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女人 71

    苗小慧的話給了柳依依很大的震動。原來她想著,自己和秦一星吧,雖然是見不得陽光的,也是沒有前景承諾的,但總還有一份情感認同,一種思念,一脈溫情。當然,還有身體的交流,而且,還有秦一星對她的一些責任。柳依依覺得,這就夠了,自己還能要求多少呢?有寂寞,有痛苦的等待,這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何況,等待也不是沒有盡頭,寂寞也總能得到及時的緩解。這就夠了,還能要求多少呢?但現在,苗小慧讓她看到了,自己的青春是結不出果實來的。就算花開得燦爛,也不會結出果實。如果花能夠永遠開下去,那也有得想,可這是不可能的。她想起了阿雨,前不久在街上偶然碰到,一年不見,快三十歲的女人,臉上竟有點滄桑感了。燦爛也會有凋謝的那一天,不動聲色,卻是落寞,而且慘烈。到了那一天,秦一星會在哪裡呢?各人過自己的生活罷了。也許,他身邊還會有別的女孩,上帝給了男人這種機會。上帝啊,你不公平啊,不公平!她安慰自己說,只要曾經擁有。可這騙得了自己也騙得了時間嗎?青春一去不復返,這是真的,燦爛的花結不出果實,這也是真的。

    這樣想著,柳依依覺得自己跟隨秦一星是一個錯誤,她看清了這個大局。可想去糾正這錯誤,難。一想生活中如果沒有了這個人,心裡就是空空的。明白了這一點,柳依依回過頭去想,苗小慧說得對,叫秦一星付出更多是應該的。這個想法在她頭腦中轉了一個多月,怎麼也說不出口,她不想敗壞了兩人之間的那種情調。苗小慧見了她,問她採取了什麼步驟沒有。柳依依支支吾吾,好像是自己犯了錯誤。苗小慧說:「依依你真的是情種?現在是什麼年代?唉唉,依依啊,依依。」

    有一天下午,秦一星到康定來了,沒說上幾句話,不知怎麼一來,柳依依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趕緊去捂上眼睛,這一捂倒激發了傷心,眼淚真的流下來了。她心中掠過一線光,這眼淚是有預謀的嗎?自己也不知道。秦一星發現了,摸著她的臉說:「怎麼了?又怎麼了?」柳依依說:「沒有怎麼。」秦一星說:「總有一個怎麼吧。」把她抱起來摟著,拿開她的手,用舌頭舔掉她的淚水,一下,又一下,說:「鹹的。」柳依依閉著眼抱著他的脖子說:「你說怎麼辦?」秦一星說:「什麼事情怎麼辦?」柳依依說:「我們。」秦一星說:「我們什麼事情?」柳依依說:「我們以後。」秦一星說:「什麼事情以後?」柳依依說:「我們以後。」秦一星說:「以後跟以前一樣,不好嗎?」柳依依說:「我看不到前途。」秦一星說:「過程就是前途,這樣不是挺好嗎?」又說:「你不要愛得那麼沉重,也不要讓我愛得那麼沉重,本來是件愉快的事情,一沉重就愉快不起來了。」柳依依忽然明白,他的付出和承擔是有限的,因此,情分也是有限的。苗小慧說的,是有道理的。自己在詩意中迷醉,真的是拿自己的黃金歲月,去鑲別人幸福的邊了。她說:「挺好,那是你的好。我呢?」

    秦一星胳膊鬆弛了一點,又重新抱緊她說:「能為你做的,我全都做了。」這是實話,也是交底。柳依依覺得到了一個關鍵時刻,該說的話,要有勇氣說出來。她幾乎是掙扎著說:「不能多做點嗎?」秦一星胳膊更鬆弛了,柳依依想從他的懷中出來,身子輕輕挪了一下,想著秦一星會再一次摟緊自己,可是,竟沒有反應,又等了幾秒鐘,再一次挪動身子,秦一星的胳膊更鬆弛了,只是虛摟著她。柳依依非常失落,不再挪動身子,等著他再一次用力摟緊自己,可他沒有動。她在等待中感到了難堪,說:「我去燒點水。」站起來用電熱杯燒水。秦一星眼睛追隨著她的行動說:「你是不是想要我離婚?」柳依依沒有勇氣把話頭轉到預想的軌道上去,說:「你有那麼好嗎?」

