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雲蘅的小院裡,除卻紀宅的下人之外,從未有過陌生人的到訪。
她縮著腦袋藏在窗子下面,用手指將窗子頂開一條縫隙,聽見院中長時間沒有聲音,便悄悄將頭探上去,小心翼翼地用眼睛去瞧。
誰知這一看,那原本站在院中的少年不知何時來到她的窗前,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將她抓了個正著。
「還藏?」
紀雲蘅嚇得一哆嗦,下意識抬手就要將窗子給按上,卻不料面前這人動作更快,直接用手扒上窗框。
如此一來,紀雲蘅手上的力道就完全不夠看了,許君赫輕而易舉地推開了窗子。
紀雲蘅趕忙站起來,後退了兩步。
寢房的地基要高於院子,許君赫縱然是身量高,站在窗下朝里望時,視線須得往上抬才能與紀雲蘅對視。
她雙手扶著桌子,眼睛瞪得圓圓的,滿眼的戒備。
只不過許君赫深知她的性子,這副模樣落在他的眼中,純粹就是紙老虎。
「為何不回話,你又不是啞巴。」
許君赫見她一直不說話,語氣添了兩分不滿。
「你擅闖私宅,犯大晏律法,我會報官抓你。」紀雲蘅毫無氣勢地警告。
「報官抓我?」許君赫雙眸微眯,滿不在乎地笑,「上一個說報官抓我的人,墳頭草比你手下的桌子都高了,你當真要報官?」
紀雲蘅的表情寫在臉上,立即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她心想,來者不善。
她記得這個人,是昨日在漣漪樓里,蘇姨母招待的貴客。
許是個當官的,別人都叫他大人。
紀雲蘅並不知他的身份,只是昨日在酒樓回話的時候,直覺他不是個好相處的人,沒想到今日竟闖進了她的院子裡來。
瞧著不像個好人。
該怎麼趕走呢?
許君赫在窗邊站了片刻,見紀雲蘅雙眼逐漸渙散,似乎在走神。
他屈起手指敲了兩下窗子,問道:「裴韻明,是不是你娘?」
紀雲蘅聽到這個名字,渾身一震,心頭被狠狠砸了一下。
她已經有許多年未曾聽過母親的名字了。
當年一場大寒,母親病臥在榻,躺下後就再沒起來。
沒了氣息的隔日,紀家下人就來把她拉走了,當時才九歲的紀雲蘅哭著鬧著,仍無法留住母親的屍體,自那以後,裴韻明這個名字,在紀家就徹底消失了。
唯一記住她的,只有紀雲蘅。
紀雲蘅的情緒在一剎那完全改變,她臉上的恐懼和戒備消失不見,只剩下了茫然。
她盯著許君赫,頗為認真地看著他,「你認識我娘?」
許君赫見她肯主動問話了,用溫和的語氣誘哄道:「當然,不認識你娘,我來找你做什麼?昨日我們見過,是我幫你姨母懲治了陷害她的廚子,也不讓其他人牽連你姨母的酒樓,你忘記了?」
「我沒忘。」紀雲蘅回答。
「那不就是了。」許君赫適時地露出一個笑,俊美的眉眼頓時明媚起來,溫柔又親近,「你別怕我,過來說話。」
紀雲蘅果然上當,幾步走過去,靠近窗邊,「你如何認識我娘?難道你們是表親?」
「誰跟你娘是表親。」許君赫將長臂一伸,精準地抓住紀雲蘅的手腕,頓時凶相畢露,「抓住你了吧,你給我出來,跟人說話怎麼還躲在屋裡,問三句答一句,如此不知禮節。」
紀雲蘅嚇得不輕,下意識往後拽著手臂掙扎,卻不料桎梏在手臂上的力氣極大,完全掙不動半分就算了,還被他輕易拉上前,匆忙間她只能用另一隻手抵住窗框。
「你擅自闖入我的院子,不知禮節的是你!」
「那你出來教訓我。」許君赫道。
