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紫微宮裡,剛剛召見完三省的要員,武則天已有些乏了。
她照例地臥在榻上,臉枕著手假寐。
幾個宮人小心翼翼地換了薰香,吹熄了數盞宮燈,使寢殿內昏暗了一些。
上官婉兒照例是要隨侍的,近來政清人和,所以陛下的心情還算平靜,這幾日午時的小寐,讓陛下睡得更沉了一些。
突然,假寐中的武則天道:「秦少游上任了麼?」
這個時候問到了秦少游,讓上官婉兒苦笑,陛下對這個人的印象很深,可見這個傢伙巧舌如簧到什麼地步,其實即便是上官婉兒,也深知那傢伙在陛下面前的表現可謂是精彩絕倫。
「昨日到任了,被遣去教授詩文。」
「詩文?」武則天張開了眸子,不由哂然一笑道:「朕的大臣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省心了,那些博士居然也曉得不拘一格,怎麼突然就不在乎秦少游的出身了?」
上官婉兒抿抿嘴道:「大臣還是那些大臣,怎麼會突然改了性子,只不過……」
「你說罷。」
「四門學的詩文本就是糟糕透頂,上年國子監測考,合格者連十之一二都沒有,那些個博士,可精明著呢,讓秦少游去教授詩文,不就是破罐子破摔麼?」
「破罐子破摔?」
「是啊,反正到時候,四門學的詩文糟糕,不正好可以讓秦少游做替罪羊,以臣愚見,秦少游在四門學是待不了多久了。」
「是麼?」
「要不要給國子監打個招呼?」想著陛下對秦少游的關注,上官婉兒也不由著對秦少游有那麼點兒同情了。
那些個四門學的老官油子,哪一個不是雞賊無比,精著呢!據說他們對秦少游很是照顧,破例給他安排在博士才有資格享用的宿舍住宿,不只是如此,還專門派了個胥吏照料他的起居,種種捧殺的手段,真是層出不窮,而秦少游在上官婉兒這種明眼人看來,那就真正是弱勢群體了,連上官婉兒都為秦少游有些抱不平。
武則天嫣然一笑,她慵懶的伸了個懶腰,然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上官婉兒一眼,旋即眼眸閉上,繼續假寐。
良久,她突然低聲呢喃道:「人……是鴻臚寺卿盧勝舉薦的,和朕有什麼干係?打招呼就不必了,免得授人以柄,朕看哪,著急上火的可不是朕,理應是盧勝才是,朕聽說,近來許多的流言都對他不利,舉薦一個廚子做官,而且還是入四門學為助教,本身就是很有魄力的舉動,如今他是人人喊打,若是到時,秦少游還是個草包,四門學那裡對秦少游致命一擊,一舉將他趕出四門學,而盧勝,只怕也要準備迎接暴風驟雨,同僚的責難,還有御使的彈劾。」
「所以……」武則天閉目打了個哈哈:「所以凡事都讓該管的人去管,朕哪,無為而治。睡了,你也下去歇了吧。」
上官婉兒心裡搖頭,她突然發現自己同情秦少游,實在有點莫名其妙,這個傢伙……該不會真的貽笑大方吧。
……………………
秦少游安頓下來,他下榻的地方是一個小閣樓,本來助教是沒有資格住的,不過反正空著也是空著,用和藹可親的督導博士王岩的話來說,難得有年輕俊傑任教,學裡上下,自該關懷備至才是。
督導博士都是這樣的態度,其餘人當然不敢對秦少游擺什麼臭臉了,助教們見他年輕,便心裡都在猜測這個傢伙背景肯定非同一般,所以夜裡的時候,有個叫周揚的助教在自己的宿舍請了酒,把一些相好的人都請來,邀了秦少游,淺酌了幾杯。
秦少游假意是醉了,心裡卻是很清楚,這些傢伙都想從自己身上打探點消息,偏偏……就不讓你們打聽。
他是初入官場,卻也曉得在任何一個社會,管你有沒有背景,都絕不能把自己的底牌泄漏出去,未知的背景,其實才是真正戰略級的威懾力量。
越是如此,越是賓主盡歡,他醉醺醺地回到自己的下榻之處,專門調撥來分管他生活起居的胥吏吳用給他脫了靴子,伺候他睡下。