    於是兩人討論離婚這個話題,秦一星說了一連串的理由,總之是不能離。秦一星說:「你什麼時候要走,我不留你,我不想耽誤你。你周圍有好男孩沒有?有人承擔你的命運了,我就放心了。」她說:「謝謝你的關心。」又說:「有什麼想法直說好了,還打著那麼漂亮的旗號。誰叫你負什麼責任了嗎?男人。」是以退為進的意思。秦一星說:「那你還叫我怎麼樣?留下你的人,沒留下你的心,也沒有用。我不是因為缺少女人才走到你面前來的。再說,你生活中也沒有出現什麼很像樣的男人。」柳依依說:「我生活這麼封閉,你又不准我跟別人接觸,我怎麼知道他們像樣不像樣?」秦一星說:「你那麼想走你就走吧,像我這樣的男人,也沒有必要跟什麼別人去分享什麼。」這個下午兩人說話有點不愉快,可最後,在秦一星離開之前,還是完成了「來吧」這一既定的程序。完成之後,柳依依又覺得難捨難分了。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既然如此,總會找到走到一起的理由。

    柳依依又猶豫了一兩個月。她覺得不公平,自己付出的是青春,自己的人生只有這點資本。可他付出的是什麼?但她知道他不是這樣想的,他覺得自己已經付出很多了,夠多了。在這上面兩人的感覺相差很遠,總是很遠,都覺得自己付出的比得到的多。柳依依又感到了那種博弈,既然是博弈,就得出手,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出手的方式可以很溫柔,很軟弱,可是,還是得出手。


    五一黃金周前,秦一星說要去杭州出差。柳依依說:「帶我去吧,你答應帶我出去玩都有一年多了。」秦一星說:「我跟同事一起去,把你藏在哪裡?」柳依依說:「我不管,我要去,我就是要去。你欠了我的。」扶了秦一星的肩拼命地搖,「你看別人都出去度假,我一個人縮在這裡,你可憐可憐我。」他說:「其實杭州又有什麼好看的,中國的城市都差不多。」她說:「中國的女人不也差不多嗎?你找我幹什麼?」他笑了說:「差的那一點點在感覺上其實很多,你不理解我們。」她說:「既然你知道那一點其實很多,你也理解我一下吧。我要去。」秦一星說:「下次,下次,一定,下次一定。我又欠了你的,我總是欠了你的。」柳依依說:「那你把這次存在這裡,和下次一起還給我,還要算利息。」

    秦一星走了,柳依依忽然覺得不對。沒有什麼東西提示她,她忽然就覺得不對,像兩根電線沒能搭在一起,錯了位。這種感覺使她很難受,忍了兩天,她打了秦一星家的電話,心跳著,想著如果是周珊接了,就說找苗經理。可沒人接,吃晚飯時又打,還是沒人接。柳依依給秦一星發了簡訊,問他事情辦得怎麼樣了。秦一星回信說,差不多了。晚上秦一星又從賓館打電話來,柳依依說:「你游西湖的事辦完沒有?」秦一星笑兩聲說:「西湖當然是要游一下的。你今天出去玩沒有?吃晚飯沒有?我前幾天拿給你看的那本書」柳依依打斷說:「我氣得這麼飽了,還吃得進晚飯?除非我是傻瓜!反正我也是傻瓜,別人隨便怎麼騙都可以。你們痛痛快快玩吧。」把電話掛了。秦一星又打過來,不接,再打,還是不接。當鈴聲響了七八次,柳依依接了,搶先說:「我在跟男朋友談心,你別吵。」又把電話掛斷。她心裡不平衡,強烈地不平衡。怎麼找回平衡?也許,苗小慧說得對,只有叫他多出幾滴血。以後幾天,不論秦一星怎麼打電話發信,她都不接,不回。她不知道自己這一次是不是真的打算分手,也不知道秦一星回來了自己該怎麼辦。

