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郎周郎(三國)
不願再莫名背這個光環,李睦朝之前那個箭垛一指,下巴一挑:「想不想射到那個靶子?」
那孩子以為她責他射箭不行,神色一黯,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我拉不滿弓,射不到靶子。將軍責我力弱,當拉弓五百。」
李睦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發覺他看似瘦瘦小小的個子,倒是和她一樣高:「弓開多少力?你有多少力?箭靶多遠,距地多高?」有了之前算城門射程的經驗,她心裡底氣很足,只要這孩子的力氣沒差得太多,射中草垛子應該還是可以的。
&公子要教我用箭?」那孩子高興得幾乎蹦起來。李睦城頭一箭四百步,正中劉備中軍帳的事跡早就在軍中被傳成了絕世神技,而如今李睦說要將這神技教他,讓他怎能不欣喜若狂。
&公子……」高順的臉色微微一變,腳步一橫,攔在李睦面前,好像她要突然打人一般將那孩子護在身後。
&箭四百步之技,高將軍不想看一看?」李睦眨眨眼,臉上的笑容就像誘騙小白兔的大灰狼,趁著高順一愣神的功夫,從旁折了根樹杈小枝,飛快地在地上劃出一連串沒人看得懂的公式運算。
軍中用弓多為一石,這塊空地雖大,被分了一半練槍,那用作箭靶的草垛子也就不會太遠,目測與她從前跑五十米短跑的距離差不多,就當是五十米來算,反正只要射中草垛就可以了,對精準度的要求並不高。
李睦按照四十五度和三十度的仰射角分別倒推來算,很快就得出了個大致的範圍:「來,依我所言,再試一次……」
&中操練,豈兒戲耶!」一句話沒說完,背後就響起太史慈的喝斥之聲,不等她回頭,手上的樹枝已被一把奪過,喀嚓一聲一折為二,「兩軍交鋒,將士用命,弓馬武藝,乃疆場拼殺之根本,差之毫厘,便是生死之差,豈可行詭道?多操練一日便有一日之功,若是依你所言,他現在一箭中的,就不用再練,可以上陣送命了?」
在李睦僅有不多的記憶里,太史慈和她說話從來都是和聲細語,好像聲音大了要嚇著她這個久病不起的妹子,還從來沒見過他這一副繃著臉的嚴肅神情。
李睦被訓得悻悻然摸摸鼻子,她只想著可以通過調整角度來提高射程和準確度,卻沒想到沒有電子化精密儀器的冷兵器時代畢竟還是以力量取勝。她面前的這個小兵就算現在可以逃過拉弓五百下的懲罰而百發百中,上了戰場卻極有可能活不過片刻。
沒人替他再算射程,萬箭齊發之下,李睦也不可能算得清,這時候引著個孩子投機取巧,無疑是引他送死。
看太史慈沉了臉,知道他是真動了氣,李睦趕緊唇角一扯,抬頭露出個討好的笑來:「阿兄……」
壞了!
下意識的稱呼幾乎是脫口而出,李睦心裡立刻一咯噔,抬頭去看高順。
&算是伯符在此,也必同我所言!」
太史慈的話接得極快,仿佛李睦那一句「阿兄」真的是指孫策一般,就把這話給圓了過去。
李睦鬆了一口氣,抬頭向太史慈感激地笑笑,忽然聽到「啪啪」兩聲脆響,卻是被太史慈奪過去折斷了樹枝在他手裡又斷了一次。
這位曾獨身救北海的青州名將臉色鐵青,神情惱怒,一身戰場衝殺的萬鈞之力,此刻卻都發作在了這一截小小的樹枝上。
自家妹子要口口聲聲喚旁人兄長,還要他從旁點頭承認,簡直是荒謬之極!
他離開東萊後,北上遼東,卻見公孫康自封遼東之主,乘鸞路,佩九旒,行天子之儀,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便又南下,欲投新任揚州牧劉繇。劉繇乃是漢室劉姓宗親,齊悼惠王之後,又是天子親封的揚州牧,雖被袁術逼退於一隅,江淮之地,還是頗有名望。
不想他家中老母忽然染疾病故,餘下這妹子舉目無依,竟仗著膽大,幼時又與他學過些許弓馬武藝,乾脆獨身離鄉南下來尋他。一路千里,好不容易尋到揚州地界,趕上了他,卻因染風寒而病倒。
太史慈不知道,李睦恰恰在這個時候穿了過來。
為尋醫養病,太史慈便就近暫時於壽春安身。他是青州名將,又不曾隱姓埋名,袁術獲悉他身在壽春,自然派了人來招攬。雖然不喜袁術為人,但這時候李睦的病勢仍重,成日裡昏昏沉沉,口中還不斷冒出些令人聽不明白的驚人之語,即使請得了醫,也未必尋得到藥,更少不了人日夜看護照料。
無奈之下,太史慈唯有依言住進了壽春內城。
為報袁術收容之義,他也為其出戰過幾次,只是北海求援時和劉備有舊,若袁術是與劉備戰,他便稱病不出。
久而久之袁術也知道他別有他志,也就漸漸將他撇到了一邊。甚至這次備軍與劉備一戰,為防他走露了風聲,還藉口近期糧道不太平,將他遠遠支開,接應送糧隊。
誰知路上正遇到劉繇被孫策打了個慘敗,這才耽擱了時間,令李睦生出盜玉璽,借周瑜的手脫離袁術,尋找兄長的盤算來。
他投了孫策之後不敢聲張,唯恐引起袁術的注意,牽累了李睦。私下裡派人去壽春探尋,甚至自己冒險也回去找過,然而李睦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樣,任他翻遍壽春上下,也全無蹤跡。萬想不到,兜兜轉轉一圈,好不容易找到了,妹子竟是只能叫旁人為兄了!
