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本來想找個機會勸勸苗小慧,至少告訴她薛經理是怎麼回事吧,還特別想把那種令人厭惡的聯想告訴她。可苗小慧一天到晚興興頭頭的,竟找不到一個適當的機會來說,柳依依就算了。雖然是朋友,但朋友也不是什麼話都可以撕開來說的。苗小慧不說,自然有她不說的道理,有她的想法;她有了道理有了想法,別人說了也沒用。這是她的隱私,說穿了,弄得不好,就撕破了臉,朋友也做不成了。
柳依依最想不通的,就是苗小慧跟樊吉通電話時,還是情深深意切切一片痴心的樣子,該哭有哭該笑有笑。別人都看不懂,柳依依看去卻驚嘆不已,世界上有這麼會表演的人,這個人竟還是自己的朋友,以前真小看她了。柳依依對這個世界有了一種強烈的陌生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自己根本沒有把握,像跌入了一個失重的空間。而且真假之間的界線也很模糊,看苗小慧跟樊吉通話的神態,那無論如何都是真的。柳依依想像著樊吉在那頭接電話的神態,男人真傻啊。
苗小慧生活有了很明顯的變化。去食堂吃飯,她平時都是一塊兩塊的大鍋菜,現在基本上都是小炒了。開始她叫柳依依一起吃,柳依依說:「你請客還差不多。」本來是說著玩的,可苗小慧真的請了客,每人一份六塊錢的紅燒帶魚。這樣有了幾次,柳依依吃飯就躲著她了。她自己不能瀟灑,可也不願一再地享受別人的瀟灑。這讓柳依依感到,窮人和富人是走不到一起去的。好在苗小慧足夠聰明,一點也不炫耀,還經常陪著柳依依去吃大鍋菜。一天兩人上街,柳依依想買雙皮鞋。柳依依老想往大眾化的地方走,苗小慧卻只對專賣店的東西有興趣。苗小慧看中一雙新款式的貴之步皮鞋,要四百多塊,買了下來。柳依依本來想買雙五十元左右的鞋,在苗小慧的勸說下,鬼使神差似的,竟買了雙兩百多的紅蜻蜓。苗小慧說:「人總要對自己好點才對得起自己。」柳依依買了鞋,心裡一點都不踏實,鞋是對得起自己了,可別的方面卻沒法對得起了,還得多做一份家教才行。又想到家裡為了自己讀書,已經是一窮二白,房子都滲水了,牆上有大片的水漬,也沒錢翻修。她想著這份瀟灑本來可以是自己的,人都想瀟灑點啊。回到宿舍,看著那雙鞋,心裡悶悶的若有所失。
過了幾天是苗小慧二十一歲生日,她請了一大群女生還有幾個男生去吃飯。大家說就在附近的小店熱鬧熱鬧算了,苗小慧說:「你們對我這麼好,我也想對你們好點。」就去陶然酒家,中午去的。按說過生日一般都在晚上,她一定堅持要在中午。只有柳依依知道這種安排後面的故事,晚上一定還有人為她再過一次的。生日宴上苗小慧是絕對的中心人物,那些男生好不容易逮著機會盡情喝啤酒,對苗小慧說了好多讚美的話。苗小慧特別興奮,大家都特別興奮。有個男生平時不愛說話的,今天有了醉意,反覆表白自己怎麼暗戀苗小慧。別的同學起鬨說:「親熱一個,親熱一個。」那男生真的走到苗小慧身邊要親她,苗小慧側了臉讓他吻了一下。他還想去吻她的唇,苗小慧躲開了,把手伸給他。他捧著苗小慧的手,在手背上反覆吻了幾次,仍不肯鬆開。苗小慧說:「我知道他今天是說酒話了,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柳依依突然感到自己心中有一點嫉妒,很嚮往這種作為中心人物被人捧著寵著的感覺。說起來有錢到底還是一件好事啊。真的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還能使磨推鬼嗎?這天晚飯前,苗小慧果然不見了蹤影,伊帆找了她一會兒,突然省悟了,就不找了。到熄燈前,苗小慧抱著一捧花回來了,大家說:「小慧你好幸福啊!」她就嘻嘻地笑。聞雅看了說:「都是很高檔的花呢。」苗小慧說:「真的嗎?沒告訴我。」把花養在茶杯里,宿舍很快就溢滿了清香。沒人問是誰送的花,她自己也不說。
