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選擇殘缺的活著,爭取那一線生機,還是選擇完整的死去,成為別人青雲路上的墊腳石。
自拿到《向日秘典》第一卷以來,殷水流無時不刻不在面臨著這種艱難抉擇。
「君上……」
尚喜尖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殷水流神情恍恍惚惚,遙望著視野前方的夾道。
周遭懸崖高不可攀,越往上雲霧繚繞的景象便越盛,人眼望去,實難知道盡頭在何處。進出此地的夾道在峭壁之間,霧氣雖不至,漸收漸窄間幾如一線天。伏擊己方的賊卒勢眾,刻下扼要而守,務必要將他這個污妖君圍殲在此地。
「夫人如何了?」
昨夜暴雨傾盆,殷水流稍垂眼帘,便能從腳旁的水窪處看出幾分他如今的模樣。
華美典雅的山河紋飾服飾,這是商殷宗室封君方能穿戴的服飾。
商殷,商姓殷氏,取姬姓王朝而代之,定都殷邑,以邑為氏,為天下諸侯共主,國號商,世稱商殷。
「夫人只怕是……」
殷水流的封君之冠高七寸,廣兩寸,上繪有商殷家族的三足金烏族徽,古樸而神秘,加以殷水流沒有半點瑕疵的英俊姿容,給予人一種難言的高貴美態。只是殷水流往昔的意氣風發此刻再不復見,那慘白的臉容,讓他在水窪里的倒影看起來搖搖欲墜。
尚喜的聲音帶著悲戚,不忍將最壞的結果說出來。
最受君上寵愛和倚重的熙夫人傷重難產,至今帳內還沒有喜訊傳出,倘若就此去了,少了這個來歷神秘的武道高手照顧左右,只憑而今剩餘的幾百污妖軍卒,被賊軍逼入如此死地的君上,將再沒有任何生機可言。要知君上身中九五之咒,一身武道修為盡散,便是尋尋常常的幾個隸人都能輕易了結掉君上的性命。
初陽在此時升起。
尚喜聽到君上在前面喃喃低語一句,卻聽得不清切,只聞到「向日」兩字,抬起頭來看時,君上的步履帶著許多的蹣跚,正往營地走去。
今歲剛行完及冠禮的君上,在這一刻,竟似個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
誰人曾料到,在商都殷邑最有望手持天子劍,成為商殷王朝新一代君王的王子水流會淪落到如斯境地。
污妖君。
這是商殷新天子賜予君上這個阿弟的爵位,為此特將北鄙之地改名為污妖,對君上極盡羞辱侮蔑之能事的同時,亦有殷邑路人皆知的賜死之心。
北鄙之地在太丘山以東,毗鄰戎狄後裔氏族以及宗周、贏秦各國,自商殷這個天下共主數百年來漸漸式微,北鄙之地匪禍連連,商殷不止對天下諸侯逐步失去威懾力度,連國內邊界的掌控亦有些力有不逮。
君上的采邑被天子封在此地,實不啻於賜鳩。
三日前的那場伏擊印證了所有殷邑路人的猜想,一路前來的污妖邑軍在賊軍的襲擊下全線潰敗,如若沒有熙夫人懷胎九月余,以不支之軀染血負傷,率領甲兵撕開血路避入此地,只怕君上此時早已經命喪多時。
「哇……」
一聲嬰兒的啼哭在營帳里忽地響起。
尚喜不敢相信地腰肢一直,那是難產多時的熙夫人為君上誕後的佳音。
「恭賀君上。」
聲聲道賀里,營地里的仆臣甲兵們一一跪拜在地。
帳帷被人揭開,薄姬汗濕了鬢髮,神情難掩惶惶之色,卻強作歡顏道:「賀喜君上,熙夫人生的是一位小公子。」
在薄姬之後,是殷水流的一眾侍妾。
被簇擁在其中的殷水流臉上不見絲毫歡容,他神情恍恍惚惚一如剛才,侍妾們嘰嘰喳喳的道賀聲對他而言便宛如遠在天際的啼鳴。
擺擺手讓侍妾們散去,帳內照顧熙夫人的侍女亦被他揮走。
剛自哭啼過一聲的孩子不再叫喚,呼吸微弱到時有時無,姿容在殷水流的女人中艷蓋群芳的熙夫人斜依著席旁,一臉痴痴地望著懷中的嬰兒。
