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薛經理的建議,柳依依憋在心裡想了一個星期,結論是不能接受。得出這個結論她有點恨自己,覺得自己變壞了,這麼簡單的問題,竟把自己折磨得如此痛苦。決定之後又有點遺憾,一個機會,一種夢幻的生活,發出燦爛的光輝,在眼前閃閃地召喚著你。靠近它只要一個念頭,夢想的一切全部實現,卻被自己拒絕了。有了這個痛苦的結論,柳依依覺得自己還算是個好女孩,不是壞女孩。一個女孩,她要壞,又能怎麼壞呢?她不能去偷去搶,她也只能有那點壞。
柳依依的痛苦,是想向自己證明薛經理的話都是不能成立的。她把那些話放在心中反覆地想,想一句句駁倒,卻很困難。這種無力感使她絕望,幾度懷疑自己的選擇是沒有充分理由的。她痛恨自己這種騎牆的姿態,可越是恨就越是想要證明那些話不對,越是想證明就越是難以證明,好像那些話是不倒翁,踢都踢不倒。以前她不理解也想不通,為什麼有些女孩年輕漂亮卻要去做二奶,不能正正經經去找個男人嗎?可現在自己與二奶也只有一步之遙,不理解的都理解了,想不通的也想通了。薛經理並不是那麼不能接受,儘管他有家,也許還有其他女人,這讓她想起來就咽不下去,可他這個人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啊!柳依依在心中反覆地權衡,頭想痛了乾脆就不再去想,拒絕無需那麼多理由,唯一的理由,是自己對他並沒有發自內心的熱情。她沒有別的信仰,愛情是她唯一的信仰。沒有了這點信仰,什麼事都會做出來的,那太可怕,太可怕了。以信仰的名義,這就是理由了。哪怕在這個市場時代,這筆賬也應該這樣來算。柳依依終於給了自己一個說法。
柳依依找機會給薛經理打了電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最後說:「我怕我家裡罵我。」薛經理嗯嗯幾聲,柳依依想抓住這沉默的瞬間放下電話,薛經理說:「依依,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美好?再說,女孩的青春是有價的,她到哪裡去把這價值體現出來?」柳依依嗯了一聲,薛經理說:「這麼美好,一輩子只有一個人欣賞,對得起這份美好嗎?不委屈嗎?多一個人欣賞不行嗎?」柳依依幾乎被他說動了,慌亂中說:「我怕我爸爸媽媽。」說完馬上把電話掛了。那邊馬上又打過來,柳依依站著,一隻手按在紅色的電話機上,鈴聲叮叮地響,她喘息著,那隻手輕輕顫抖,額上的汗也滲了出來。鈴聲停下來,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這件事柳依依沒告訴苗小慧,誰也沒說。自己去了第一次,又去了第二次,猶豫了,動搖了,很不光彩。到周末聞雅說:「雅芳公司的李姐打電話來了,叫我們明天去,都去,說了都去。」柳依依說:「我可能去不了。」聞雅說:「還特別點了你的名呢。」柳依依心想,那更不能去了,說:「我明天有事,有事。」想編個故事,又不願撒謊,「有事,真的有事。」第二天晚上她們從商場回來,柳依依問:「推出去幾套沒有?錢發了沒有?有誰來看你們請你們客沒有?」苗小慧說:「薛經理來了,幾分鐘又走了。」柳依依怕她察覺什麼,就沒再問,想著自己今天沒去,薛經理應該明白了。薛經理不是那種死纏爛打的人,這一點柳依依還是很有把握的。
事件就這麼過去了,柳依依心裡平靜下來。這種平靜使她覺得,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可薛經理有些話還是沉入了她的心底,女人的美好是要男人來品味的,青春有價,卻是無法存入銀行的,這都是真的。她越來越明確地意識到了自己內心的激情,她不想再對自己遮遮掩掩。
