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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獅子
整個喧鬧的宴會廳, 突然在那一瞬間出現了一種不合時宜的安靜, 只剩下了交響樂隊輕柔而和諧的背景樂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這一桌投射過來。
樓先生輕巧舉杯,向眾人笑道:「沒事啊,大家繼續喝!」
宴會廳又恢復喧鬧如常。
那群人中的一個人嘴角挑起嘲意, 說:「白公子, 你和這個余大美女什麼關係?」
白翡麗冷淡道:「沒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所以白公子是路見不平, 出來英雄救美?」那個人愈發的不給面子, 「白翡麗,你現在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還有閒情出手幫別人吶?」
余飛聞言心中一驚,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白翡麗怎麼泥菩薩過江了?
她望向白翡麗, 白翡麗依然敵視著他們, 一張秀氣的臉龐竟然不可直視。
她心尖兒都在顫。
樓先生看著他們兩個, 笑了笑,化解開空氣中劍拔弩張的氣氛:「白翡麗, 別太認真了。他們也就跟余飛開個玩笑, 還能真把她怎麼樣了?余飛是南懷明老先生的愛徒, 出了事,我怎麼跟南老先生交代?」
白翡麗冷冷地掃過桌上眾人,拿紙巾擦乾淨手, 緩緩地站直了起來。
樓先生以長輩的姿態拍拍白翡麗的背, 道:「來, 到我桌上去坐坐, 我帶你認識一下我母親。——余飛, 你也過來。」
他又回頭笑著對那桌人說道:「你們哪,說話算話,答應人家的錢,明天就要到賬!」
路上,樓先生見余飛悶悶不樂,便道:「余飛,你既然進了《鼎盛春秋》,在業界的身份已經和過去不可同日而語。像這種場面上的應酬,今後還會經常遇到。我今天讓你經歷一下,也是為你好。這回還有我保駕護航,以後可就沒有了。」
余飛看了樓先生一眼,眼角餘光掃到白翡麗臉色漠然,望向別處。
余飛默然,沒有言語。她想起前年年底在文殊院遇見樓先生,樓先生在吃飯時問了她一句話:「余飛能喝多少酒?」她當時就告訴他,她酒量不大好,喝多了會斷片。
樓先生是個特別有心的人,很早之前的一些細節,他都能記得很清楚。
他會不知道她不能喝酒嗎?他不知道她喝多了會出事嗎?
可他剛才說的話,又十分的冠冕堂皇。
來z市找樓先生之前,她找繕燈艇艇主說過這件事。她是第一次接到這種外出演出的邀請,答應的原因又和繕燈艇有關係,她就沒和於派的師父還有南懷明說,只是向艇主請教應該注意些什麼。
艇主告訴她,南懷明是個專門搞政~府關係的人,讓她乖巧些,不要得罪他。另外酒桌上的事情,恐怕也免不了。她要是不能喝,就撒嬌裝痴,那些男人特別喜歡逗小姑娘玩,占點嘴上手上的便宜,但只要有樓先生在,他們也不敢喧賓奪主。
艇主說這些話的時候,時不時嘆一口氣,是感激她,卻又有些為她擔憂的意思。
余飛突然意識到,雖然過去繕燈艇只想讓她做綠葉,卻也無形中保護了她。
她印象中過去也有不少這種事情,但都是倪麟親自出去應酬,好幾次都是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一個人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許進。
從光緒三十一年,也就是1905年的繕燈艇,再到2008年的梅蘭芳大劇院,前後一百年的時間,從官座到池座,有什麼東西變了嗎?