教他如何不惱!
&義將軍所言正是,」高順不知內情,只當他是因李睦阻撓軍隊操練而生氣所致。之前李睦叫那小兵的時候他就想攔著,卻被她一句四百步射程引得生出幾分顧慮,唯恐說得太過直白,傷了李睦在軍中的威信。
而眼下見太史慈如此直言,不禁心生敬佩,心中所想的也就跟著一同說了出來,「權公子,兵士操練,並非只為一箭之准。其臨敵之膽魄,臨陣之應變,軍令之熟識,拼殺之力,心志之堅,同袍之義,俱是操練之中所得。權公子之技,其勝在勢而不在力。以一箭之威攝敵心魄,挫敵銳氣,但若一箭之後無強兵,又何以絞殺千萬敵軍?」
一連被兩個人訓,李睦不禁有點鬱悶。不過,太史慈考慮的是兵士上陣之後有否自保之力,而高順則重全軍的戰力。不管從哪個方面出發,總是她突發奇想,隨意任性,又考慮不周,影響兵士操練。
向兩人長長一揖,李睦老老實實認錯,態度良好:「高將軍……兩位將軍都說得有理,是權行事冒失,未及慎思。」
反正丟的不是她的面子,禮賢下士,她做得毫無壓力。只是頂著太史慈的目光,一聲「子義將軍」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叫的,模模糊糊略過去也就算了。
高順連道不敢,轉頭又把那小兵訓了一通,連帶著聽李睦一招就私自離開操練之地,不遵軍令,又加了三百下拉弓。那小兵應了一聲,看都不敢看再看李睦一眼,掉頭跑回去苦哈哈地繼續拉弓。
高順隨即也向李睦請辭,回身又去看另一半正操練槍法的兵士。
看著高順槍一樣筆挺的背影,李睦微微皺眉:「高將軍在這裡練兵,而非與阿兄同到郡府里去,是不是與孫氏舊將相處不睦?」
太史慈訓她是因為兩人本是兄妹,無需有什麼顧慮。而於高順她卻是孫權,照理說遇到這種情況,隨便打個圓場或者打個岔也就過去了,哪有這樣不依不撓的,還跟著一起教訓的?可見其性格耿直,毫不討巧。不過也虧得這樣的性格不討呂布喜歡,才沒跟著一同被劉備騙進沛縣,死於非命。
沒想到太史慈臉一板,瞪了她一眼,又訓了一句:「君子不言他人之非。」
這會兒沒了外人,李睦自然也不會再維持那套作揖行禮,口稱受教的做派,卻畢竟是自家兄長訓話,不能像與周瑜斗口時那樣硬刺回去,只能低聲嘀咕一句:「我本來就不是什麼君子,我是女子。」
&還記得你是女子!」太史慈聽她一副頗不服氣的口吻就覺得好笑,卻被她一句話引得又想起一事來,馬上又板住臉,「我問你,你與周公瑾是如何論交?他既知你是女子,為何在城門口數千兵士之前,就能與你扯袖牽衣,毫不知避忌!」
啊?
李睦低頭向自己身上看了看。利落的灰色短褐,腰懸佩刀,雙手手心裡還有方才折樹枝時沾到的土——哪裡有半點女子的模樣?
&兄……」
李睦哭笑不得,剛要解釋,太史慈又問:「出身世族者,多定世族之姻約,你可曾知曉他家中是否已有妻室?」
妻室?
李睦一下子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禁跳腳:「阿兄!你……怎可胡言!」再沒有女子的模樣,她臉上還是浮起了一抹嫣紅,只是到底是急出來的還是怎麼出來的就不太清楚了,「阿兄,我現在是孫權,周瑜是孫策的摯友,於情於理,我以兄待之,也是沒錯啊……」
還以兄待之?太史慈氣得一把鬍子都吹起來了。
這都什麼跟什麼!
李睦其實還是挺能理解太史慈不待見周瑜的。這位兄長雖然話不多,可一舉一動卻是將她這個妹子護得極好。眼睜睜看著自家妹子大庭廣眾之下被人拉來扯去,能待見周瑜就怪了。
&兄,我與那周公瑾……」李睦正要解釋她和周瑜之間的來龍去脈,卻發覺不知道從何說起才好。這些日子以來,幾番生死一線,幾次戰場衝殺,此時回想起來,竟突然有種恍然若夢的感覺。
她和周瑜如何逃出壽春,又如何到了下邳,她又為何成了孫權,前日一入城,周瑜便屏退所有人,只當著他和孫策,將其中緣由全部說得清清楚楚。然而太史慈更清楚,李睦與周瑜共歷生死,同進共處整整兩個月!
