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你怎麼什麼人都敢往家裡讓?!」陳漢禮瞥了我一眼,道:「你爹呢?」
我已經看呆了,愣了片刻才道:「他,他在功房裡辦事。」
陳漢禮「哦」了一聲,神色稍緩,道:「你去找根繩子來,把這個老貨給捆起來。」
我遲疑道:「他是什麼人?」
「你不用問那麼多。」陳漢禮乾巴巴的回了一句,道:「你只管去拿繩子,先把他捆起來。」
我有心想多問幾句,見陳漢禮無意回答,便只好去拿繩子。
剛尋了繩子回到門樓,交給陳漢禮,就瞧見弘德灰頭土臉的走了過來,他看見陳漢禮和那老者,吃了一驚:「七叔,你咋來了?」
陳漢禮「嗯」了一聲,根本沒多搭理弘德,自顧自去捆那老者。
那老者似乎是難為受辱,閉了眼睛不吭聲。
弘德圍著陳漢禮和那老者轉了一圈,道:「七叔,這位大爺是誰?咋長的真小?
陳漢禮仍舊是「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漢字輩諸位叔叔中,要數這位陳漢禮為人最是寡冷,本來就長著一張不和善的臉,神情又鮮有歡愉的時候,據說是心懷雄才大略,有意要找到麻衣陳家遺失六百年的天書,可惜身為旁系,並非嫡傳,即便是沒有遺失的《義山公錄》上半卷也輪不到他學,所以一直都鬱郁不得志。
不過老爹說此人對麻衣陳家忠勇可嘉,只是頭角崢嶸,難以駕馭。
這樣的人,等閒之輩從無青眼,哪能瞧得上整日裡無所事事的弘德?
弘德也知道陳漢禮看不上他,所以對方愛答不理的,弘德也見怪不怪。他扭臉對我說道:「咱爹可真有閒心,一邊讓那貨在桶里泡澡,一邊還點了些不知道是啥名的香,熏那貨呢!那貨暈六不扥的,跟快死了似的……」
我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揶揄他道:「你不是要跟他交流?交流完了?」
「哪兒來得及交流。」弘德惋惜道:「咱爹讓我滾呢。」
我大笑:「不虧!」
陳漢禮在一旁等得不耐煩,道:「你爹什麼時候辦完事兒?」
弘德乜斜了陳漢禮一眼,道:「不知道,看樣子估計得倆仨四五個鐘頭吧,要不七叔你自己過去問問?不過啊,剛才我過去攪膩他老人家了一陣兒,他心裡頭正不爽,七叔過去再打斷他辦事,估計他又要大脾氣了,七叔可得當心點。」
陳漢禮狠狠的瞪了弘德一眼,回顧我道:「我還要去巡村,沒工夫在這裡瞎等,這小老頭先留你這裡,你給我看好了!」
我道:「他究竟是什麼人?」
「你爹會知道的。」陳漢禮道:「百分之一萬是術界的人,但來歷不明!剛才躲在北頭乾渠里,被我瞅見,問了幾句動上了手,他跑到這裡,我跟了過來……就這樣!讓你爹看著處置吧!」
說罷,陳漢禮也不等我答話,便拂袖而去。
「瞅瞅他那德性!」弘德撇撇嘴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麻衣陳家的族長呢!」
我道:「還不是你故意氣他?什麼叫倆仨四五個鐘頭?會不會好好說話?!」
「不虧他!」弘德笑嘻嘻道:「誰叫他天天拉個驢臉,就好像誰都欠他兩斤黑豆錢似的——這老頭到底是誰啊?」
「我也不知道。」我搖搖頭:「等會兒還是讓老爹問他吧。」
「兩位小哥。」那老者突然睜開了眼睛,道:「我不是什麼壞人,我就是個木匠,路過你們村子,因為天黑,身體又不舒服,就在溝里貓了一會兒,結果不知道怎麼招惹了你們那位七叔,他上來就動手,我自然也還了……我打不過他,就跑,可他還追著不放。」
「你是個木匠?吭誰呢!?」弘德冷笑道:「一個木匠能跟我七叔交上手?一看你就不老實!」
「我真是木匠,但是學過些本事。」那老者道:「你們不信的話,摸摸我的口袋。」
「當俺倆傻啊!」弘德道:「萬一你口袋裡藏著啥害人的東西咋弄?」
我瞧那老者形容慘澹,眉目中儘是可憐巴巴的情態,神色不似作偽,又因為剛才他有心求我庇護,我卻沒能幫得上他,略覺歉然,便伸手去摸他的衣服口袋。
弘德叫道:「大哥你當心!」
我已經摸到那老者左側口袋裡圓圓的、硬硬的一盤東西,拿出來一看,是捲尺。再摸右側的口袋,一條條、一根根的,沉甸甸的全是那大黑鐵釘。
弘德「咦」了一聲,湊上來看:「還真是木匠?」自己又去摸那老者的衣上口袋,掏出來個小巧的墨斗和幾根鉛筆。
