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女人 87

    一邊交往著,一邊猶豫著。柳依依把交往的情況向秦一星匯報,把猶豫的心思也向秦一星匯報。隔那麼一段時間,兩人也見一次,在餐廳,然後去賓館。激情已經沒有那麼激情了,激情像岩石一樣在時間之中風化,可該表演還是表演。柳依依想著這已經是激情的餘波了,也就是說,緣分將盡,想浪漫也浪漫不起來,顯得矯情。這只是一種習慣,自然而然就發生了。表演之前秦一星會問:「你沒讓他占到便宜吧?」柳依依說:「你不是教導我越是認真就越是要守住那條線嗎?」秦一星說:「難道他不會提出?」柳依依說:「世界上有那麼好的男人嗎?跟你我沒法控制局面,對他我有辦法。」又說:「怎麼總是你計較我?你跟你老婆,還有別人,我也要計較你!」秦一星說:「好了,好了。」柳依依說:「自私!」又說:「我在你面前怎麼就這樣沒有志氣呢?我的心啊!我的心啊!」她想著哪天跟宋旭升去登記了,就不再這樣,也不算對不起他。

    表演之後,柳依依說:「看我跟你這麼久,好多方面都習慣了,連穿什麼檔次的衣服用什麼化妝品都習慣了,跟了他這些都要變,難道他買幾十塊錢一雙的鞋,我買幾百的?他搭公共汽車還要算算一塊錢還是兩塊錢,我隨手招的士?他快餐都捨不得吃好點的,我吃西餐?真的不是一路人,你別強迫我跟他好吧!」秦一星說:「所以他才對你這麼好,所以你才控制得住局面呢。如果沒有兩全,你要吃西餐還是要安全感?女人青春飯能吃二十年嗎?她總要找一個承擔自己命運的人。」柳依依說:「想一想也是的啊。」秦一星說:「我不想看到你再折騰,你就死了那條嫁大款的心吧。」柳依依說:「誰想嫁大款了?中款還是允許人家想一想吧,這很現實。」秦一星說:「你那個中款其實是大款。」柳依依說:「其實什麼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裡它願意。有幾十年要過呢!一天天地過呢!你怎麼就不能讓我找一個合心合意的人呢?」秦一星說:「這幾年在你生活中出現的人有你合心合意的嗎?生活中就這些人。每個女孩都在向現實妥協,苗小慧沒妥協嗎?」柳依依說:「我妥協得太多了,心裡真的過不去啊!」秦一星說:「你要看清形勢,你的周圍就這些人,沒有人了,沒有人了!」柳依依覺得這話說得實在,感到震撼,又感到沮喪,掙扎著說:「怎麼沒有人?我讀大學的時候,多少人想來接近我?他們不在這世界上了嗎?」秦一星搖頭說:「又說當年,又說當年!你這樣下去,我真的為你擔心。」柳依依輕笑一聲說:「我看你是為自己擔心。你放心好了。我是死纏爛打的人嗎?」秦一星說:「真的為你擔心啊!」柳依依帶著哭聲說:「硬是沒有一點感覺,硬是要靠理性來勉強自己,這樣的婚結了,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呢?我真的好苦啊!」秦一星說:「知道現實是多麼現實了吧!你還不死心,過幾年想嫁也嫁不成了,連宋旭升都被別人挖走了。」柳依依說:「不會吧?我盯著他呢。」秦一星說:「誰盯得住誰?他盯得住你嗎?」看一看表說:「現在快十一點了,你給他打個電話,他如果關機或者不接,那就有問題。」柳依依說:「連他也會玩失蹤嗎?」就撥了號,通了,就對秦一星點了點頭。

    在猶豫中度過了幾個月,柳依依二十七歲了。這原是她給自己設定的時間上限,真的到了這天,她又往後推了一年。在沉醉中過了這麼多年,非醒不可了,騙自己再也騙不下去了。生日那天她沒提醒任何人,感嘆著連自己也到了年齡成為一個不能涉及的敏感話題,成為絕密的這一天了。這讓她想到,想像中的某個遙遠的日子,有一天是真的會到來的。

