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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獅子
白翡麗並沒有說唱就唱。
他去找樂隊要了一件戲服。樓先生大約一早是想讓余飛扮上後唱的, 但余飛後來告訴他她有不得粉墨登場的誓言, 樓先生也就放棄了。但樂隊那邊仍然把戲服帶了過來。
余飛見白翡麗將那大紅袍披上,低聲問道:「為什麼要穿?」
白翡麗低頭抖著長長的水袖,將一雙手露出來,道:「一輩子就做一次的事情, 當然要做好了。」
他之前穿著太現代,披上這一件戲服紅袍之後,果然觀感上順目了許多。
他本來生得眉目柔麗, 女相清媚, 平日裡因為氣質眼神仍是男性化,並不讓人覺得他女氣。
然而這時候一身大紅盛裝披上, 他竟儼然換了一個人。
這種感覺和扮作旦角的倪麟截然不同。倪麟的乾旦, 靠得是濃重的裝扮和精湛的表演, 但當他離了戲台, 哪怕仍是旦妝, 她仍能看出, 他還是倪麟, 她的師叔。
白翡麗現在沒有化妝, 甚至連《不二大會》出場時那種偏女相的妝都沒有化,更沒有任何做工。但他就能給人一種感覺, 他現在就在長平公主這個角色里。
天然妙目, 正大仙容。
余飛忽然明白了白翡麗的意圖, 沒有多言, 亦拿了那件駙馬的紅袍披上, 又用發繩將長發高高結起。她目光轉側,刪繁就簡,眉宇間展開疏疏朗朗的山河畫卷。
白翡麗的頭起得很輕,並不著力。整個宴會廳的燈光暗下來,聚光燈打在他二人身上。白翡麗抬眼,目光緩緩望向周側及頭上,輕輕念道:
&殿陰森——奇——樹雙——」
余飛知道他能擬女聲,然而這一聲出來時,若鳴鳳初音,親眼所見和在網上聽著到底不同,還是讓她和其他觀眾一樣,驚艷了一下。
他的聲音本來是清磐似的,如果說上一次唱駙馬周世顯,他是壓著嗓子著往低沉寬厚上去,多少有些刻意,這一次卻是徹底放開了來,更顯天然。
余飛唱男聲,又何嘗不是更自然,隨心而至,遊刃有餘。「明珠萬顆映花黃」一句出來,抑揚頓挫,深郁沉渾。
座下人哪裡想到這二人扮唱起來,竟是假鳳虛凰,陰陽顛倒卻又渾然天成?這駙馬周世顯,自有一般男演員所沒有的俊逸風流,而那公主長平,身清骨媚,又豈是一般女演員可擬?
&旦坤生」,原本就是中國戲曲中一種特別的存在,有著獨特的東方美感。京劇「四大名旦」 梅、程、尚、荀,哪個旦不是乾旦?越劇和粵劇的全女班,哪個生不是坤生?只是十年浩劫,女不能演男,男不能演女,從此往後,時至今日,乾旦坤生,在舞台上仍是罕見。
然而藝術之美不會消失。
當這種美,美到了一定程度,人們就會得魚忘筌,忘卻演員本身。
白翡麗唱:「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這一聲陡然而至,仿佛那四圍都是沉沉污濁,唯這一聲跳脫塵埃,斷金裂玉,奪空而來。那一個「花」字,繾綣流連,顫音微微,終究是意難平,道盡這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余飛痴痴然地看著白翡麗。
這是一個她所完全不認識的白翡麗。她與他相識兩年半,有過最親密的半年時光,可她越來越發現,她完全不了解他。
他過去對她克制、矜持、羞澀、有禮節,進退有度,至多在床上,在黑暗之中,他會對她熱情,對她放肆。
但現在她才發現,他的內心之中有一個王國,有一個仙境,有一片奇異恩典。
這個世界曾像一朵玫瑰一樣羞答答地向她開放,她卻視而不見。
他的這個世界是脆弱的,如他的名字,翡翠一般晶瑩剔透,脆弱而又美麗。
他又唱:「盼得花燭共諧白髮,誰個願看花燭翻血浪?」雙手輕挽水袖,一聲聲,一下下,垂首嘆息:「唉——我誤君累你同埋孽網!」
座中都有人垂下淚來。
余飛亦心中黯然。時過境遷,今日她和白翡麗再唱《香夭》,與在榮華酒家的那一次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那一時她雖處於低谷,見他時卻也有小歡喜,心地純淨,唱公主時有小小試探,小小甜蜜,小小嬌羞,要說真正的國破家亡的悲憤、隱忍刻骨的愛恨、生死同衾的決絕與無悔,又豈唱得出萬一。
念及那一次,再思今時今日,此情此景,洶湧情潮席捲而來,終於衝破她心中的那一層看不清摸不透的迷障。
想那駙馬周世顯,進不能如袁崇煥抵禦外虜,退不能如史可法輔佐幼君,忠不能如方孝孺一死誅十族,逆不能如洪承疇俯首拜清廷。空有千縷情,手無萬鈞力。
人生之無奈,莫過於此。
然而與命相抗,九死不悔。
余飛苦澀一笑,翻作歡顏,朗氣清聲唱道:「將柳蔭當做芙蓉帳——」右手拿起腳邊的燈燭,左手輕輕隔著衣衫落上白翡麗的手腕,拿那燈燭去照他面容,心中柔情似水,觸手處微涼微硬,又令她心中跳蕩。她唱:「明朝駙馬看新娘,夜半挑燈,有心作窺妝。」