而天光起來,秦少游本要去授課,猛地想起,昨夜喝酒的時候,聽人說到四門學上午是不講課的,下午才講一個時辰。
好清閒的樣子……秦少游搖搖頭,這樣的官,除了沒有油水之外,倒是當真不錯。
他穿衣趿鞋,洗簌之後,吳用給他拿來了早飯,唐人早上吃的當真是飯,按理,這裡的人本該一日兩餐,至少大多數平民是如此,可是官人或者富人們不一樣,因為早飯和晚飯相隔太遠,所以就形成了三餐,早晚是正餐,中午則是茶點。
飯菜當然很不可口,這讓秦少游很想捋起袖子去伙房裡讓那些伙夫們見識一下花兒為什麼這樣紅,可是最後,他還是忍住了,也罷,要為人師表,要有官的樣子,成日提個菜刀,成什麼體統了。
用過了飯,他決定上街去採買一些日常所需,因為入住得有些匆忙,許多生活用具並不完備,這裡距離西市近,又靠著周王廟,據說那兒的胡漢混雜,什麼東西都有兜售。
出了四門學,還未辨明方向,門口便停了一輛馬車,一個僕役過來道:「我家大人有請秦助教。」
「你家大人是誰?」
「秦助教上車便知。」
秦少游倒也不懼,光天化日,怕個什麼?
他踩著高凳上了車,便看到了一雙死魚眼睛,鋒利得像是刀子一樣看著自己。
是盧勝。
盧勝穿著一件便服,惡狠狠的瞪著秦少游,秦少游尷尬的道:「前輩怎麼來了?」
盧勝想要抓狂,若不是事關到自己,他才不肯來呢。
這段時間,他遭受了許多的抨擊,甚至御使的察院那裡也在搜羅他的黑材料。這讓他的壓力很大,本來他就透不過氣來,得知秦少游居然在四門學教授詩書,他當時就癱坐在地,差點沒有老血噴出來。
盧勝後悔了,悔不當初,早知道當日,他索性致仕回鄉,這個官不做也罷。可是現在,舉薦了一個廚子不算,這個廚子還進了四門學,教授的居然還是詩書,眼看著測考在即,一到了歲中就是三學聯考,一旦結果揭曉,以四門學詩書的基礎,再配上秦少游這麼個不著調的傢伙,到時候肯定是一敗塗地。
他舉薦了個廚子,可是至少舉薦的時候還說了一句,有才學。雖然飽受質疑,可是才學這東西,誰也說不清,就算要找他的毛病,暫時也找不到,可是一旦大家發現秦少游是個草包,那可就真正完蛋了,官位肯定是保不住,可能還要聲名狼藉,如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
他怒啊,整整憋了幾天的怒氣,這時候見到了秦少游,居然還是發不出來。
沒辦法,你朝他發火也沒用,發了火,就算揍他一頓,能解決問題麼?
所以盧勝還是露出了笑容,只是他的笑容已經越來越偽劣了,實在很有必要再惡補一下演員的自我修養。
「學裡如何?」
秦少游道:「都很好,幾位大人都很看重下官,有勞前輩掛心。」
「你教授的是詩書?」
「是啊,下官蒙博士們看得起,教授的是詩書。」
「可有把握麼?」
「想來……是沒有把握的。」
「什麼叫想來?」
「前輩,我不喜歡吹牛,所以說話自然要自謙才是,總不能說老子天下第一吧。」秦少游比他更委屈。
盧勝火了,這股無名業火已在他的肚裡燃燒了很多很多天,現在看秦少游這樣的態度,終於還是爆發出來:「荒唐!不成就另想辦法,什麼叫想來,什麼叫自謙,什麼叫天下第一?你害死了老夫知道麼?老夫就要成過街老鼠了,你看看那些同僚背後是怎樣取笑老夫的?老夫沒了腰間的金魚袋子,大不了回去做富家翁,可是沒了名聲,便是連鄉鄰都要取笑,老夫的女兒還嫁得出去嗎?」
「喲,前輩,你還有個女兒啊。」秦少游虎軀一震,如饑似渴地看著盧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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