五一節前兩天,樊吉從北京來看苗小慧,苗小慧在宿舍里「樊吉樊吉」地叫著。柳依依說:「樊吉你看,你來了小慧舌頭都大了。」他們去外面了,吳安安嘟囔說:「貓叫春。」柳依依裝作沒聽見。晚上苗小慧叫柳依依一起去吃飯,她一手挽著樊吉,一手拉著柳依依的手。吃了飯又去舞廳跳舞,跳了舞出來苗小慧說:「這兩天上課點名你就幫我應一聲,別人問起來你就說我到姨媽家去了。」柳依依捏一捏她的手說:「你小心點啊。」
晚上快熄燈的時候聞雅問:「苗小慧怎麼還不回來?」一邊擠眉弄眼地詭笑。伊帆說:「這正常得很。」柳依依說:「苗小慧說她到她姨媽家去了。」吳安安撅著嘴,做出不相信的神態。這時學生幹事帶著兩個班幹部來查房,柳依依說:「苗小慧說她到她姨媽家去了。」幹事還是把苗小慧的名字記下,走了。過了五一,系裡貼出了通報,苗小慧和另外三個女同學沒有歸寢,受了批評。看通報時柳依依前面有兩個高年級的男生議論,一個說:「現在晚上跑出去的都是女生,幹什麼去了系裡也不追問,睜隻眼閉隻眼。」另一個說:「只要沒違反計劃生育就可以了。」一個說:「稍微有點水平的女生眼睛都望著外面,看不起我們。那些老闆是什麼東西,她們真不嫌髒。」另一個說:「有了錢髒也是乾淨,丑也是美,老頭是英俊少年。再說,你以為她們自己有多乾淨,她看不起我,我還嫌她髒呢。」他們轉過身來,看見了柳依依,相視一笑。
苗小慧說:「依依你看我命苦不,第一次出去就被逮著了。我想是吳安安匯報了吧,有這麼巧?自己沒人睬,嫉妒我幹什麼?早晚是個老處女。你看我下次不噎死她。」柳依依說:「她又不知道你不回,她匯報去?」苗小慧說:「那我就只有咽下這口惡氣?到哪裡去放把大火,燒掉他幾幢樓,我心裡就平衡了。」輕笑一聲,「啊呀,管那些男生怎麼想我,反正我也不會理他們。」灑脫地一甩頭髮,又笑了。柳依依想,這件事如果攤到自己身上,會羞愧得要命,看人家苗小慧,頭髮一甩就完事了,活得真瀟灑啊。
連續幾個周末,苗小慧都說到老鄉那裡去玩,回來得特別晚,回來後卻什麼也不說。柳依依覺得很怪,平時她回來總有一大堆話要說的,再說她也沒有連續幾周去老鄉那兒玩過。又想到她最近接電話,支支吾吾聽不出對方是什麼人,又在說什麼事情,就更怪了。她既然不說,柳依依也不問,本能地感到苗小慧又有了新的情況。難道她有了新的男朋友?那不會吧,她跟樊吉都發展了。
一天在圖書館七樓,苗小慧和柳依依靠著玻璃窗說話。苗小慧說:「你說學體育的,將來怕沒什麼發展吧?」柳依依說:「你還想把樊吉休了呀?你們都那麼好了。」苗小慧說:「我沒覺得我們有那麼好。」柳依依吃驚說:「不那麼好,那你,那你那你跟他,不是都發展了嗎?」苗小慧說:「我最近在想,樊吉又當不了體育明星,我一輩子跟了他,他怎會有出息?那我不是一朵鮮花,好鮮好鮮的鮮花,插在牛屎上?」柳依依擰她的臉說:「看看這朵好鮮好鮮的鮮花到底有多鮮。」鬆了手說,「是有那麼鮮呢。」苗小慧摸摸自己的臉,又摸摸柳依依的臉說:「你不覺得自己特別美好嗎?」柳依依嘻嘻笑說:「癩痢殼都覺得自己特別美好。」苗小慧說:「有時候我覺得,這麼美好的青春,只有一個人來欣賞,那太可惜了。我為自己感到委屈呢。」柳依依覺得這話耳熟,說:「你來氣我吧,你還有個人欣賞你,我呢?」苗小慧說:「那麼多人搶著想欣賞你,是你自己不要別人欣賞呢。」柳依依說:「那難道你還想要兩個人來來來欣賞你?」苗小慧哧哧笑說:「你總喜歡把話說穿。跟了樊吉,我真的有點不甘心,除了個頭高點,什麼都沒有,將來恐怕就是個體育老師,我怎麼跟他?我頭腦發熱了,要冷靜想想。人活著要對得起自己,跟了什麼都沒有的人,怎麼對得起自己?說到底我們是女孩,女孩就這幾年,三十歲還有人說你女孩?」柳依依說:「你別嚇我,我沒想過這麼恐怖的問題。」苗小慧說:「上帝對女人太殘忍了,我們還這樣年輕就感到了時間的壓力,太不公平了。要對得起自己,實現青春的價值,總不能到那些男生那裡去實現吧,發展中的國家,一窮二白。青春這麼美好,可又不能存到銀行里去保值。青春是有價的,我不想把優質資源浪費了。我們學會計的應該算算這筆賬,這可是一筆大賬啊!」