他抽走手腕,避開她直視的目光,低眉微羞,唇角含笑:「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痴凰,願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
余飛心中竟有喜意,喉中卻又微有哽咽,唱道:「遞過金杯,慢咽輕嘗,將砒~霜帶淚放落葡萄上。」
帝女花,長伴有心郎。
這一首《香夭》,余飛唱了整整二十年。唱至今日,她才覺得自己唱明白了。
她過去會唱「香」,哪裡懂得這一個「夭」的真意?香夭香夭,不過是要把最美的東西打碎給別人看,將那脆弱美麗的花朵,碾碎拌入污泥。
這一曲《香夭》,不似他們在榮華酒家唱的那樣,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白翡麗開口唱了之後,整個宴會廳一直鴉雀無聲,一直到一曲唱畢,廳中沉寂片刻,才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白翡麗開口唱之前,底下尚有竊笑之聲。但他唱完之後,再沒有人出言嘲笑。余飛想起小時候師父說過的一句話:戲子如何不卑?那就是要將人唱服,唱到他人的歡喜悲憂,皆由你一線嗓音攜提左右,你便成了。
白翡麗唱得未必有多好,卻在一個情字。
脫了戲服,白翡麗便下台而去。他從宴會廳的側門走了出去,余飛也拿了手包,追了過去。
他走得很快,一直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路上,余飛才追上他。
他像是喝醉了,走到一根路燈旁,一手撐著燈柱,一隻手壓住了額角,陰影中嘴角緊抿成一條直線,像是頭疼欲裂。
余飛快步走過去,他看到了她,側抬起頭來,說:「你走吧。」他說得挺費勁的,像是在很努力地讓自己保持清醒。
余飛本來有話想對他說,卻生生被他這一句噎了回去。她一聲不吭,轉了個彎,過馬路往對面走去。她的酒店就在對面不遠處。
她走了幾十米,忍不住又往對面馬路上望去。這一看不打緊,一看嚇了一跳,白翡麗走到路邊的綠化帶裡面去了。
余飛心想他都醉成這個樣子了,還怎麼回家,她要是不管他,他晚上出了事怎麼辦?
她又跑過去,把白翡麗從綠化帶里拽出來。
他兩隻手拗成一個奇怪的手勢,借著路燈的燈光,眼睛從指縫中看她。
余飛心想這不是傳說中能看見鬼的手勢嗎?狐狸之窗什麼的。這白翡麗,喝醉了還不是一般的幼稚啊。
她掐了他的腰一下,說:「是我啊,蠢貨。」她過去早上叫他起床吃飯的時候,也總是把手伸進被子裡這樣掐他。
他將信將疑地把手放了下來。
余飛問:「你住哪裡?」
他四下里望了望,說:「啊……我不知道。」
余飛心想算了,他這種狀態,能問出來什麼嗎?她拉著他往自己的酒店走。
過了個馬路,他便不走了,搖著頭說:「不回家,我不回家。」
&讓你回家。」余飛用力地拽著他,「到我的酒店去。」
余飛就這樣半哄半騙地把白翡麗搬回了自己的酒店,累出了一身汗。
余飛關了門,白翡麗還站在玄關,探頭探腦地往裡面望,問:「這是哪裡呀?」
余飛說:「我房間!」
他又回過頭來看她:「你是誰呀?」
余飛累死了,還得蹲著給他換拖鞋,沒好氣地吼他:「你老婆!」
他像個習慣了人伺候的富家公子,換好一隻腳的拖鞋又抬起另一腳讓余飛換。他說:「我就只有一個老婆。」
余飛剛給他把鞋和襪子脫掉,一聽他說「我只有一個老婆」,怒得把他的鞋襪扔一邊去,抬頭吼道:「你結婚了?」
余飛這一嗓子吼出了架子花臉的氣勢,白翡麗被震了一下,低頭嘀咕:「我老婆叫余飛。」
余飛哭笑不得,心想我什麼時候成你老婆了,你不是之前還讓我滾嘛。
她給他套好了拖鞋,撐著雙腿慢慢站起來,正面對著他,說:「我就是余飛。」
他捧著她的臉仔仔細細端詳了半天,余飛都被他看得心裡發毛了,正想跑,忽的就被他抱了個死緊。
余飛喘不過來氣:「……」
剛想喊讓他輕點,他一偏頭就把她給親上了。
「……」
余飛猝不及防,被他吻得很深,深到她暈眩。她想伸手去推他,才發現雙手都軟得使不出力氣。她這才知道自己的身體對他記憶這樣深刻,密密封鎖,卻在再一次被他觸碰時所有的防線一瞬間崩塌,潰不成軍。
她冰消雪融,春泥化水。她用僅存的理智把他推進玄關邊上的洗手間裡,說:「你喝了這麼多酒,先洗個澡……」
誰知他一轉頭,看見身邊的浴缸,忽的臉色刷白,發出了一聲低沉壓抑、又帶著濃烈恐懼的叫聲:
&
他一下子就跪在了浴缸邊上,雙手死死地按住了自己的頭顱。他臉上的神色,痛苦而又驚恐至極。
他抓著浴缸,一隻手伸進空蕩蕩的浴缸中去摸索——
&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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