    過了幾天,秦一星來了,在外面敲門。柳依依算著他該來了,早把門閂了,讓他開不開。秦一星開始輕輕地敲,越敲越重,柳依依只是不理。秦一星用腳踢了幾下,柳依依只好把門開了。秦一星說:「怎麼不開門?」柳依依舉一張報紙看著,遮著臉,說:「你還來幹什麼?」秦一星說:「我怎麼不能來?問得怪。」柳依依說:「我知道他能來,房租是誰交的?他不能來?是我該走了。」秦一星說:「我知道她早就想走了。」柳依依說:「誰早就想走了?」秦一星說:「誰剛說自己要走?」柳依依說:「誰說了她早就想走嗎?」秦一星說:「不想走?那好。」柳依依跺一跺腳說:「誰不想走?」秦一星笑一笑,彎了腰看看床底下說:「開個門害我在外面等了這麼久,隔壁聽到聲音都跑出來看熱鬧了。」柳依依說:「沒這麼久我怎麼來得及把一個人在床下藏好?」秦一星說:「你還不至於這麼傻,真有個人還等我看到?」柳依依說:「誰有人了?」秦一星說:「誰自己剛才說的?」柳依依說:「我就是想要有個人,他能跟我走在陽光下,能夠黃金周陪陪我,可惜我沒有這個人。你帶著老婆孩子瀟灑去了,你知道我這幾天怎麼過的?我當地老鼠一年多了,這幾天更是不見天日。」秦一星說:「你去找別人玩,我又沒拴著你。」柳依依說:「她們都跟男朋友旅遊去了,你要我去找誰?誰又會來找我?」

    秦一星沉吟一會兒說:「可憐,可憐。你還是去找個男朋友吧。」柳依依說:「我自己會走,不用你趕。」秦一星說:「這是你自己說的。」柳依依說:「我說是我賭氣,你說那就是你真的趕我了。」秦一星說:「我開口就是錯,要你找,不要你找,左右都是錯。」拉一拉抽屜,「有膠布沒有?找來把我這嘴封了。」又拿出手機來撥號。柳依依聽見自己手機響了,一看,來電號是秦一星的。她說:「幹啥?」秦一星說:「不幹啥。」她說:「又檢查我調到靜音沒有,有沒有別的男人給我來電話你不知道?別把你老婆對付你的那一套拿來對付我。」秦一星說:「偶爾試那麼一次,別生氣。」又說:「對她沒心情我還不檢查呢。」又拿起踏花被聞一聞:「好像有別的男人的氣息。」柳依依說:「除非他是你。」不知怎麼一來,兩人又和好了,該做的事也做了。做之前秦一星說:「這幾天把我給憋壞了。」柳依依說:「你不至於告訴我說你睡在賓館沙發上吧?」秦一星說:「帶著十歲的女兒呢。」柳依依摟著他的身子說:「你對你老婆那麼好,對我也要那麼好,這要求不過分吧?你又欠了我的,你要還我!」秦一星說:「還,還,還。」