    這幾個月她一邊跟宋旭升保持著聯繫,不太冷,也不太熱,一邊東張西望,看哪裡還有更好,更優秀的。什麼是優秀,她似乎很明白,但又不明白。她爸爸媽媽已經非常焦慮,再也沒有任何別的想法,只要她提出一個人選來,他們都會異口同聲地說「好」。這讓她覺得他們可憐,就再也不去匯報什麼。她相信秦一星的話,對自己好就是最大的實惠,卻又暗自希望著更優秀的也會對自己好。這個希望沒能實現,接觸的人不是動機不純,就是感情背景太複雜,讓她害怕。有個三十來歲的銀行經理,方方面面都優秀,接觸幾天就問她是不是「女孩」,那意思是希望她不是,自己可以進退自如,不擔責任。他的原則是不跟「女孩」來往。柳依依知道自己玩不起,她第一步就要弄清這種交往的性質。在事情沒有確定之前,不能輕易讓對方遂心如意。秦一星說過,越是認真就越是要保守,要給對方留一個念想,一下子就一覽無餘,只會讓對方覺得沒意思。可在他看來,現在的人都吃好喝好了,吃好喝好就要娛樂,床上的事就是最好的娛樂。性就是性,屬於身體的感覺,與其他一切無關,責任,明天,甚至心靈的感覺。因此也無須深度介入對方的生活,更不要糾纏,大家輕鬆,自由,這才是抖落了一切外在雜質的純粹愛情。為什麼要想那麼遠?人活著是為了生活,而不是為生活做準備。他告訴柳依依,這是自己對生活的真實想法,我不想騙你。一天有感覺就在一起呆一天,哪天沒感覺了就不要糾纏,現代人要有現代的愛情觀念。他把殘忍表達得很詩意,只能騙小女孩。二十七歲的柳依依知道這有多麼恐怖,多麼殘酷,將會把自己置於一種多麼難堪的境地。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欲望的對象,但她不能這麼看自己。這樣的人在麓城很多,已經戀愛成精,永遠在戀愛,在戀愛的旗幟下實現妻妾成群的夢想。至於這會給別人帶來怎樣的傷害,那不是他考慮的問題。他們在愛的名義下販賣殘忍,圍繞自我欲望表達各種真理,比薛經理們更可怕,薛經理們至少還願意給女孩補償。這樣的人能做丈夫嗎?要是以前,柳依依還會抱有幻想,為什麼不能改變他的想法,把他爭取過來?現在她知道這樣的期望是要不得的,根本不能去設想他會為自己改變什麼,誰會為誰立地成佛?她對他深不可測的經歷感到恐懼,絕對不能跟他走,那是一條絕路。柳依依不想跟他玩這種遊戲,只有那些在每個男人懷中都純情的女孩才有資格玩,她們已成為冷血的人。她抱著「不跟你玩」的想法,斷然地跟他中斷了聯繫。分開來柳依依沒有一點遺憾,不屬於自己的就無所謂失去。

    五月份,柳依依順利地通過了論文答辯,在這之前她已經在銀河證券中山路營業部找到了工作,是客戶部經理。她的導師想為她聯繫去上海財經大學讀博士,她徵求秦一星的意見,秦一星說:「你真的想打單身?」宋旭升則說:「從你收到讀博通知書那天起,我就不敢跟你見面了。我沒想過找個女碩士,更沒想過找女博士。我只是個本科呢,你真的要我怕你呀!」這樣柳依依放棄了考博的願望,心裡納悶著怎麼男人讀了博士給愛情加分,女人卻是減分呢?她心裡不服,可不服也得服,這是現實。