一百年過去,這個國家翻天覆地地變了,從近代到現代,時代也星移斗轉地變了。
但是總有那麼一些東西沒有變,也不可能變。
艇主跟她說出樓先生的真實身份時,余飛就明白了樓先生對她的所求為何。
她對樓先生而言,將會是一個絕佳的通往上流社會的工具,所以他一直在培養她。
她知道這是事實,也是現實,是她向上走,所不得不認識到的殘酷。但為了養育她遮蔽她十六年的繕燈艇,她可以忍受這一點。
然而從剛才那第四杯酒開始,她隱約不得不懷疑樓先生對她是否還別有所求。
若不是白翡麗,她不知道她現在會是處在怎樣一種境地。她不敢想像。
樓先生的眼睛裡仍然風平浪靜,看不出來什麼。余飛深斂眉眼,藏起了心底的鋒芒。
余飛和白翡麗都坐到了主桌上。樓先生向老太太介紹了白翡麗:「這位就是我之前跟您提到的,白居淵的長子,白翡麗。」
老太太抬起老花鏡細細緻致地打量白翡麗,「哎呀呀,都咁大咗(都這麼大了),好靚呀,比佢老豆咁靚仔靚咗(比他爸爸那小子漂亮多了),好似佢阿媽嘅(像他媽媽)。」
提到他媽媽時,余飛看到白翡麗的身子不自覺地顫了一下。
余飛之前聽姥姥姥爺說過,白翡麗的母親在他七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母親的去世給他造成了一些精神創傷,他特別害怕提到或者看到他的母親,所以在姥姥姥爺家裡,沒有一張他媽媽的照片。
幸好老太太沒有再提到他的母親。
又聊了幾句,老太太便說想聽余飛唱戲。
余飛現在只想快些把戲唱完了事,便問老太太想聽什麼,老太太久居嶺南,只聽粵劇,果然點了《香夭》一曲。
余飛道了聲「好」,便起身要上台去唱,樓先生叫住她,問:「《香夭》是男女對唱,你一個人唱嗎?」
余飛道:「男聲女聲我都能唱。」
樓先生笑了起來:「那多沒勁。我給你找個搭檔。」
余飛正疑惑他要找誰,只見他對白翡麗說:「我聽你後媽講,你小時候是學過粵劇的。不如你和余飛給咱們唱一首?」
余飛怔了一下,白翡麗道:「早就忘了怎麼唱了。」
樓先生笑得暢懷:「那哪能忘呢,我聽說這種本事都是根深蒂固的,就跟你小時候會翻跟斗一樣,十幾年不練,長大了照樣會翻。」
余飛看得出來白翡麗神情中明顯的厭惡情緒。這種場合,她這種本來就是演員的,上去做個演出也不算什麼,但白翡麗不是,這就有些像澠池之會上,秦王逼趙王相與鼓瑟為樂的意思了,是一種辱沒。
余飛便道:「《香夭》這首曲子,講的是夫妻二人雙雙殉情,在老人家的壽宴上唱,會不會不太吉利?我換另一首吧。」
樓先生擺手道:「我們樓家沒這麼多忌諱。你不知道,老太太年輕時最愛的就是任劍輝(粵劇最著名的女文武生),最愛聽的就是『任白(任劍輝x白雪仙)』的《香夭》。你來不唱《香夭》,給老太太賀壽還有什麼意義?」
余飛還想說服他,他已經向白翡麗開口說道:「你這段時間找我這麼多次,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今天你給老太太唱一首,老太太聽得開心了,咱們什麼都好說,坐下來把這件事談成,好不好?」他臉上春風含笑,面向白翡麗說話,左手五指一下一下地輕叩著桌面,顯得胸有成竹。
白翡麗在躊躇。
余飛蹙著眉看他,她捏著一把汗。她對商務上的事情再愚魯,從剛才樓先生的話里,她也能聽出來白翡麗來這個晚宴,是有求於樓先生。
樓先生想和他做個交換。
宴會廳中明明很喧譁,余飛卻覺得異常的安靜,耳畔只聽得見樓先生的五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叩擊聲。
樓先生叩到第十下的時候,白翡麗站了起來。他沒有看余飛,徑直與余飛擦身而過,走上台去。
余飛快步跟上。她叫他:「白翡麗,還和上次一樣唱,好嗎?」
白翡麗沒搭理她。
樓先生向台上做了個手勢,示意交響樂隊退下,換粵劇的專業樂隊上來。
余飛過去和樂隊簡單溝通了一下,便站到了台中的兩個立架話筒前面。白翡麗已經站在那裡了,雙目望著前面,毫無表情,沒有看她,也沒有跟她說話。
全場都安靜下來。這是給老太太祝壽的曲目,沒人會在這種場合吵吵嚷嚷失了禮數。
余飛給樂隊做了個「起始」的手勢,便以粵音女聲念道:
&殿陰森——奇——樹雙。」
然而未待白翡麗開口,樓先生叫了一聲:「停下!」
余飛不解地望向樓先生。
樓先生拿了話筒,道:「反了。」
余飛問:「怎麼反了?」
樓先生道:「你是坤生,本來的行當是老生行,當然要唱駙馬的戲份。」
余飛猶豫了一下,說:「我都能唱。」
樓先生道:「老太太最愛的就是任劍輝,所以我才請你來唱《香夭》,你如果不唱駙馬,那還有什麼意思?」
樓先生隻字不提白翡麗。
但這台上,非她余飛,就是白翡麗,非白翡麗,就是她余飛。樓先生字字不提白翡麗,卻也字字直指白翡麗,甚至說,白翡麗才是他真正的目標!
余飛這才意識到人心的兇險。
就因為白翡麗給她解了圍,樓先生就要這樣折騰白翡麗麼?
她原本以為讓白翡麗上去唱《香夭》,就已經是趙王鼓瑟一般的辱沒了,沒想到真正的辱沒還在後面。
他要讓白翡麗當眾唱女角。
余飛的心腸狠了下來。
倘若白翡麗是趙王,那麼她就不能是藺相如血濺五步麼?
眾目睽睽,她關了話筒,轉身就走。
忽的手腕上一緊,她被白翡麗重重地拉回了話筒前。
她雙眸中滿是驚愕,對上白翡麗的一雙眼睛。
一雙眼睛,盈盈春水,似怒似恨,眼角猩紅,卻有情根深種。
他似笑又似非笑,似真又似非真,他說:
&就唱啊,我怕麼?」
我怕麼。我何曾怕過。
又一次,他重重地擊在了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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