明知紀雲蘅不可能教訓得了他,說這種話就是耍無賴,紀雲蘅氣惱,與他較勁。
兩人隔著一道窗子相互拉扯,紀雲蘅一再不敵,手臂被許君赫拽了出去,連帶著半個身子被拉得微微探出窗子來。
正逢一陣夏風自許君赫的身後往屋中灌,墨黑的長髮被紛揚起來,纏上了紀雲蘅的手臂和臉頰。
院中梔子花的味道如此濃郁,都蓋不住許君赫身上那股清淡的香氣,仿佛是從衣襟袖子處散出來的,無孔不入。
紀雲蘅驚叫,「我要摔倒了!」
「摔不了你。」許君赫道。
他沒用多大力氣,是想讓紀雲蘅依著他的力道翻出來,窗子距離地面並不算高。
若是成心想摔她,就紀雲蘅這細胳膊細腿,他三下五除二就能給人拽出來。
紀雲蘅掙不脫,鼻尖和細頸都急出了汗,別無他法之下,只好跟著許君赫的力道提著裙擺踩上窗框,吭哧吭哧地翻出了窗子,到底是讓人給拉出來了。
她瑟縮著肩膀,後背靠著牆,央求道:「你想做什麼?我私存了幾十兩白銀,可以都給你,你放了我好嗎?」
「我看起來那麼寒酸?」許君赫反問。
當然不。他身上雖然沒戴滿琳琅配飾,但頭頂上一尊小金冠,身著織金雪袍,左手腕套了串褐色的珠串,其他再沒有了,即便如此簡單的裝束,也能讓人看出非富即貴。
可紀雲蘅沒有什麼珍貴的東西。
藏在床底下的小盒子裡,那些她存放起來的銀錢,已經是她全部的財產。
不論來者是富貴還是窮苦,她只有這些能夠給出去。
許君赫抓著紀雲蘅不鬆手,活像個地痞無賴,哪有半點皇嗣的樣子。
他身量又高,壓了紀雲蘅一頭,站在面前跟堵牆似的,連日光都擋結實了,掌心的溫度又炙熱無比,燙得紀雲蘅只想逃。
「我說了,我是來找你的。」他知道一鬆手,紀雲蘅鐵定就又逃回去,到時候再抓也麻煩,就這麼問她,「裴寒松,你可知道是誰?」
紀雲蘅搖頭,老實地回答:「不知。」
許君赫倒是頗為意外,眉梢一揚,「你不知?」
紀雲蘅回顧生平,確實沒聽過什麼叫裴寒松的人物,想著既然跟母親一個姓,或許是堂親。
目光掠過面前的許君赫,紀雲蘅的腦中冒出一個念頭,遲疑地問:「難、難道是你?」
許君赫:「他是你外祖父。」
紀雲蘅:「哦。」
許君赫將她茫然的表情看了個仔細,知道她並不是裝傻,而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外祖父叫這個名字,「你娘竟然沒告訴過你?」
「我只是不知外祖父的姓名罷了。」紀雲蘅想起從前,母親偶爾提及外祖父的時候,面上總帶著哀傷,「我娘說外祖父身體不好,去世得早,所以我從未見過。」
「十七年前,泠州曾查得一樁大案,從裴家私宅中搜出三千兩黃金以及諸多價值連城的寶貝,俱是貪污受賄的贓物,皇帝震怒,將裴家直系成男處死,幼童及女眷流放榆關。」許君赫將聲音放輕,身子朝前傾了些許,顯得很是溫和,「紀雲蘅,你不知道嗎?你外祖父裴寒松,乃是泠州第一大貪官。」
十七年前,則正是紀雲蘅誕生那年,所以她從未見過自己的外祖父。
紀雲蘅將手臂劇烈地掙了一下,惱怒的雙眸直直地望著許君赫,「你胡說,我不信!」
「我有沒有胡說,你提著裴寒松這名字出去問便是了。」
許君赫的眼睛像是深不見底的古井,難以窺探他的半分情緒,盯著人時又像是猛獸鎖死了獵物一般,極具攻擊性。
少年的氣息太過強勢,紀雲蘅渾身發顫,翻來覆去地重複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舊事已塵埃落定,我與你說這些,不過是讓你知道你外祖父是如何死的而已。」許君赫見她怕得厲害,將氣勢收斂大半,又道:「我今日來找你,順道就是想問問」
