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煙雲 二十三 苦旅驚魂

    readx;    「長河」四等艙客房裡六張床:一對瀋陽旅行結婚返程的情侶,兩位出差長春的技術員,五床的軍屬大爺慶賀孫子周歲後回丹東,蔣樂生被稱為「六床」小伙。

    大家很快熟悉了彼此身份和旅行目的。「六床」卻不說話——坦承他是流亡者?背井離鄉去北大荒逃生?

    軍屬大爺熱情健談。「六床」被問不過,只說原來在廠里教書,現在工廠下馬了。去向只說哈爾濱換車再向北。老頭一聽瞪大眼睛:啥?還向北?那可是北大荒!小伙我不嚇唬你,就你這小體格,去那地方夠戧。眼下三九天,零下三四十度哇!

    他的誇張表情和粗門大嗓吸引了眾人,老頭興致大增:滿洲國那會兒,我被小鬼子抓勞工去那旮修鐵路,那雪!好傢夥厚處一人高,淺的地方齊腰深。吐口吐沫不落地就結冰。傳說男人小便須拿棍兒敲,要不傢伙什粘上走不開,這話雖有點懸,但那地方大冬天確實怕人。我親眼見過凍死鬼的模樣,還救活一條人命!

    新娘被「傢伙什粘上」的話羞紅了臉,上海的技術員驚得張開大嘴。老頭連說帶比劃:有一天我趕爬犁拉枕木,遠遠看見雪地上蹲個人。我吆喝馬停下一看,地上有堆馬糞,那人渾身上下雪白全是霜,兩隻手在馬糞堆上抓撓,見了我呲牙咧嘴嘿嘿笑,嘴裡一個勁說:火,火,快烤火。

    軍屬大爺象說書的,緊要關頭停下喝口水:當地人講,快要凍死的人神經錯亂,拿什麼都當火烤,不知道哭光會傻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我甩他兩耳光喝道:胡說!烤什麼火!跑!跟我跑!用梢繩栓住他的腰,一頭拴爬犁腿上一路小跑。——不把身上血跑熱了,人救不活。

    老頭加快了親身經歷的述說:屯子邊住一戶無兒無女老倆口,跟我一樣也是好心人。我們仨把凍死鬼衣服扒了,打來井水幫他擦身,折騰個把小時才恢復知覺,「哇」一下哭出聲來。人凍傷了要用涼水「緩」,把骨子裡的寒氣「緩」出來才有救,記住沒有「六床」小伙?老頭叮囑蔣樂生,似乎此去北大荒他不凍死也得凍傷。

    輪船航行到江海交匯處。水面現出一條分界線,一邊橙黃色長江水,另一邊海水湛藍晶瑩,燈塔點點隨波浪起伏上下跳動。更遠處兩艘艦船似動非動,煙囪拖著長尾巴,像天幕上的剪影。

    這就是嚮往已久的大海!

    你這樣寬廣廖闊。除去宇宙太空,世間何物如此無邊無垠?萬頃波濤直鋪天際,哪兒是你的盡頭?任憑古今豪傑偉人,在你面前也只是煙波一粟!

    你這樣博大深邃。海納百川氣度非凡,將塵世間美與丑、善與惡、榮與辱蓄併兼收。在你懷抱里,污垢積澱為化石,腐朽淨化為神奇。

    你這樣永恆悠久。浪花是你美麗的眉眼,波濤是你的脈動呼吸,巨浪滔天是你的咆哮。人類爭鬥越千年,血肉橫飛蕭索秋風,有幾多太平盛世?只要這個星球存在,大海將永不枯竭,精衛填海只為弘揚不死鳥精神!

    面對大海,蔣樂生一吐瘀結胸中的悶氣。他張開雙臂奮力擴胸,吸入絲絲帶鹹味的海風,感到從未有過的放鬆。夕陽把海面染得金黃,浪花輕輕拍打船舷,桅杆上旗幟獵獵作響。汽笛歡快鳴叫,向擦舷而過的船隻致意。啊,生活原來這般美好!

    各位旅客請注意,現在播送大風警報。。。。。。

    半夜裡風力迅速增強。波濤洶湧如暴怒的馬群,追逐著嘶叫著撞擊船舷,在探照燈半影里,凝成墨綠色琉璃群雕。巨浪在甲板上跌得粉碎,發出陣陣驚天巨響。

    他趕緊回到床上躺下,頭頂天花板在旋轉,食物在胃裡翻騰,一股股胃水倒返,逼近喉嚨再吞咽回去。他閉上眼不敢動彈,身體失重似的沒著沒落。

    「咔嚓」一聲巨響,船頭高翹船體立起來。瀋陽新郎手把床欄,護住呻吟的妻子不使滾落地上;上海人占據洗臉池哇哇嘔吐,開始吐晚餐食物,後來吐綠色膽汁。蔣樂生和軍屬大爺蹲在地上,捧著空餐盒大口嘔吐,房間裡一股酸臭一片狼藉。