殷水流嘴唇顫動,想說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
他慢慢挪近。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如同一匹種馬般到處橫衝直撞的他,終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兒子,稍稍用手輕觸嬰兒光滑的小臉,便有一種讓人心悸的初為人父的血脈交融感。
「這是本君的長子,我為他取名殷大器,你看可好?」
「殷大器?」
熙夫人蒼白的臉上露出動人心魄的笑容,喚著懷裡的嬰兒道:「大器我兒,喜歡你父親為你取的名兒麼?」
說著輕咳了幾聲,繼而加劇,直至咳出幾口血出來。
血落地時殷紅,轉瞬烏黑。
殷水流瞥去一眼,取過旁邊的濕巾,溫柔地為熙夫人抹去唇角的淤血,只是臉上的神情卻愈發的慘白難看。
「哇……」
嬰兒在熙夫人的懷裡發出第二聲哭啼。
比較起第一聲來,這第二聲哇哇起了之後,許久方歇,小小嬰兒的臉亦由白轉烏。
這種不同尋常的異狀,無論是殷水流還是熙夫人均沒有絲毫詫異。
辰時。
正是那手法發作的時候。
滴答。
熙夫人淚如決堤,有一行淚亦從殷水流的臉頰滑落。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男兒淚。
淚眼模糊里,熙夫人望著她的男人,飲泣悽然道:「你是否惱我執意把大器生下來,讓他來受這份罪?」
殷水流沒有回答,他的全身漸起哆嗦,尤其是他的右手,在哆嗦得最為厲害的時候摸上了嬰兒的頸脖,以他成人的氣力,幾下就能斷去嬰兒的呼吸。
「不……」
熙夫人一聲悲呼,撕心裂肺道:「你怎能下得去手?」
她將殷水流那隻哆嗦著的扼喉之手放到自己的玉頸處,仰起臉來,已是泣不成聲道:「你要殺,便先殺了我,哇……」
一口難以壓制的淤血自熙夫人口裡噴出,濺了殷水流一身,繼而熙夫人嬌軀瑟瑟發顫,痛得再抱不動懷內的嬰兒,讓襁褓中的殷大器滾落在席,哇哇而哭。
帳內。
殷水流眼眶通紅,失去生氣般癱坐在地。
生死十二令。
出自眾生道場最上乘的武道法門之一,可救人亦可殺人。
其殺人法門,天下間除了施法者,幾乎無人可解,因為每一個手法,每一次施法都不盡相同,極具玄奧變化之道。每天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都會發作一次。每發作一次,便要剝去人體一分生機,且每發作一次都會比前一次更為痛苦難當,到最後幾可比擬凌遲之苦。
生死十二令的殺人指令,沒有人能生生撐得住十二個月。
熙夫人自中生死十二令到現在,已經七月有餘,殷大器因在母胎,亦承接到這份指令。
「我……」
熙夫人疼得冷汗淋漓,周身上下宛如有無數把利器要把她鑿空碾碎,幾度欲暈未暈之際,說話都顯困難,突圍之戰左膛所受的劍傷崩裂,不多時便染紅了大片青衫,望之觸目驚心。
嬰兒在哭,夫人如斯。
殷水流把哆嗦著的左手握住熙夫人的柔夷,任著熙夫人痛難自禁地指尖抓破他的手背,滲出幾道血痕來。
便在此時,賬外傳來一陣喧譁。
不多時,尚喜的聲音在外焦急失措道:「君上,急報,賊人來襲。」
殷水流在帳內仿若未聞。
如繾眷情濃時,他將熙夫人散開的鬢髮別至耳後,絕望蔓延至骨髓里,他對著熙夫人的溫柔仍一如往昔。
「若非那日被我撞破,我還不知道她在你身上下了十二生死令。在龍首山下,離水河畔時,我便奇怪,她怎麼會那麼輕易放過你我,而我也終於明白她走前說的那句話。倘若我早知道,我便去與她為奴,也會求她放過你,不然你何以受我如此連累,讓區區匪流都能傷你這個眾生道場門人。」