沉著臉看了她一會兒,高大魁梧的漢子一捋方才吹亂了的鬍鬚,慢慢嘆了一口氣:「罷了,今日晚些時候,你來這裡也拉弓一百下。」
&李睦猛地抬起頭來望著太史慈,瞪起的一雙黑亮眸子好像受了驚的貓,「我?」怎麼也沒明白這話題怎麼就一下子從周瑜轉到了拉弓上。
&想出這般兒戲的射箭之法,看來你最近也是懈怠了。」
看太史慈的神情不像玩笑,李睦不禁目瞪口呆。然而轉念之間,突然想起那幾次千鈞一髮時她仿佛條件反射似的拔刀砍人,動作利落得不像話,那一瞬間身體自主地反應好像練習了無數遍,根本不用她思考。
&個……」慢慢吐出一口氣,她試探地問了一句,「阿兄曾教過我武藝?」
少女黑亮的眼眸輕輕眨一眨,長長的眉微微蹙起,有點疑惑,又有點不安。
太史慈想起她重病之後心神受損,突然就心軟了,輕輕一嘆,伸手摸了摸李睦頭上幾縷細碎的額發:「還沒想起來麼?」
李睦扁了扁嘴,兩手一攤:「連自己叫什麼都不知道,找不到阿兄,連讓阿兄來找我都做不到。也虧得阿兄教得好,之前幾次遇險時,總算還記得如何揮刀。」
一百次拉弓,簡直是要人命啊!光聽著就很累。李睦懶得很,自問沒有冬練三伏夏練三暑的恆心和毅力,就連前世高考,她也沒熬夜複習過幾回,不打個悲情牌,趁著這機會混過去,一百下拉弓,豈不是再要她半條命?
不想,太史慈卻半點都沒聽出來她討饒又討巧,在她肩上輕輕一拍:「無妨,阿兄再教你一回。」
&
&是女子,也要有自保之力。旁的不說,他日嫁人為婦,也不至毫無還手之力。」
這……嫁人為婦……是去打架的麼!
看著魁梧英偉的兄長,李睦胸口一悶,方才那小兵一張苦哈哈的臉在眼前不斷回閃——要不然,她還是裝暈算了……
就在這時,曲廊外面忽然有人朗聲帶笑:「子義兄在權公子處否?瑜請一見。」
話音未落,周瑜的身形就出現在了曲廊的另一頭,依舊一身青衣,依舊挺拔如竹,俊朗優雅,好看得就像是從畫裡走出來一樣。
隱約聽到李睦似乎哀叫一聲,周瑜不禁詫異抬眼,卻見她一手按住額頭,手掌擋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尖巧的下巴,看不清神情。
&瑾何來?」太史慈掃了李睦一眼,又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轉身向周瑜拱手,寬厚的肩膀將李睦擋了個嚴實,「素聞公瑾陣前英姿,慈久慕矣。他日定要向公瑾請教一番。」
&義兄謬讚,瑜愧甚。」周瑜的目光被擋住,只能收了回來,客客氣氣與太史慈寒暄,一面心思飛轉。孫策入城,他一連忙了三天,總算是趁著今日慶功宴前的這一段空閒來看看李睦,本想和她商議一下如何將「孫權」這個名字從下邳漸漸抹去,再說一說前天下邳南門外的袁術又是怎麼回事,亦或是問一問她兄長太史慈可好……
現在只能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再一拱手,「伯符設宴,為全軍將士慶功,特令瑜來迎權公子一同前往。待他日得空,定向子義兄討教。」
&瑾身上有傷,還是我來護送得好。」
周瑜一愣,看到李睦忽地從太史慈肩膀下面探出頭來,朝他連連揮手,正疑惑間,就聽見太史慈重重一哼,少女眯了眯眼,一扭頭,又縮了回去。
周瑜只能再收回目光。他原是打算提一句後腰的傷處,似乎上次有一小截絲線未全抽除出來,繃了肌肉,每每用力,總會些許牽扯。然而太史慈一問,他卻又突然不想提了:「區區外傷,勞權公子費心救護,早已不礙了。」
太史慈又哼了一聲:「大丈夫生於世間……」
李睦聽到這裡,忽然側頭扯了扯太史慈的衣袖,脫口而出就接了下去:「當帶七尺之劍,以升天子之階!」
大丈夫生於世間,帶七尺之劍,升天子之階。
太史慈只覺得這句話鏗鏘有力,一股豪情,仿佛說盡了他胸中志向。
李睦的性子素來散漫。這話,無論如何,也不是她一個女子能說得出來的。
太史慈一愣之下,看周瑜的目光不禁多了幾分欣賞:「能發如是之言,有如此之志,總算……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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