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雲蘅在捍衛自己所珍重的東西時,並不像別人口中所說的傻子。
她雙目赤紅,原本淡然呆滯的臉上終於帶了些怒意,即使這些攻擊並不強烈,卻也足以讓站在一旁的許君赫看了個清清楚楚。
這幾天的相處,許君赫完全知道紀雲蘅是什麼樣的人。
在此之前,不論小狗如何凶她咬她,如何在院中吵鬧至半夜不休,她從未有過厲聲的呵斥,哪怕一句。
最嚴厲的懲罰,便是將小狗拴在樹下,晾了一晚上。
許君赫還以為她天生不會發怒。
如此氣紅了眼睛,掐著人脖子的模樣,倒顯得順眼了幾分。
紀盈盈沒有紀雲蘅高,手臂自然也沒她的長,被猛地掐住之後,脖子立即傳來疼痛和窒息的感覺,立即朝紀雲蘅胡亂抓去。
她尖利的指甲劃傷了紀雲蘅的脖子,留下刺紅的血痕,紀雲蘅也像感知不到疼痛一樣,「你胡說,你胡說!」
婢女們見狀也驚呼一聲,趕忙上前去阻攔,但紀雲蘅憤怒之下力氣太大,婢女們又害怕傷了紀盈盈,以至於一時間竟沒能將兩人給拉開。
正鬧成一團時,不遠處傳來一聲厲喝,「你們在幹什麼!」
慌亂中紀盈盈一轉頭,就看見自己的兄長帶著身邊的小廝朝這邊走,她掙脫不開紀雲蘅的雙手,驚叫道:「哥哥,快救我!」
紀雲蘅聽見紀遠的聲音時,已經鬆開了手,本能地往後退,卻不想紀遠幾個大步上前來,粗暴地扯開她的手臂,一個巴掌就甩了上來。
只聽「啪」一聲響亮清脆,紀雲蘅頓時感覺到左臉火辣辣地疼痛起來,身形不穩地往旁邊踉蹌兩步,站穩後卻沒再撲上去與人撕扯。
她捂著左邊的臉頰,抿了抿唇,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眼眶通紅地看著面前這對兄妹,軟弱又倔強,不肯落一滴淚下來。
許君赫站在側面瞧,看見她眼中覆上一層晶瑩的液體,左眼角的那顆黑痣讓她看起來相當破碎。
或許她正被憤怒沖昏頭腦,並不知道她這樣站在那裡,孤身一人,模樣十分可憐。
「這雜種方才掐著我的脖子,想殺了我!哥哥,你快幫我教訓她!」紀盈盈捂著脖子站到紀遠的身側,哭著讓兄長撐腰。
紀遠今日精心準備了許久,到最後卻連皇太孫的臉都沒看見,那些飛黃騰達的美夢全成了泡沫空影,竹籃打水。
他出了漣漪樓後因滿心憤懣去喝了酒,喝多了才晃晃悠悠地回宅,本想找妹妹說說話,從下人那裡得知妹妹在此處後便帶人趕來,一來就看見紀雲蘅掐著妹妹的脖子,當即怒不可遏,衝上來就動手了。
眼下聽著妹妹哭訴,又甩手打了近處的婢女的臉,斥責道:「你們是如何當的差?!讓小姐被不三不四的人欺負還攔不住,要你們有何用,明日就讓管家賣了你們!」
挨了打的婢女也不敢吱聲,與其他人一同跪下,喊著少爺饒命。
紀遠仍舊不解氣,對著幾個跪著的婢女踹了幾腳,嘴裡罵聲不斷,發了好大的脾氣。
許君赫穿成小狗之後鼻子靈巧,能聞到他身上那濃郁的酒氣,一眼就看出這人就是在外面受了氣,回來拿家中的下人撒火。
他年紀並不大,想來是從自己父親身上學得的陋習。
果真應了民間的話,老鼠的兒子會打洞,本事沒有,威風倒學了個十成十。
想著,他目光又掠過紀雲蘅。
這個除外。
紀遠一通打罵過後,略微消了些氣,紀盈盈也跟著勸解了兩句,他才停手。
「母親不是囑咐過少來此地,你今日來是做什麼?」紀遠皺著眉頭質問妹妹。
紀盈盈也不敢如實交代是自己先來惹事,只道:「今日母親喚了她去前院說話,她走之後我的玉佩就丟了,我以為是她拿的,就追來尋找。」
紀遠臉色一變,急聲道:「玉佩丟了?現在可找到了?!」