苗小慧穿衣要講品牌了,否則就「沒品位」。周末幾天不見人影,回來拿相片看知道她去廬山了,去張家界了,去廣州了。柳依依說:「樊吉照相的技術還可以嘛。」她就含笑不語。她經常請同學吃飯、唱歌、跳健美操,說:「快樂有人分享就更快樂。」大家都知道她跟大款掛上鉤了,都不點破,只說:「樊吉家裡是做生意的吧?」柳依依把這些看在眼中,明白了女孩最大的資本就是她自身,這是她們通向生活的捷徑,不利用就要多走很長很長的路。怪不得那麼多女孩都對身體精心打造,那不過是為了使資本增值,投資回報是一本萬利。薛經理說女孩要實現自身的價值,那不過是身體的價值罷了,也只有到他們那些成功人士身上才能實現。柳依依覺得糊塗了。難道是自己錯了,喪失了一個機會?苗小慧擁有的東西也是自己想要的啊。另外那個世界,對她敞開了,對自己卻封閉了。這天晚飯後,柳依依對苗小慧說:「去走走嗎?」苗小慧說去江邊,兩人就去了。江邊學生很多,大多數是情侶,一對對親熱得很,旁若無人。兩人手牽手說著話,說到某個分上,柳依依順勢說:「你太不夠朋友了,只管自己幸福就夠了。」說出來她自己也有些驚訝,自己並沒有這樣的想法啊。又發現了今天叫苗小慧出來,心中隱隱約約有預謀似的。她很擔心苗小慧有足夠的敏感,把這一切看得通透。苗小慧吃驚地打量她說:「你知道了?你也要嗎?你不會吧你?」柳依依嘿嘿笑了,不置可否。苗小慧說:「我就是想提前過上白領的生活,反正我也沒丟失什麼。女孩的青春就是資源,一次性人生過程中的一次性資源,這又不是石油,你不開採它還在那裡。」柳依依說:「那你愛不愛他呢?」苗小慧哼哼了幾聲:「反正是這麼回事,他需要的你擁有,你需要的他擁有,沒有相互需要事情就不可能。有人說這是一種最佳結合,優勢互補,我想也有道理。青春是有價的,這樣的好事,年輕才有呢。」柳依依說:「那麼愛情,愛情呢?那不是買賣嗎?」苗小慧說:「想想是有點難堪啊,其實到時候也沒那麼難堪。不一定心裡明白的事都要說出來吧,不說出來就沒有那麼難堪了。再說我沒你那麼崇拜愛情,其實現在的愛情最多只是好感,有好感就不錯了。你什麼都想得到,天下哪有那麼好的事呢?」這些話柳依依怎麼也咽不下去。柳依依想,既然是男人和女人,有好感那太容易了,瞧著順眼就行,這樣愛情就太沒價值了,也太輕易了。柳依依說:「小慧你怎麼有這麼可怕的想法,碰到一個順眼的就有好感就可以有故事,那你還打算有多少故事?再說你不怕那些人有想法?」苗小慧說:「你別把他們想得那麼好,他們連三陪小姐都不嫌,還嫌我?你年不年輕漂不漂亮對他們很重要,你純不純潔,那可就無所謂了。你想要他把你當女神?你不知道現在的男人是怎麼想的,如今是什麼社會?我要是跟你一樣純,別人還覺得麻煩呢,不騙你。」柳依依說:「小慧你膽子太大了。」苗小慧說:「依依你就是太純潔了,不然我要他給你介紹一個你要不要?他在他們那個圈子裡有很多朋友的。他還問我還有沒有像我這樣的女孩,想介紹給他朋友。」苗小慧一口一個「他」,似乎提示著柳依依問似的。可她能跟苗小慧去討論薛經理嗎?正想著如果苗小慧把薛經理說出來,自己怎麼才能把話頭堵住,苗小慧說:「啊呀依依你還是別那麼著算了,那些人不那麼好,生意人吧,什麼都是生意,你可能受不了。」柳依依說:「我有你膽子一半大我就不怕他們壞了。」苗小慧說:「你不是膽小,膽小經歷那麼幾次膽就大了。你太相信愛情了。」柳依依說:「真的嗎?真的嗎?」柳依依覺得苗小慧的確了解自己,她想承認真是這麼回事,不知怎麼竟有些羞愧似的,說不出口。
這時有人攔住她們問:「坐船嗎?」要她們坐小木船夜遊麓江。柳依依問:「多少錢?」那人說:「三十。」柳依依搖頭說:「十。」苗小慧說:「我們上去吧,我來安排。」上船時船有點搖晃,柳依依說:「會翻船嗎?」苗小慧說:「放心吧,我坐過好多次了。」船發動起來,柳依依說:「你一個人偷著樂啊。」又朝船夫努努嘴,「他到江心要把你要了,看你怎麼辦。」苗小慧嘻嘻地笑。