    這件事讓柳依依改變了想法,自己這麼純情,秦一星他純情了嗎?苗小慧說得對,做女人可不能那麼好啊,那是傻啊!自己受了這麼多委屈,得到彌補也是應該的。又猶豫了幾天,柳依依想,再不能猶豫了,轉眼就到九月,讀研究生的學費還要秦一星交呢,兩次隔得太近,那不好。這天晚上秦一星又來了,見柳依依情緒不好,就問:「又怎麼?我又犯了什麼錯誤,讓我想想,」使勁拍著頭,「怎麼就想不起來呢?」柳依依抓住他的手說:「你打自己這麼重幹什麼?誰說你犯錯誤了?」秦一星說:「難道我沒犯錯誤?我一看你臉色不對,就要檢查自己哪兒錯了。」柳依依勉強笑笑說:「不是你錯。」秦一星說:「那你怎麼不高興?」柳依依說:「我自己心情不好,不關你的事。」秦一星說:「你什麼事心情不好?」柳依依說:「你別問。」秦一星說:「我親愛的心情不好,我怎能不問?」柳依依說:「我真的是你親愛的嗎?」秦一星說:「你不是那麓城誰配是?」把柳依依抱起來摟緊。柳依依把臉埋在他脖子裡,輕輕抽泣起來。秦一星說:「怎麼又哭呢?」柳依依說:「心情不好。」秦一星說:「你什麼事心情不好?」柳依依說:「你別問。」秦一星說:「怎麼又繞回來了?你就說了吧!」柳依依說:「你真的要我說?」秦一星拍一拍桌子說:「說。」柳依依說:「看你這有魄力的樣子,很男子漢的,我喜歡看你這頂天立地的樣子。」秦一星說:「等會兒再表揚我,你先說。」柳依依說:「那是你逼我說的啊。我們家裡的房子,我跟你說過的,你還記得嗎?我們家的房子,早就該翻修,牆上滲水,大塊的漬印,裡面都長綠苔了,只差沒漏雨了。」她停了停,去看秦一星的臉色,也看不出什麼,「前幾天我打電話回去,我媽說房子不能住了,我們家的情況,你知道的,她問我有辦法沒有,我能有什麼辦法?」見秦一星不做聲,就說:「我說了不說,你一定要我說。」她說的也是實情,這事已經拖了很久了。好一會兒,秦一星說:「要多少錢?」柳依依說:「我媽說至少要兩萬塊錢。」又說:「只怪我,讀書把家裡讀得山窮水盡了。」

    秦一星雙手支著頭,在檯燈下沉默著,過一會兒說:「你知道兩萬塊錢是多少錢?」柳依依說:「我不知道,沒數過這麼多錢。」秦一星說:「你原來上班每年有兩萬塊錢嗎?」柳依依說:「差不多。沒有。」秦一星說:「我也算個有點名氣的記者,到單位去採訪一次,一般的人,單位打發一百,我兩百。」他伸出兩個指頭比劃一下,「我靠這錢支撐你。你看我穿過名牌服裝嗎?沒有。到賓館瀟灑過嗎?除非別人請客。」柳依依說:「你別管這件事,讓他們去,誰叫他們自己沒能力。」心忽然軟了說:「那天你給我洗頭髮,我低頭看見你的皮鞋都開裂了,我就心痛了。這件事你就別管了。」秦一星說:「兩萬,試試啊。」柳依依說:「你還是別管了,真的,你別管了。」

    第二天上午秦一星送兩萬塊錢來了。柳依依說:「你真拿來呀,叫你別管。」又數出五千遞迴去,「你去買幾件好衣服,皮鞋,讓我看看。」秦一星說有事,匆匆走了。柳依依有點後悔,畢竟那是五千塊錢啊,一狠心,拿了也就拿了。她去了銀行,把錢匯回家裡,又打了磁卡電話,叫爸爸去取錢。爸爸問這錢是哪來的,她說:「反正不是偷的。」把磁卡抽出來在手心提著,捏出了汗。她想找個人說說話,想來想去竟想不出一個人來。別人上班在忙,下班也在忙,再過上一年兩年,苗小慧她們都忙家忙孩子去了,那自己真的就孤苦伶仃了。柳依依在陽光下慢慢走著,她抬頭看看天,看看雲,心裡很空,是物質意味的空。她想著,秦一星是好,可再怎麼好,早晚也是一個分別。最多,最多最多,跟他再跟一年,一年,這是極限。柳依依為自己制定了時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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