    第一次領到工資,兩千多塊,柳依依心情特別好,這麼多錢不是沒看見過,可自己掙來這麼多錢,還是第一次。興奮著她想打電話告訴秦一星,又一想,他會看得起這點錢?就告訴了宋旭升。宋旭升在電話那邊說:「真有那麼多?」又說:「真不錯呀,你。」聲調有點懶洋洋的。柳依依說:「我晚上還要請你的客呢。」宋旭升說:「要請我請。」柳依依意識到自己太興奮了,宋旭升的工資只有一千多呢。她說:「你想那麼多幹什麼?」

    現在柳依依已經沒有別的想法,也不再去尋找新的線索。要嫁的人,不是宋旭升,也是宋旭升。可她還在等待,等什麼,不知道,似乎是在等那個為自己定下的二十八歲的期限。十月的一天,宋旭升的媽媽風濕性心臟病已經病危,宋旭升跟柳依依招呼一句,就回去了。第二天打電話過來,希望她過去扮演兒媳的角色,給臨終的人一點最後的安慰。柳依依沒有猶豫就同意了,有一種奉獻的崇高感。同意之後又猶豫起來,去不去呢?自己又不真是他的什麼人。最後還是打的去了長途汽車站。在汽車站她給秦一星打了電話,秦一星說:「他家裡有那麼多地方住嗎?可能會要你跟他在一起。」柳依依說:「你是這樣安排的嗎?」秦一星說:「你還要買點禮物。」柳依依說:「我去做好人還要我倒貼?」秦一星說:「這是最起碼的禮貌,還要搶事情做,嘴巴親熱點。」柳依依說:「我哪有那麼好?也沒心情,也沒錢。」秦一星說:「回來我給你報銷。」柳依依就在車站對面的小店買了一大堆東西,才幾十塊錢。宋旭升在縣城接了她,又坐了一個小時的中巴,下了車還有四五里路。最後一兩里是田埂路,前一天剛下過雨,柳依依穿的是高跟鞋,在田埂上踩得東歪西倒,幾次差點摔到田裡了,生氣說:「不想去了。」宋旭升說:「扶也扶不住,我背你吧。」柳依依趴在他背上說:「會摔倒的。」宋旭升說:「走了快三十年了。」柳依依說:「你們這裡的人看見了會笑你嗎?」宋旭升說:「你認為沒通公路外面的風就刮不進來?比麓城還開放呢。出去做小姐沒有什麼不道德,但只顧自己賺錢,不把親戚朋友左鄰右舍的女兒也帶出去賺,那就是不道德。你看哪家是新房子,就知道這家養的是女兒。看了我家破房子,就知道養的是兒子。」

    快到家了,宋旭升把柳依依放下來。有個小孩吮著手指站在一幢破舊的土磚房門口,看了宋旭升說:「叔叔回來了。」跑到裡面去報信。柳依依進了屋,看見牆上有竹片露了出來,窗戶是塑料紙蒙起來的,堂屋就只有水缸、飯桌。有個女人在灶下燒火,是宋旭升的嫂子。嫂子說:「來了?」站起來泡了杯茶,又去燒火。宋旭升說:「這幾年給他們的錢都看病看掉了。」柳依依說:「嗯。」宋旭升說:「我媽在裡屋。」柳依依說:「嗯。」就跟他過去了。牆是發黑的土牆,一張床靠牆放著,木頭都開裂了。宋旭升說:「媽,柳依依她來了。」他媽雙眼似睜非睜,一隻手摸索過來。宋旭升說:「她看不清,想摸一摸你的手。」柳依依說:「嗯。」就在床邊坐下,把一隻手放在那隻乾枯的手旁邊。老人顫抖著說:「你好呢,我崽也好呢。我想喝你們的酒,還喝得到嗎?」宋旭升說:「我跟柳依依已經扯了證了,就要辦酒了。」老人問柳依依:「什麼時候,我還等得到不?」柳依依說:「嗯。」宋旭升說:「準備在下個月吧。」老人又要宋旭升去拿橘子來吃,喊了幾遍宋旭升才去了,拿來一個竹籃,裡面是一些桌球大小的橘子。老人連聲催說:「吃囉,吃囉。」柳依依嗯了一聲,拿起一個在手上捏著,望著病人那癟進去的臉,想,等這件事結束了,宋旭升就可以鬆一口氣了。