夜色四合,兩岸的嘈雜聲都聽不見,只有船上的馬達在嘟嘟響著。江水在岸上看著並不寬,也不急,到了江心感到了它的浩浩蕩蕩。兩人用手拂著水,風迎面吹著,把衣服鼓起來,月亮也被船泛起的水波震碎了。她們抬頭看城市的夜景,有的高樓在夜色中燈火輝煌,有的顯出挺拔的黑色身影。遠處的橋上一輛輛車緩緩馳過,喇叭聲隱約可聞。柳依依說:「好爽啊。」苗小慧說:「要你是跟男朋友來就更爽了。」柳依依很興奮,不停地說話,突然發現苗小慧沉默不語,就攀著苗小慧的肩說:「怎麼了你?」苗小慧說:「突然心裡就難過了。」說著鼻子一抽一抽地哭了。柳依依說:「怎麼了你?」苗小慧說:「沒什麼。」又說:「我真的活到四十歲就不想活了,那時候黃臉婆一個,誰還會有情緒跟你來坐船呢。那時候景色還是這麼美好,可我不美好了,這美好對我也沒意義了。」柳依依說:「到那時有那時的美好。」苗小慧說:「那是騙自己玩的,打腫臉裝肥,男人誰會這麼看?他們看我們,不管他自己是在青年中年還是老年,終生只有一種眼光,那就是年輕漂亮。我們誰又能永葆青春呢?這不是個遲早要上演的人生悲劇嗎?」柳依依說:「你又不是為男人活的,再說還有幾十年呢。」苗小慧搖著她的肩說:「只有幾年十幾年了呢,你想一下,幾年!男人到那天還有一場大戲要唱,還有很多精彩故事上演,可女人呢?誰看見過四十歲的女人在茶樓咖啡廳跟一個男人促膝談心?她丈夫不會,別人就更不會了。我真的受不了那種冷落。」柳依依說:「到那天我跟你去茶樓談心。」苗小慧掩了口嘻嘻笑了。她給船夫加了十塊錢,讓他把船停了。船熄了火,在江心轉悠一圈,緩緩地順流而下。船夫隔著船艙問她們要不要喝水,用一個茶缸從江中舀了水,自己喝了,又舀一杯,送到船頭來。月亮懸在高樓之上,像觀音的面龐,安寧而明淨,給人間溫柔的注視;又在船頭幾米遠的地方,一盪一盪地不成形,像潛在水的深處的寶物。船漂下去,快趕上月亮似的,可過了一陣,還是不近不遠的那點距離。苗小慧抬頭看月亮,低頭看月亮,不做聲。柳依依也抬頭看月亮,低頭看月亮,也不做聲。看久了,苗小慧指了江中漂著的月亮說:「人生虛得很,也快得很,就像那個月亮,又像那個水。」柳依依說:「別想那麼多。」苗小慧說:「我本來也不想去想,可還是想起來了。我的鄰居,我講給你聽吧。」說著把椅子側了點。柳依依也把椅子側過來。倆人就面對面了。苗小慧說:「對將來我真的沒一點信心,這個想法我早就有了。那年我剛進初中,也懂事了。我家對面搬來一對年輕夫妻,原是醫學院的同學,都當了醫生,二十八九的樣子,女的長得好呢,男的也長得好呢,相親相愛的樣子呢,引來多少羨慕的眼光!後來生了個女兒也長得好呢。可沒幾年,女的看著看著就不行了,眼角皺紋也有了,臉上斑也有了。男的還是青春煥發似的,跑到外面去跳舞。可能出了點什麼問題,女的就吵,跑到我家對我媽哭訴,說男的當年怎麼怎麼追她才追上的。可女人說當年有什麼用呢?男的對她說,你不要吵,吵散了我往二十歲找,你就要往五十歲找了。結果真的吵散了,男的真的找了個二十出頭的,女的真的找了個近五十歲的。我一路看過來,真的寒心呢。最令人寒心的是那個女兒,剛生下來她爸爸抱著她一口一個公主,說等她十八歲要給她買輛皇冠車,可憐公主不到八歲,她爸爸就跑了。那小姑娘原來聰明伶俐,這次寒假回去,看她怎麼有點呆了。男人的欲望是要有人來付賬的啊!這從頭到尾不到十年的事,我一路看過來,真的心寒呢,兔死狐悲呢。趁著還有十來年,有一天算一天,瞎折騰一下算了,懶得認真了,有什麼意義?」柳依依聽著,沉默了半天,說:「那世界上還有什麼事值得認真呢,我們女的?」苗小慧低頭弄著江水,沒有做聲。
她們上岸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大堤上還有很多人影,在夜中晃來晃去。柳依依說:「真的有一種回到了人間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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