「找到了。」紀盈盈從腰間的荷包里摸出一塊玉佩來,在手中晃了晃。
那是一塊通體碧綠瑩潤的玉,掌心的一半大小,雕成平安鎖的樣子,尾端掛了纏金絲的穗。
即便是天光黯淡,那塊玉佩也閃爍著微芒。
許君赫只匆匆看了一眼,立即察覺出了不對勁。
這種玉他在皇宮裡見得太多了,晶瑩剔透,如碧草一般的顏色,毫無雜質,若是讓日光一照,更是閃耀無比。
這種玉乃是蒲甘獻給晏國的朝貢,是皇室獨有,任何一塊都價值連城,就連朝中重臣都得不到,更遑論民間。
若此玉當真是來自蒲甘的碧玉,出現在這裡,那只有一種可能。
貪污。
許君赫並不想輕易下定論,於是往前走了幾步,想要近距離看一看。
他身邊有很多這樣的玉,是真是假,一眼就能辨認。
但就這麼幾步的距離,紀遠瞧見了他,不由分說地一腳踢上來,「哪來的畜生!」
小狗崽的身體本就幼小,被這麼不留餘力地一踢,當場翻了過去。
許君赫只覺得肋骨的部分傳來劇痛,難以掌控身體,在地上翻了兩個滾之後才停下來,但疼痛已然讓他無法動彈。
他出口便想罵人,但傳出的卻是小狗弱弱的哀鳴。
「學學!」
紀雲蘅低低地驚呼一聲,幾個大步跑來,蹲身將許君赫給抱了起來。
少女的身體是柔軟熾熱的,溫柔的手落在許君赫的腦袋上,手臂將他抱得很緊,低聲呢喃傳入耳朵,「不痛不痛,揉一揉就不痛了。」
許君赫還是感覺痛,肋骨好似斷了一樣,只想殺人。
紀雲蘅的聲音卻纏住了耳朵,讓他本來要出口的狂躁暴怒的叫喊,化作一聲聲小狗低鳴。
「玉牌沒丟就好,你千萬收好,不可大意。」紀遠瞥了瞥這一人一狗,冷哼一聲,道:「走吧,莫在此地惹一身晦氣。」
紀盈盈應和一聲,隨後跟著兄長離開。
鬧劇終於散去,婢女小廝也跟著一同離開,不知是誰順手將紀雲蘅的院門給帶上了,滿院的狼藉就封在了門後。
紀雲蘅站在院中,看不見外面。
她一下一下順著許君赫的後背,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小狗。
「沒事了沒事了,不要怕,馬上就不痛了。」
許君赫把狗牙都要磨禿了,滿腔怒火難以宣洩,忽而感覺爪子處落下了溫涼的液體。
他恍然一抬頭,就看見紀雲蘅的眼睛正往下落著豆大的淚珠,她癟著嘴,用力地吸著鼻子,極力抑制著哭聲。
但到底還是委屈,眼淚一顆接一顆地滾落,她抱著小狗在樹下坐下來,用袖子用力地蹭著眼睛,不多時眼眶紅得更厲害了。
紀雲蘅是個奇怪的人。
她被威嚇,被刁難,被小狗追著咬,都未生氣。
卻在有人說了她母親,哪怕只是一句,就勃然大怒,衝上去跟人動手。
她被人踩低,被言辭侮辱,被人打了一巴掌時,也沒落淚。
卻在小狗挨了一腳之後,抱著小狗哭得止不住。
她用手輕輕撫摸著許君赫被踢中的地方,落下的淚打濕了他的爪子,連帶著頭上的毛也濕淋淋的。
許君赫因為疼痛無法掙扎,就這麼讓她抱著。
紀雲蘅倒也沒有哭很久,因為天很快就黑了。
她擦乾了眼淚,小心翼翼地將許君赫放在地上,而後去點上院裡的燈,開始將婢女們翻亂的東西整理回原位。
許君赫趴在地上,安靜地看著她忙活。
紀雲蘅忙出了滿身的汗,去後院打水沐浴,換上了乾淨的衣裳。
她站在梔子花樹下,像往常一樣問許君赫,眼眸亮晶晶的,「學學,跟我進屋睡嗎?」
以往許君赫並不會回應,一來是他不喜歡紀雲蘅口中的「學學」二字,二來是屋中悶熱,他更喜歡趴在樹下。
只是今日不同。
他想起紀雲蘅總是坐在院子或是站在牆邊發呆,那些她望著牆外的天空時的眼眸里,藏著數不盡的孤寂。
