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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朱元璋在興起之初,就是靠著這九字真言,而金華城就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金華有千里沃野,民富兵強,人傑地靈,宋謙和劉基等名士就是在金華城成為朱元璋的座上賓。
外祖父謝再興攻下了這座城市、誓死保衛這座城市,是朱元璋大後方定海神針般的人物。
可為何他在最輝煌的兩次金華保衛戰後,會背叛朱元璋呢?
徐妙儀是謝再興的親外孫女,因此在看劉辰用平淡的語氣陳述事件經過的時候代入了自己的立場和情感,總覺得外祖父哪裡不對勁,疑點重重。
此時天已經黃昏了,夏日的夕陽透過窗戶,將她伏案讀書的身影扯出一條長長的陰影,她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繼續往下看。
根據劉辰的描述,外祖父去蘇州投靠張士誠之前,曾經和朱元璋有過爭執,起因是外祖父身邊兩個高級將領,一個左總管,一個麋萬戶,這兩人經常去張士誠的地盤販賣物品,當金華城的知府叫做欒鳳,是高郵人,才華了得,是文人,江南名士,管政事民生;謝再興掌握兵權,管理軍隊,兩人配合默契。
可是欒鳳向朱元璋密報,說謝再興身邊的左總管和麋萬戶去張士誠那裡私自做買賣,所得甚多,並且向張士誠泄露了軍機大事,朱元璋大怒,下令將左總管和麋萬戶砍頭,並且將兩人的頭顱懸在謝再興的軍帳中,以提醒他犯了失察之罪。
看到這裡,徐妙儀從卷宗里翻出了當年欒鳳寫給朱元璋的親筆信,內容確實如此。而後還有一封信,是說外祖父謝再興看見軍帳懸掛的人頭後,咆然大怒,衝到他的知府衙門裡大鬧,砸了他的衙門牌匾,並對主公朱元璋口出怨懟之詞,罵朱元璋「昏聵無能」、「良莠不分」。
甚至還請了當地的戲班子,在欒鳳的知府衙門門口唱起了《竇娥冤》,為左總管和麋萬戶鳴不平。徐妙儀再翻開朱元璋給欒鳳的回函,上面先安慰了欒鳳,然後下令要謝再興回金陵城候命,並且派了心腹參將李夢庚來到金華城,暫時接替謝再興的兵權,守衛金華城。
看著這份回函,徐妙儀感受了朱元璋對謝再興的強烈不滿,否則怎麼會撤下親手攻占保護金華城的謝再興,而換上李夢庚呢?或許矛盾就是在此刻激化的。
接下來就比較血腥了,李辰根據當時金華衙門婢女和歌姬等人的口供,寫下了謝再興叛變的全過程:
參將李夢庚拿著主公朱元璋的手令去接替謝再興。金華知府欒鳳設宴開席,給李夢庚接風洗塵,謝再興當然也受到了邀請。
可是交接令牌的時候,謝再興突然發難,一劍刺向了知府欒鳳,欒鳳四處逃命,他的妻子王氏聞訊趕出來,攔在了丈夫面前,求謝再興放下刀劍。
謝再興不聽,先殺死了王氏,然後將欒鳳一劍封喉,夫妻雙雙入黃泉。李夢庚拔劍反擊,但是武功遠不如謝再興,被當場割傷了手腕,謝再興捆起破口大罵的李夢庚,擱在馬背上,然後騎馬往蘇州城方向而去!
