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天色漸晚,家家戶戶炊煙升起。
張生才捏緊拳頭,決定不管不顧了,這就帶著李玩回家去。
他餓了一天,聞見這陣陣撲鼻的菜飯香味,能頂得住才怪。
李玩不吵不鬧,跟在他身後,他忽然對張凡以及他家中妻兒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一個普普通通,人人都應該有的「家」,應該是什麼樣子?
張生左拐右拐,穿街過巷,終於在一幢小院門口停了下來。
李玩看見這家的煙囪也冒著煙,說明有人正在廚房造飯。
張生深呼一口氣,推門進入,面前是一個樸素卻整潔的小院。
小院走進去便是堂屋,裡面擺設也是簡單樸素得很,有一個老婦,抱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仔細一看,身旁還有個搖籃,裡面還有個在睡覺的小嬰孩。
張生給李玩介紹,自己家裡一共五口人,老娘、妻子和兩個兒子,一個叫張大明,一個叫張小明。
李玩沖那老婦人靦腆一笑,老婦人也回了一個同樣靦腆的笑容,然後便開始數落自己的兒子,簡單來說就兩個意思。
一是你昨晚死哪去了,二是你還不快去給你媳婦報一下平安。
張生於是跟李玩說你先在堂屋坐一下,我去去就來,說完便急急奔赴廚房。
廚房裡,年輕婦人正在忙碌一家的晚餐,見到張生回來了,本來就哭得通紅的雙眼馬上又流下淚來,上前就要責罵廝打張生,抬眼卻看見一個英氣逼人的穿皮草的少年走進了廚房。
少年循著香味而來,旁若無人地掀開鍋蓋,看看鍋里煮的是什麼菜。
年輕婦人足不出戶,哪見過這樣英姿綽約的天人,登時愣在那裡,連張生都暫時被拋在了腦後。
「這位是」張生見狀,急忙介紹,話到嘴邊發現並不知道李玩的名字,只好給李玩編了一個姓,既然是不知道,就叫他不公子吧。
婦人王氏還在痴痴望著李玩,聽見張生介紹,嘟噥了一句,這世間還有人姓不的?
張生在一旁打著哈哈:「此事說來話長,總之不公子是我請回來的客人,娘子你看今晚是不是加兩個菜,再去打上一壺小酒,給公子洗洗塵,壓壓驚。」
王氏狠狠瞪了張生一眼,轉而眉開眼笑招呼李玩回堂屋去坐著,自己要出去買點熟食。
張生還以為自己已經矇混過關,沒有想到李玩在身後悠悠說了一句:「張凡,你去那澡堂子裡快活的事情,不是要跟妻子說的嗎,你現在怎麼不說?」
張生哀嚎出聲。
王氏則舉起了原本已經放下的菜刀。
接下來的一頓晚餐,是李玩化身為人之後,吃得最為舒服開心的一頓飯。
並沒有什麼山珍海味,王氏的廚藝也非常一般,可這華燈初上之時,一家人圍坐桌前,在冬日裡吃上這麼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菜,卻有種令人十分舒適放鬆的田園之美。
張生給王氏詳細講講了昨夜的經歷,當然也坦白自己的確有所隱瞞,王氏雖然生氣,但在這時代,的確她也無可奈何,張生的老母親使勁幫著媳婦狠狠罵著張生,張生只好拿「不公子」李玩來當擋箭牌,李玩則是裝作一問三不知,狠狠幹了幾大碗米飯。
張生的大兒子有些害羞,一直朝著李玩傻笑卻不說話,小兒子還太小,王氏抱著他來桌前玩耍了一會便又睡覺去了,倒是張生養了一條大黃狗叫「惶惶」,一直搖著尾巴在李玩的腿上蹭來蹭去。
李玩問王氏為何這狗要叫「惶惶」,王氏笑而不答,羞紅了臉。
張生說那是因為有個詞叫「惶惶不可終日」。
李玩表示自己還是不懂,張生一愣,表示將來有天他會懂,起身給李玩倒了一杯酒。
李玩又說,我不會喝酒。
張生說沒有人不會喝酒,只是喜歡不喜歡,總要試一試的。
李玩於是喝了一杯再一杯,喜歡得很,很快有些醉了。
他的心裡也的確是喜歡得緊,原來吃飯喝酒,是一件這麼爽的事情。
沒有了禮數,也沒有下人對他的那種畏怕和距離感,更沒有了如同待在籠中的那種焦躁不安的感覺。
李玩望著已經喝醉了滿面紅光的張生,此時他已不再是那個膽小好色的書生,倒像個走遍大江南北的豪傑,口中豪言不斷,說起來一樁樁一件件,都叫李玩聽得讚嘆不已。
李玩覺得,這張生一定是這世間最幸福的人。
比李仮可幸福多了。
這張生,有母親,有妻子,有兒子,有一條狗,還有酒和故事。
李仮呢,他又有什麼?
張生見李玩好似陷入了某種沉思,問他:「你你你是不是想起來什麼了?」
李玩直搖頭,笑道:「我好像想起了一個人。」
「是誰?」
「我也不知道是誰,但是他好像是一個非常非常可憐之人,很奇怪,我只想起來他很可憐。」
李玩暫時收起了笑容。
「無妨的兄弟,你今晚就住我家,明日我當差回來,帶你去見葉神醫,他一定有辦法治你的失憶症。」
說完,張生醉倒在飯桌之上。
飯後,王氏去給李玩收拾了一間空房。
李玩則跟著張生的兒子張大明在街頭夜市瘋玩了許久。
每一個人,不僅僅是張生的家人,哪怕是鄰居,是路人,是一個小小的攤販,甚至是玩雜耍的一條小銀蛇,都對李玩報以了親切友善又真誠的笑。
李玩也笑了一整晚。
他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跟宮廷完全相反的人間,簡直是某種極樂一般的存在,有點流連忘返。
一直到了睡前,他還在回味這平常卻令人永生難忘的一天。
然而,睡下去之後,他又做了那個夢。
他又變回了那顆小小的石丸,在一條並不平坦的路上滾啊滾啊,滾了好久好久,直至他看見了一塊表面光滑卻又極其醜陋的巨石,巨石還帶著同樣兩塊小一點卻同樣光滑又醜陋的小石頭,他就要撞上巨石的那一刻,三塊石頭忽然齊齊地張開了血盆大口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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