在「學學」這隻小狗被帶回來之前,這小院裡只有紀雲蘅一人。
許君赫從來都是殺伐果斷,冷漠無情的上位者,心中容不下仁慈。
只是穿成小狗之後本來也什麼都做不了,加上這小傻子總是重複著請求,那麼他姑且進屋坐一坐,被她當作陪伴也無妨。
他應聲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就被紀雲蘅歡歡喜喜地抱起來,往屋裡去。
只是紀雲蘅再想摸他,就不能了,總是被他閃躲。
紀雲蘅已然知足,跟小狗說了會兒話,沒得到回應也不介意,然後自顧自躺上床。
今日實在是太累,她合上眼就睡沉了。
許君赫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了小半時辰,隨後也蜷縮起身體睡去。
隔日,紀雲蘅醒得早,小狗已經坐在床頭用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她,不吵不鬧十分安靜。
紀雲蘅一醒來看見乖乖小狗,心情也跟著變得很好,坐起來揉了它一通,隨後更衣洗漱。
時辰還早,朝陽正初升,紀雲蘅站在院中,清涼的風千絲萬縷地穿過梔子樹,吹了滿院的芬芳。
紀雲蘅喜歡這樣的早晨,思及今日無他事,便站在院中背詩。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
紀雲蘅往前走幾步,語調慢慢,香甜的風吹動柔順的長髮,輕輕飄揚,「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餵。」
乍然一聲清朗的聲音,打斷了紀雲蘅滿含情感的背誦。她驚了一大跳,驀地轉頭循聲去看,就看見身後的牆上正坐著一個俊美的少年郎。
他穿著雪白的織金衣袍,墨黑長髮披落兩肩,頭上的金冠閃爍。
朝陽灑下大片金光,將少年坐在牆頭的影子投在地上,與紀雲蘅站立的影子落到一處。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紀雲蘅,意氣飛揚。
「飛雲冉冉蘅皋暮。」許君赫問她:「你的名字就是取自這句?」
紀雲蘅在這裡生活十多年,從未遇到這種情況,嚇得一聲不敢吭,立馬跑回了自己的寢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從裡面給閂住。
許君赫從牆頭上翻下來,輕盈落地。
他倒沒有立即去拍門喊人出來,而是走到小狗面前。
接連好幾日他都變成這隻小狗,如今總算能夠看清楚小狗的模樣。
是一隻渾身白毛的狗崽子,毛髮微卷,瞪著兩隻傻不溜球的圓眼睛,正興奮地搖著尾巴,歪著頭看他。
許君赫瞥見自己今日穿的衣裳,頓時不爽。
他將小狗提起來,一隻手就能將狗崽的半個身子給攥住,往肋骨處摸了摸,沒斷。
昨日疼得他許久都沒能入睡,還以為給踢斷了,看來是沒事。
許君赫檢查完小狗隨手放下,偏頭朝緊閉的寢屋一看,就見紀雲蘅趴在窗邊,將窗子悄悄拉開一條縫,正透過那條縫觀察他。
被許君赫發現後,她又趕緊把頭縮回去躲閃。
「我看見你了。」許君赫說。
紀雲蘅嚇得心臟狂跳,聽見了話也不回應,躲在窗後希望他趕快離開。
「紀雲蘅。」
許君赫直接喚她:「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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