話說到一半,忽而響起拍門聲。
兩人同時轉頭望向院門,就聽見下人的聲音傳來,「大姑娘,起來用飯了。」
這是新換來給紀雲蘅送飯的丫鬟,每回來得不算早,嗓門也嘹亮,一嗓子能把紀雲蘅從床上喊醒。
紀雲蘅聽到這聲音,一下就慌了,這下也不掙扎了反而握住許君赫的手腕,急忙道:「你快走,快走!」
這小院藏不了人,一眼就能看個全貌,那麼大一人站在這裡,不可能藏得住。
開門拿飯必定會讓下人看見院子,若是發現了院中有個陌生男子,她才是大禍臨頭。
許君赫順著她的推搡走了幾步,忽而扒著窗子一翻,說:「我進你屋裡躲著。」
堂堂一個皇太孫,往姑娘的閨房裡鑽,傳出去當真是半點體面都無。
只是他的話還沒問完,不可能就這麼輕易離開,進房裡坐一坐也無妨。
紀雲蘅來不及阻止,他就將窗子給合上了。
門口的丫鬟又喊了一聲,她只得先去開門,將早飯給接進來,端著去了屋中。
一推開門,就看見許君赫負手站在堂中,正仰頭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幅字。
字被認真裝裱起來,表面也塗了防塵防舊的東西,當中只有一句詩: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許君赫見過紀雲蘅的字,秀麗漂亮,有一種呆板的工整。
而牆上掛的這幅字,雖與紀雲蘅的有幾分像,卻飄逸張揚。
字有七分仿風骨,這絕不是紀雲蘅的字。
「這是你娘寫的?」許君赫轉頭,向紀雲蘅詢問。
紀雲蘅沒搭理他。
一會兒覺得他是個好人,一會兒又覺得他實在很壞,如此反覆的思緒讓她有些迷茫,分不清眼前這人究竟是好是壞。
她將早飯放在桌上,坐下來準備開吃。
許君赫何曾有過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無視的時候,見紀雲蘅不理,於是又黑了臉。他信步走過去,打眼一瞧,脫口而出道:「這吃的是人飯嗎?」
桌上就兩個碗,一個碗裡盛著稀稀拉拉,沒多少米的湯水,一個碗裡則放了些炒得蔫蔫,看不出是什麼的小菜。
紀雲蘅認真說:「早上不用吃太飽,不然午飯吃不完。」
「你這話騙誰?」許君赫好笑地問。
紀雲蘅低頭吃飯,緘默不言,顯然習以為常。
許君赫縱是愛欺負人,自覺對上紀家人也是略遜一籌。
紀家每年都要從漣漪樓的東家手中拿不少銀子,此事賀堯調查出來了,所以看見紀雲蘅每天都吃這種東西的時候,他不由感嘆一聲,「真是一窩畜生。」
再怎麼說當年的裴寒松也是正三品的官,皇祖父跟前的寵臣,他膝下只有裴韻明這麼一個女兒。而紀雲蘅又是裴韻明唯一的血脈,紀家人竟然這麼對待她。
「你先別吃了。」許君赫將她手裡的筷子拿下來,連帶著碗一起,像扔垃圾一樣扔到了外面。
紀雲蘅皺起眉,不樂意地站起來,又不敢大聲,訥訥道:「我餓了。」
「我讓人買些吃的送來。」許君赫大發善心,道:「我再教你一招,保管你以後吃不到這種豬食。」
話鋒一轉,他又道:「不過你也吃不了幾日了。」
反正紀家就快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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