    天亮時風暴停了,大海恢復了平靜。是哪位神奇畫師,將天際魚肚白染成橘黃,染成橙紅,染成壯麗的火紅?萬道霞光蒸煮湛藍的海水,托一輪紅日冉冉躍出海面。人們紛紛擁上甲板,觀賞難得一見的日出美景。大自然象性格多變的老人,昨夜濫施淫威,早晨已風和日麗,似乎知錯認錯,還人們一個慈祥和善面目。

    「長河」駛進大連港。旅客互道珍重匆匆作別,重新選擇交通工具奔向目的地。

    蔣樂生擠上一輛標有「碼頭——火車站」牌子的公共汽車,問訊處一打聽,晚六點有開哈爾濱的慢車。他加入中轉簽證的長蛇陣,在聯票背面加蓋標明車次座號的藍印。

    這是他第一次乘火車。檢完票隨潮水般人流擠上車。車廂里水泄不通,連過道廁所都塞滿了人。幸好在上海託運了行李,否則很難擠上車。

    列車駛離大連,他又困又乏卻不敢睡,生怕裝大米的提包和二胡被人順手牽羊。甘井子、瓦房店。。。。。。列車象體力不支的老人,走十幾分鐘停下喘口氣,稍歇片刻再接著跑。過了鞍山進入夜間運行,下車的人多上車的少,拂曉前有不少位置空著。車廂溫度驟降,窗玻璃結了厚厚的霜,呵半天氣融出一孔透明,看見外面冰雪世界。

    前半夜還不覺太冷,此刻渾身冰涼上牙嗑下牙,搓手跺腳也不轉暖,清水鼻涕不覺流進嘴。他看不見自己的模樣,是否如軍屬大爺描述的凍死鬼?

    天亮了,太陽染紅右側窗戶上霜花。車廂里幾乎全換成瀋陽上來的新面孔。他見身邊座位空著,便取下裝大米的提包當枕頭,二胡盒子夾在腋下,兩手抄進衣袖睡了。從登上小火輪算起,離家四天沒好好睡一覺。

    列車在白雪皚皚的東北大平原上走走停停,第二天傍黑到達終點三棵樹。

    冰城哈爾濱果然名不虛傳:地面上樹枝上電杆橫擔上,公共汽車頂棚電車長尾巴上,所有建築物覆蓋著厚厚的冰雪。人們戴皮帽穿厚大衣,腳上氈靰鞡或大頭鞋,手伸進獨指棉手捫子,走起路與大衣相互摩擦,發出忽擦忽擦的聲響。

    蔣樂生挎著提包,腋下夾二胡盒下了車。撲面朔風噎得他喘不出氣,手立刻凍麻了。沒走幾步摔兩個跟斗,布鞋底下生出了冰疙瘩,難怪一步一滑跪倒爬起。

    候車室里人山人海。兩個檢票口正在檢票,前面的人流剛移走,後面的人潮立即填滿。有限的空間裡人聲鼎沸,孩子哭大人叫各地口音都有。空氣里布滿濃烈的菸草味。

    蔣樂生來到行李處提行李。工作人員說你買的水陸聯票,行李至少晚到兩天。

    他開始了漫長的候車室蹲守。這裡擁擠嘈雜氣味難聞,但有暖氣不挨凍。

    苦守一天兩宿沒挪地方。餓了啃帶餿味的南瓜餅,渴了就對著龍頭喝口自來水。幾天不脫衣服睡覺,身上像長了一層殼。突然覺得腋窩裡有東西爬,針戳一般劇痛,胳膊上隨即串起一溜疙瘩,痛癢無比。


    鄰座是個穿光板皮襖的北方老漢,兩隻手也在身上抓撓看樣子很難受。少頃捏出個小蟲,大拇指甲對著一擠,解恨地罵道:叫你他媽的咬!蔣樂生問是什麼東西,老漢惡氣未消:臭蟲!媽拉巴子這椅子縫有臭蟲!

    果不其然,老漢不大功夫又從脖頸里逮出個臭蟲!半個紅小豆大,顏色鮮紅通體透明,胖鼓鼓象小蜘蛛,放兩指甲中間一擠,伴隨一股惡臭血撲哧冒出來,剩一層灰褐色的皮。老漢說這玩意毒性大,一咬一溜包幾天下不去,頂他媽格厭人了!