我和弘德不禁面面相覷,這確實是木匠的裝備。
那老者咳嗽了幾聲,道:「兩位小哥現在信了我吧?」
弘德道:「那個陳漢禮也真是的,橫的跟天王老子一樣,吃飽了閒的慌,抓人家木匠幹啥?」
我道:「七叔也是為了村子的安危。」
那老者道:「兩位小哥,我一沒有偷,二沒有騙,三沒有搶,四沒有傷人殺生……就是路過貴村,不能打我一頓再捆著不放吧?」
「這……」我也覺得難為情。
弘德道:「這位大爺,等我爹過來了,你們好好說說,保准放了你。」
那老者嘆息道:「剛才我被你們那位七叔給打傷了,血氣不順,現在又捆著我,勒的太緊,我感覺自己快死了。你們行行好,先把繩子給我解了好不好?」
弘德看向我,我心中想著不清不楚的絕不能要了人的命,便上前去給那老者鬆綁,那老者連聲道謝。
等解開了繩子,那老者盤膝坐在地上,靜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調息運氣,突然間睜開眼來,多了許多神采,與之前幾乎判若兩人。
他從地上一躍而起,收鐵釘入口袋,又拿了捲尺、墨斗和鉛筆,朝我們笑笑,道:「多謝兩位小哥了,咱們後會有期!」轉身就往外走。
我愣了一下,感覺哪裡似乎不大對勁兒,但是又說不上來,有心要攔住那老者,可又覺得有些不妥。
弘德嚷道:「大爺,你不跟我爹說話了?!」
那老者道:「他忙我也忙,就不打攪了。」
「我不忙了。」一道聲音突然傳來:「老先生留步。」竟是老爹無聲無息的走上近來,一閃身便到了那老者的跟前,伸出手似乎是攔路,又似乎是請那老者回家中做客。
那老者吃了一驚,往後退了兩步,道:「我跟您不熟,這時間也不早了,還是走吧。」
老爹道:「就算是我不留你,你也不一定能出去。」
那老者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老爹道:「我家老七能抓你一次,就能再抓你一次!」
那老者道:「他憑什麼一直跟我過不去?」
老爹道:「我這兩個兒子沒眼力勁兒,可是我家老七有——他認得你是什麼人。」
那老者道:「我就是個木匠啊!」
老爹道:「木匠也分好多種,有安分的,有不安分的,有好惹的,有不好惹的。」
那老者變了臉色,道:「我聽不明白您的意思。」
老爹笑道:「你是那種不安分也不好惹的木匠。」
那老者道:「還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老爹緩緩道:「厭勝門。」
聽見「厭勝門」這三個字,我固然是吃了一驚,那老者的瞳孔也在剎那間驟然緊縮,無聲無息中,他的一隻手緩緩摸向口袋。老爹突然冷笑道:「老先生,我無心傷你,你最好也別自尋煩惱。那鐵釘,未必能碰得著我。」
那老者的臉色又是一變,把手又放了回去,目視我老爹道:「您究竟想要我做什麼?」
老爹道:「我聽說厭勝門在建國之初就被劃入了會道門邪教異端中,早就被五大隊剿的煙消雲散了,門中的高手、腦、徒眾也全都鋃鐺入獄,以你的手段,在厭勝門中的地位應該不低吧?你為什麼還能逍遙法外?」
那老者道:「還要請教,您怎麼知道我是厭勝門中的人?」
老爹道:「剛才我於暗中觀察你多時了,你在動手的時候,露出了內襯,我瞧見那上面繡著一根墨色台柱——這應該是厭勝門中的身份標記吧?」
那老者悚然動容:「這樣的夜色,我內襯裡繡的那么小的墨色台柱,您也能瞧見?!」
「那多容易!」弘德傲然道:「我爹是夜眼,視黑夜如同白晝!」
「名不虛傳,名不虛傳……」那老者點點頭,道:「在下佩服之至!」
「您抬愛了。」老爹道:「我曾聽人說過,厭勝門內的等級森嚴,門中最高輩分的人,也就是門主,被屬下尊稱為『泰山』,門中的徒眾又稱呼其為『山爺』。『山爺』下面是『台柱』,大台柱、二台柱、三台柱……數目不等,以貢獻晉升,門中低輩之人呼為『柱爺』。台柱下面是『椽子』,最小的等級是『磚頭』。你的內襯上既然繡著台柱,那在門中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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