相信有情飲水飽?開什麼玩笑,沒錢就只能睡大街,誰跟你講真心。」她渾身是刺,講著連自己都不信的話,卻偏偏忍不住要去羞辱他。
肖勁從未當真,他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學,並非這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能夠染指,「我相信,至少,我不會變。」
他言語堅持,擲地有聲。
她想起鄭安琪曾與她談起肖勁身世背景,他也曾好過,也曾壞過,卻仍然相信情大過天。
真是蠢,蠢得無藥可醫。
然而她低下頭沉默,心似潮水,翻湧不停。
消散的眼淚又在眼眶重聚,帶著血液的溫度墜落在手背,悄悄不予人知。
車開到査士丁尼大道,前後都是熟悉風景,她忽然叫停,「我想吃魚蛋面。」
肖勁說:「我帶你去洪記茶樓。」
誰知她堅持,「我要吃天安樓下那一家。」
「我以為你不喜歡。」
「我昨天不喜歡,今天也可以喜歡。」
此話一出,任性到了極點,他承認失敗,無言可對。
兩人下車,楚楚挑一張乾淨桌台,真真正正點一碗魚蛋面。老闆遇見肖勁,原本打算上來聊兩句,又看見楚楚,隨即打消念頭,專心聽她點菜。
再問肖勁,「阿勁想吃什麼?」
楚楚替他答,「還能有什麼?魚蛋面吃一萬年,世界末日都不改。」
她肆無忌憚發火,他個個照單全收。
然而面仍是寡淡無味,她擰著眉毛看肖勁,「到底有什麼好吃?天天吃天天吃,煩都煩死。」
「最便宜。」肖勁說,「我最窮的時候兩天吃一碗魚蛋面,習慣了。」
她愣怔,這回輪到她不置一語。
她雖也忍過江展鴻是尚未發跡的年歲,但從未真正挨過窮受過苦,餓足兩天是什麼體驗,她想都不敢想。
因此藏著火氣說:「下回我請你去龍鳳茶樓。」
「好。」他笑了笑,僅有幾分靦腆,帶著年少稚氣。
魚蛋面吃兩口就膩。
肖勁見她翻來覆去望著麵條發愁,才發出建議,「不如現在送你回家?」
她起初搖頭,下頜撐在筷子上望了他許久,突然間靈光一閃,答應說:「好,現在就回。」
等他起身結賬,錢未給完,就聽見身後一身驚叫,「哎呀,救命!」
他奔過去接住她,幾乎是本能反應,一秒鐘都未夠。
她被肖勁抱回卡座,人靠在皮椅上,一隻腳落在他手裡正被嚴厲目光審視、細細端詳。
她害羞地縮回腳,但好在未曾忘記終極目標,「我腳扭了,走不了。」
肖勁說:「我背你。」
她憋出眼淚,因她偷偷藏起半片洋蔥,「手也痛腳也痛,爹地媽咪都出去玩,我死在家裡都沒人管。」
肖勁望著她白白嫩嫩腳踝,擰著眉毛想辦法。
而她當然已準備「妙策」,「你家不就在這裡?」
「是——」
「我只需要找個地方稍作休息,就算是買藥油也要有場地揉淤血,你覺得呢?」語音落地,眨著一雙烏黑大眼對住他,配合天真無邪臉孔,就算是殺人狂也要心軟,何況是肖勁。
不管她如何放肆,他都願意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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