「她……我……」
殷水流口裡的她讓熙夫人嬌軀一陣陣痙攣,仿佛那個自少一直仰望,風華絕代得不似世間人兒的她正在此間凝視著自己。
龍首山下,離水河畔。
迷迷糊糊間,熙夫人耳畔好似響起了她的聲音:「你若真愛這個男人,那便死也不要回來。」
席旁有劍,出自眾生道場,是熙夫人的佩劍。
殷水流只是輕輕一拔,森冷的劍刃便帶著重重攝人之息而來。
帳外傳來尚喜的第二聲急報,而遠處馬蹄聲大作,顯然賊人越過夾道,已經距離營地越來越近。
殷水流仍是沒有回應,他左手握緊熙夫人柔夷的同時,持劍的右手青筋全起,緩緩朝著熙夫人的胸膛前抵過去,只需再往前一刺,便能結束熙夫人的這種生不如死。
「殷未央被我壓制這麼多年,一朝翻身得握天子權柄,哪裡能容得下我,縱使我狼狽離京,帶著污妖之名,對他而言仍顯不夠,若非這個新天子顧忌商禮和殷氏血脈傳承之規,兼且手足相殘實在損德,我連殷邑的城門都出不了。」
熙夫人痛得沒有多少反應,只感受到殷水流的親吻落到臉上。
「殷茂全則不相同,我這個阿弟雖然愚不可及,但是有一點卻是我最為認可他的,那便是他殺人的手段繁多,其中一樣便是他殺人時,對目標的心理施壓,可謂之為步步壓迫,層層疊加,能讓目標還沒死亡,便能精神崩潰掉,以此來滿足他達成折磨目標的樂趣。」
殷未央。
商殷王朝的新天子,在商殷天子奪位戰中勝利登基,和他同母的王子茂全是他堅定的簇擁者。
「離京的第一天,我便猜到我這個阿弟要幹些什麼。可恨我猶豫不決沒有修煉《向日秘典》,不然縱使日後我們再也做不成夫妻,但是我可以爭取一線生機,帶你去向她求情,不致於如之前般在他們面前引頸待戳,全依仗你的照顧,卻讓你落到這個再也無能為力的地步,而現在,一切都遲了。」
「向日,向日……」
殷水流發出幾聲慘笑,宛如哭音,他的手裏劍往前一抵,血花立時綻放。
他的妻兒,怎能受人萬般折磨而死。
他親自送。
鬆開劍柄,殷水流抱著熙夫人,看著鮮血淋漓,一時感覺魂魄都散去了,在熙夫人斷氣前沙啞著聲音問道:「可曾後悔隨了我這個廢人,帶你走的那一天,我便告訴過你,我女人無數,即便是對你,也只有相伴的長情,不會有刻骨銘心的所謂愛戀……」
劍尖刺破心脈,帶走最後的生機,熙夫人在殷水流的懷裡,拿臉頰感受著他的淚落。
她本想拿手最後去摸摸他的臉頰,只是手抬起來一半便頹然落下。
「我若走了,你怎麼辦,她……」
熙夫人最後的聲音沒有出來。
死亡前的那一刻,恍恍惚惚里,她又回到了龍首山下,離水河畔。
你若真愛這個男人,那便死也不要回來。
她做到了。
縱使是死,她也沒有後悔過,即便這個男人到處勾人,女人多得數不勝數,一切都因那一次頓足後的回眸。
到了這一刻,她也不認為那是孽緣,只是有一個問題,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他。
她的主人那般美艷天下,令無數人仰慕追捧的人物,為何他這種獵艷人會每次都避之尤恐不及。
主人待他和旁的男人截然不同,那種欲語還休的模樣,便是她都能看出她的主人為他動情了,他這種花叢老手斷然不可能不知道。
第一眼的回眸而起的糾纏,是她的主人為他而頓的足。
而他,為何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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