柳依依心裡一跳,這不是上個月薛經理對自己說過的嗎?她有了一種非常強烈的衝動,想知道這是偶然的巧合呢,還是他們之間有了特殊的聯繫?話都滾到舌頭上了,又被咽了回去。如果真是那麼回事,自己拒絕了他,而她又接受了他,這個事實她能接受嗎?雖是好朋友,捅穿了這層紙,也是難堪啊,太難堪了。柳依依喉嚨伸縮了幾下,發出一種奇怪的響聲,忍住了。她說:「小慧你最近聽別人說起我沒有?」苗小慧說:「沒有啊,你怎麼突然問這個?」柳依依看她神態,知道她即使跟薛經理有了來往,也不會知道自己的事。她說:「我沒你那麼膽大,你膽子太大了,你敢想要幾個人來欣賞你。」苗小慧說:「我在家裡把門關了,什麼也不穿,對著穿衣鏡看自己,越看越喜歡,越喜歡就越不甘心,怎麼能只有一個人來欣賞?將來回憶都很單調。這樣想我心裡就飄飄飄地飄起來了。」柳依依說:「你飄你不怕樊吉殺掉你?你到底喜歡他嗎?」苗小慧把頭上下左右旋著:「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總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吧。」柳依依說:「你要小心啊,有些人沒安好心。」苗小慧說:「我知道。可是你要男人安那麼好的心,那也不可能吧,他是男人啊,男人一天到晚想什麼?總不是什麼很高尚的情調吧。你又不能不跟他們打交道。說起來我又覺得自己很可憐。在他們的想像中,我是個啥?」柳依依說:「你自己的穿著那麼超前,肚臍眼兒一閃一閃的,野得很,又想不可憐,要別人用那麼文雅的眼光欣賞你,那怎麼可能?上次你帶我買的褲子,我都不敢穿,我不想讓別人那麼欣賞我。」又指點著苗小慧的鼻子說:「你就是想要別人欣賞你的野性,野——性。」她突然意識到應該給她一個朋友的忠告,「太危險了,特別是那些有錢的男人,成功人士,他們整天就想著活著要對得起自己,對不對得起你,他是不想的,太危險了。」苗小慧臉上掠過一絲驚異,馬上又消失了,說:「說真的對女人不公平呢,只能精彩這麼幾年,驕傲這麼幾年,那也只好抓緊精彩精彩,驕傲驕傲,不然就更沒想的了。依依你最近是不是碰到過那些那些,危險的人?」柳依依笑著掩飾說:「我沒野性,沒人欣賞,下次我是不是也把那條低腰牛仔褲秀出來,總不能讓秀的機會被你一個人壟斷了吧?」
柳依依很安心,覺得自己對朋友該說的都說了,有用沒用那是她的事。幾天後的一個黃昏,柳依依去圖書館,問苗小慧去不去,苗小慧說不去。柳依依拐到一家小店買發卡,挑了好一會兒選了一個中意的,出來看見前面幾十米似乎是苗小慧。她想跑過去嚇她一跳,跑近了看見後面一輛車跟上來,在苗小慧前面停了。苗小慧還悠閒地走著,突然車的前門打開,苗小慧一扭身子就閃了進去。柳依依還沒反應過來,車又啟動了。她這才注意到這正是薛經理的那輛車,心裡一沉。她茫茫然進了圖書館,坐在那裡想,薛經理對自己說的那番話,又全都跟苗小慧說了,也許就在嵐園那間屋子裡,還不知他跟多少女人說過。他要的只不過是個女孩,是誰都行,年輕漂亮就行,談什麼眼緣,可笑,可笑。這些人玩感情遊戲都沒耐心認真來玩,那麼多溫文爾雅的話都是煙幕,內心的焦點就是床,床,床。可怕,可怕。柳依依這麼想著,用腳在地上狠狠跺了幾下,旁邊看書的女孩驚訝地望著她。她避開那目光,把頭埋在臂彎中,心裡跳出一個詞:腳豬。她記起小時候有一次看到有人趕著種豬去配種,幾個小孩跟在後面喊著「腳豬,腳豬」,現在她想起薛經理,不知怎麼就記起來了,那豬身上某個引人注目的器官左右晃蕩。她厭惡地皺皺眉,搖搖頭,想甩開這個記憶。
這天晚上苗小慧沒有歸寢。熄了燈,聞雅說:「可能樊吉又來了。」大家都沒有搭話。柳依依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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