    出了屋子,宋旭升說:「不該叫你來的,硬是拗不過她。」又說:「看了這個樣子,你可能都灰心了。」柳依依說:「我要上廁所。」宋旭升為難地嘆口氣,還是帶她去了。柳依依一看,柴門裡一個大糞缸,兩塊木板擱在上面,人一靠近,一群蒼蠅就嗡嗡地飛起來。柳依依瞥見糞缸里有蛆在蠕動,一連退了幾步,說:「這怎麼解得出來?」宋旭升又把她帶到一間房裡,從外面拿來一個塑料盆說:「你用我的臉盆,臉盆,臉盆還不行嗎?」柳依依說:「我全身都癢起來了,到處都是蟲子在爬一樣。」又說:「現在還有晚班車嗎?我明天要上班,你送我到縣城。」宋旭升說:「求你吃餐飯吧,吃了飯我送你到鎮上住一晚,明早一起回去,現在哪裡還有車回麓城?」晚飯柳依依只喝了幾口湯,夾了兩筷子青菜。趁嫂子去裝飯,宋旭升說:「你多吃點,好吧?等會兒別人又說你身體不好。」柳依依說:「再吃我肚子裡的東西就被頂出來了。」吃完飯柳依依說:「快點送我走,等會兒我就要解手了,」雙手張開比劃一下,「大號。」宋旭升說:「盆盆。」見柳依依用力搖頭,又說:「那好,好。」進裡屋跟他媽說了幾句,又把柳依依叫進去。柳依依看見那裡枯萎的手在床沿邊反覆摸索,就把手伸了過去。老人不停地說要吃酒,要吃喜酒。柳依依不停地說:「好,快了,快了。」又硬著頭皮叫了幾聲「媽」,就出來了。

    出了門宋旭升說:「你叫她幾聲她就徹底放心了。」又說:「依依,委屈你了,下次你別來了。」走到田埂上宋旭升說:「還是我背你吧。」柳依依說:「我自己能走。」宋旭升說:「讓我背吧。」在前面擋住她的路,彎下身子,雙手伸到後面,「讓我背吧,就讓我背著吧。」柳依依就讓他背了。宋旭升說:「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藍天佩朵夕陽在胸膛,現在就是的了,看看吧你看看吧。剛進大學最喜歡唱這首歌,可怎麼這裡的年輕人都跑光了呢,都不願走鄉間小路看藍天夕陽了呢?」柳依依說:「都能把人憋死,還藍天夕陽呢!我真的要憋死了。」宋旭升加快腳步說:「快了,快了。」

    在鎮上住下了,柳依依上完廁所出來說:「總算解脫了。」宋旭升不說話,柳依依也不說話,氣氛很沉悶。半天,宋旭升說:「回麓城你還是解脫了吧,有些事我也不敢想了,已經很謝謝你了。」柳依依沉默了一下說:「窮則思變,你怎麼就不思變呢?不思變的人怎麼變得了?除了你誰不想改變命運?你想想你大學畢業都六年了。」伸出指頭比劃著,「六年!六年是什麼概念?」宋旭升說:「你看我把室主任得罪了,有想頭的項目都不讓我沾邊。搞我這行,憑空又畫不出東西來的。要我去求他,我怎麼咽得下去?」柳依依說:「家裡只有幾面土牆都咽下去了,你還有什麼咽不下去?」宋旭升說:「對不起你,所以我幸虧我們還沒發生過什麼事情。」見柳依依不做聲,又說:「明天早上走,我回去陪媽一晚。」輕輕關上門走了。快十一點鐘,又回來了,說:「不放心,過來看一下。」柳依依驚叫:「看你!這一身的泥!」宋旭升笑一笑說:「天黑,摔到田裡去了。」柳依依要找東西給他擦去,他說:「說不定還要摔一跤呢。我等會兒還要回去的。」說話到十二點多鐘,宋旭升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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