    按行李員說法行李今天該到。焦躁的蹲守即將結束,蔣樂生振奮起來。他受不了臭蟲叮咬和令人窒息的污濁空氣,想到外面活動活動透透氣。

    掀開候車室厚重的門帘,一股清新刺骨的寒風噎得他連連打嗝。昨夜下過小雪,雪粉撒在地面光滑如鏡。他小心翼翼走下台階來到站前廣場,將隨身物品安放一棵大樹下,活動活動麻木的腰肢,張開鼻翼貪婪地做深呼吸。不到兩分鐘,寒氣穿透前後心,耳廓也失去知覺。他不願馬上回候車室,捂著耳朵繞樹幹跑步取暖。

    這段時間沒有列車到站和發送,廣場上格外冷清。拐角處冒出兩個人影,邊走邊四下張望,交頭接耳嘀咕著什麼,踏著咯吱咯吱積雪向他逼近。

    蔣樂生正專心繞樹跑步,冷不丁肩上被一隻手重重壓住,他一個趔趄差點滑倒。扭頭看來人頭戴黑粘絨帽,捂個髒兮兮口罩,兩眼凶光畢露,操北方口音低聲喝道:站住,打哪兒來?

    蔣樂生扳肩上手卻沒扳動,瞪他一眼反問:你是誰?想幹什麼?

    黑粘絨帽用右手指指左臂紅色聯防袖標:不認識?有介紹信嗎?

    另一個人戴灰色狗皮帽,蓄兩撇小鬍子,徑直奔向蔣樂生提包,隔著袋子捏捏驚喜地叫:糧食!

    粘絨帽冷笑一聲,陰森森說:好哇,投機倒把,跟我走一趟!

    蔣樂生斷定他們不是好人。搡開壓在肩上的手,一個箭步奪回提包,抱在胸前趴倒地上。高喊:你們幹什麼?

    兩個壞傢伙壓低聲音威脅:不准嚷,跟我們走!

    蔣樂生抬眼一瞧,廣場上一個人影沒有。他大聲吼道:憑什麼跟你走!我不走!

    他打定主意拖延時間等待救援。天已大亮,用不了多久准有人來。只要不離開廣場,歹徒不敢拿他怎樣。

    兩個傢伙交換眼色立即下手:粘絨帽把他從地上拎起,照太陽穴便是一拳;狗皮帽搶過提包奪路而逃。

    蔣樂生眼冒金星跌倒地上,隨即一躍而起朝歹徒追去。可恨腳下的棉鞋底有冰疙瘩,才幾步便滑倒了。

    他甩掉棉鞋,在雪地上奮力追趕,邊追邊叫有強盜!抓壞人呀!

    兩個歹徒越過開闊地向大樓背面逃。蔣樂生窮追不捨,雙方總保持七八米距離。粘絨帽突然回身,飛起一腳將他踹倒,袖筒里亮出匕首喝道:找死?再嚷捅死你!

    等他爬起來再追,壞蛋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時開來一輛公共汽車。有好心人幫他找回棉鞋,大家七嘴八舌議論:

    ——膽忒大了!大清早敢動手搶!

    ——他們這是偷冷空,知道這一陣過路的人少。

    ——知根知底人幹的,報告公安局!

    蔣樂生向公安值勤室報案,值班民警說如果破了案追回贓物,通知他認領或者寄去。他抱著一線希望,留下毛山農場三姐的地址。

    再回到候車室,原來位置還空著。提包被搶,裡面二十斤大米和糯米,十來只路上充飢的南瓜餅。腹中空空,帶餿味的南瓜餅也沒有了。臭蟲咬的地方又癢又疼,連累渾身難受。

    他舉目無親欲哭無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無助。

    他打開紫檀木二胡盒,想以拉琴打發時光。拉的《孟姜女》小調,琴聲淒婉如泣如訴。不知何時聚攏一圈人,把他圍在中央。一曲終了,喝彩聲中他如夢初醒。

    人們要他再拉一曲。幫他找回棉鞋的那位好心人說:這小伙的行李叫人搶了,大家幫幫他吧!順手摘下蔣樂生頭上帽子,托在手上伸向聽眾。

    被誤認作賣藝的乞丐,他羞愧得漲紅了臉,頭低得不能再低。有的人轉身離去,多數「知音」均有所表示:向帽子裡扔硬幣的,投一兩二兩糧票的,兩個佩帶校徽的女大學生出手大方,竟放進五毛錢和半斤糧票。眾人拾柴火焰高,一圈下來零錢糧票居然蓋過帽底,無疑雪中送炭。

    得了資助真就得賣藝。他拎起二胡,轉圈兒給好心人鞠躬道謝。脫掉大衣調好弦,認真拉起最拿手的《病中吟》和《二泉映月》,最後應女大學生「來個歡快曲子」要求,拉了一曲《金蛇狂舞》才收場。這次奇異經歷牢牢刻在他記憶中。

    從上海託運的行李下午到了。他買好票登車繼續北上毛山。

    再見了三棵樹車站。他難忘瀰漫煙味的候車室,難忘縫隙里藏匿臭蟲的長條椅,大清早歹徒出沒的站前廣場。難忘幫他找回棉鞋的好心人,往他帽子扔硬幣糧票的眾多「知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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