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咸是一代ico
,引領時尚潮流。他做的很多事情後來都出現了「山寨版」。他和阮籍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兩個窮人住在道南,人稱「南阮」。富有的親戚不屑摻和他們倆,住隔街,在道北,人稱「北阮」。七月七日要曬書,北阮們把各種書籍以及綾羅綢緞搬出來大概晾滿了一個大廣場,以顯示自己學識廣博,又有錢。而阮咸看見了頗為不屑,於是找出自己一條破爛大褲衩子,高高地掛起來。當時內衣還不能公開曬,難免有人指指點點,奇怪他發什麼瘋。阮咸只是輕描淡寫,「今天,我也不能免俗啊,就曬曬它吧。」東晉時候便出現了「山寨版」:郝隆也是個窮光蛋,又一年七月七,別人曬書的時候他就躺在院子裡,扒了衣服,敞開肚皮曬太陽——那些書都在他肚皮里曬著呢。
從阮咸到郝隆,曬書的故事不僅是頑皮好玩,也是這些有思想卻又沒有錢權的文士們人格獨立的軌跡。他們不因為炫耀別人的身世顯赫就自慚形穢,反而冷眼旁觀那些聲勢浩大的鋪張,他們的冷靜和自持從來不因為面對的是「王」還是「霸」而改變,也許是萬軍之中的素衣博帶,但依然面不改色。
這是春秋時候就開始的士精神的延續。阮鹹的胡鬧本質上和藺相如澠池之會上以同歸於盡威脅秦昭王鼓瑟是一個道理,不可以被輕視。這也是為什麼稱王稱霸的人要請有學問的人出來做官,一定得小心翼翼,三請四邀,給足面子。否則文人們一個不高興就如西漢文人酈食其一樣,毫不客氣地罵未來皇帝劉邦是烏合之眾。在阮鹹的時代,高平陵政變的殺戮猶在眼前,天下名士被殺了大半,正是這種文人的高傲受到最大考驗的時候。而阮咸依然故我,這除了驕傲,還是一種風格,一種清狂。雖然有時候顯得格格不入,但是讓人敬仰。
但過分清狂,常常伴著輕狂。阮鹹的母親死了,姑母帶著一位胡姬來弔喪。沒想到阮咸看上了這位姑娘,並且沒忍得住就跟姑娘滾了床單。最後姑母離開,阮咸不顧重孝,愣是騎著毛驢把這個已經懷有身孕的女子給追了回來,嘴裡還說著,「人種不可失」。
可是禮教說,父母之喪,大孝三年,要穿著扎皮肉的粗麻衣服,不能剃頭,不能聽音樂,更不能找女人。可是三年一千多天,每天都這麼過不是和受刑一樣難受嗎?所以孔子的弟子曾經問過他,一定要這麼久嗎?孔子說,守孝三年是因為父母養育你三年,你才能脫開他們的懷抱,不用他們夙夜擔心你這個脆弱的生命會一不小心就受到傷害。這三年,是為了讓你懷念他們的恩情,如果你覺得不用三年,你已經不傷心,不懷念了,那麼也不用遵守這個形式了。
孔子的回答有理有據,但到了東漢時代,這規矩已經成為一個冰冷的數字。在「以孝治天下」的意識形態下,三年的形式是一定要的,但對父母的懷念卻要不了那麼久。父母對孩子總是予取予求不求回報,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然而孩子看父母卻是老舊的房子、用過的皮囊,孩子只會把無私的奉獻轉移給下一代。所以,在這無所事事的三年裡,就有人變著法子表面上守喪,私下裡玩樂,甚至在守孝的墓道里生出好幾個孩子來。
這是禮與情的衝突。到阮咸做選擇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情,因為情在這時候代表著真。阮咸是個求真的人,寧可真得讓人感到野蠻,也鄙視任何虛偽的文明。他是這樣一個人:寧做真輕狂,不做偽君子。
後來人也學阮咸。西晉元康時候,有錢的紈絝子弟們散發裸身,開宴會的時候一群人集體玩女人。還有東晉時候的周顗,在友人家見到漂亮的女人就要抱過來玩,都是讓世人側目的事情。只是他們的不拘禮教,少了這種情和禮的抉擇,顯得有點為了驚世駭俗而故作輕狂。
之後西晉的中朝名士們學「竹林風流」,學的大多是阮鹹的路數。嵇康和阮籍太苦大仇深,和平年代的他們已經不能理解那樣的痛苦,劉伶未免單調,而山濤和王戎做了大官,更不能代表竹林風度。
阮鹹的路數,發展到後來是士人內心情感解放的高潮,有點像嬉皮士。不講規矩,也不講禮教。
阮咸愛喝酒,拿杯喝,拿碗喝,最後都不過癮,直接對著缸喝。他們家的豬是散養的,居然也到他的酒缸里偷酒喝,阮咸也不在意,和豬成了酒友。後來的「八達」(光逸、謝鯤、阮放、畢卓、羊曼、桓彝、阮孚、胡毋彥國這八個行為放誕、飲酒無量的名門後裔)也學他,常常披散著頭髮喝酒,脫掉衣服吹風,幾乎要和其他的物種一樣歸於自然蒙昧。
「八達」之一的胡毋彥國有一回在家裡酗酒,結果他兒子正從門前走過,很不客氣地說,「胡毋彥國,不准再喝了!」古時候,老子的名字是喊不得的:差不多同時代的江南才子陸機,因為吳國被西晉所滅,無奈北上做官。西晉土著盧志見到他,趾高氣揚地問他,陸遜和陸抗是你什麼人?陸機如同被人扇了一耳光,氣得發抖,硬生生頂回去說,就像盧毓、盧廷和你的關係一樣。別人喊了他爺爺、爸爸的名字,他一定要喊回去才算解氣。別人都不能直呼你父祖的名諱,何況是你自己呢?
結果胡毋彥國卻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招招手,頗為寵愛地把他兒子叫進來一起喝酒。如果拋開禮法,這個故事不正是父子間情感真摯的表現嗎?兒子怕父親酗酒無度,要想阻止父親,可是,「父親大人,別再喝了」只是一句軟綿綿的規勸,只有大喝一聲父親的名諱,才有震懾力。正是這樣看似大逆不道的行為卻體現了父子間的真情,很有諷刺意味吧?
另外一個在中朝名士里流行的習慣也來自於阮咸:做官不幹活。我們說過,凡是有點名氣的人司馬炎一定要讓他做官,阮咸也有個職位,散騎侍郎。散騎侍郎和黃門侍郎一樣,是皇帝身邊做秘書的官。有點經驗的人都知道,領導秘書看上去沒什麼官職,但是要辦事,找秘書——他們實際上掌握著影響皇帝決定的權力。可是阮咸,除了一次被山濤舉薦為吏部郎的提名(未成功),他的政治簡歷一片空白。
阮咸對政治沒什麼興趣,但是他活得精彩。後來人學阮咸,但又學錯了。他們理解成了要想活得精彩,必須表現出對政治沒興趣,否則就不酷。阮咸不經意地混吃等死卻造就了後來一大批類似王衍那些口談玄言、不做實事的名士,他們最後亡了國。
他們還是誤會了阮咸:阮咸遠離政治,他玩自己,頂多是玩到人頭落地,一人做事一人當。可是他們玩國家,玩到神州陸沉,他們可就都擔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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