次日,就傳來了謝再興投奔了張士誠,以參將李夢庚為投名狀,背叛主公朱元璋的消息。據傳李夢庚堅持不投降,被張士誠所殺,並挫骨揚灰。
消息傳出後,朱元璋暴跳如雷。
謝再興投靠張士誠後,立刻主動請纓,帶兵攻打金華等重要城市,結果屢戰屢敗,在東陽義烏被李文忠所敗,全軍覆沒,只有謝再興一人單騎逃脫,回到蘇州城。
一戰不成,謝再興再次請戰,說服了張士誠點兵點將,帶兵出征,更是被打的落花流水,毫不狼狽,一次慘敗之後,謝再興消失了,在沒有出現過,傳說他畏罪潛逃,死在亂軍中。
一代英豪,就這樣卑微的、在別人的唾棄聲中死去,連累著謝家被滅門,然後是七歲的徐妙儀在謝家祠堂看見外祖家舉族懸樑自盡,再後來是母親謝氏被刺殺,徐妙儀流落天涯,被道衍禪師收養……
徐妙儀眼睛酸澀,不知是看書看得太久了,還是心情憂憤的緣故。卷宗裡頭有外祖父通敵張士誠的親筆信、還有和張士誠買賣私鹽等貨物的賬本,銀票還有抄沒家產的清單等等。
真正的鐵證如山,無法辯駁。朱元璋生性就多疑,看見這些證據,還有謝再興率兵和往日同袍交戰的事實,朱元璋當然會認定他是通敵謀反。
盛怒之下,難免會忽視一些可疑的細節:
比如謝再興身邊的心腹大將們的去向。謝再興投降,綁走了李夢庚,但卻放過了昔日的手下胡汝明,葉旺、馬雲等人,這些人後來都立下功勞,如今是朝中的名將,貴為二品的指揮僉事,駐守一方。
而這三人的口供,都說謝再興在通敵之前毫無預兆,也從未邀他們一起投靠張士誠,聽說謝再興背叛後,他們都無比震驚云云。
還有就是謝再興以前也是常勝將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作戰勇敢,衝鋒陷陣。但是投靠張士誠後,謝再興指揮調度一塌糊塗,只要有一點不對,就率先丟下部下逃命,就像敗家子似的,將張士誠給他的十幾萬大軍全部葬送在沙場上了,糟蹋乾淨。
徐妙儀覺得奇怪,同樣是投降,三國的關羽還能過五關斬六將,為曹操打前鋒。但是外祖父膽小懦弱,畏首畏尾,甚至不顧家人的死活,像是變了一個人……
「妙儀,天黑了,回去吧。」朱棣推門進來,徐妙儀遐想入神,這才發現已是月隱黃昏,根本看不清卷宗的字跡。
金陵城晚上要宵禁,務必要趕在宵禁關閉城門之前回去。
徐妙儀將抄錄的書卷包好,朱棣貼上也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新封條,上面的紅戳都是真的。兩人乘船離開舊州黃冊庫,玄武湖上,初夏的晚風輕輕拂面,令人心曠神怡,含苞待放的新荷在黑暗裡遠遠看去,就像端午的一角角粽子似的。
徐妙儀無心賞景,腦子反覆想著外祖父從金華保衛戰的如日中天,到急轉而下,成為叛徒,敗走義烏後神秘消失的經過。
卷宗上刻板的館閣體文字變成了一幕幕畫面,徐妙儀心中的外祖父永遠都停留在十年前,他是那麼的疼愛她和朱守謙兩個外孫,視若珍寶,怎麼說背叛的就背叛,根本不考慮家人會遭受滅頂之災……
任憑誰都看出徐妙儀心情很不好,在夏夜裡,緊縮的眉頭散發出一股寒氣,生人勿近。朱棣暗道:到底卷宗上寫了些什麼,使得徐妙儀從藏書樓出來後判若兩人?下次找到機會,一定要親眼看一看卷宗。
冷不防,徐妙儀問道:「刑部左侍郎劉辰這個人在朝中風評如何?」
朱棣說道:「此人從父皇起兵時就跟隨左右,後來效力在曹國公李文忠帳下,是軍事參謀,如今在刑部任職,父皇說他是一個能臣。」
言下之意,就是劉辰的後台是曹國公,而且深的洪武帝信任。
徐妙儀又問:「劉辰和我外祖父當年關係如何?」
朱棣坦言道:「不知道,謝再興謀反案,我那時年紀還小,所知甚少。」
徐妙儀暗道,也對,這種事情朱棣怎麼知道呢,還是以後去問毛驤吧,毛驤人脈廣,連八輩祖宗都能查出來……」
正思忖著,小船靠岸,徐妙儀下船換馬,朱棣緊隨其後,兩人從太平門入城,真是趕巧了,城門就在他們入城後立刻關閉。
貫穿金陵城南北的是一條筆直大道,名字也取得十分通俗,有朱元璋務實的風格,就叫做大通街。大通街的東面就是大明皇宮高高的圍牆。
金陵城夏夜,大通街兩邊商鋪的燈籠高高掛起,萬家燈火,熱鬧非凡,就像天上銀河似的星星點點。徐妙儀和朱棣疾馳在大通街上,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再長的路都很短暫。朱棣感覺沒過多少時候呢,就到了徐家瞻園。
朱棣問道:「何時從紹興回來?」朱棣是宗人府左宗令,管著皇族大小事宜,如今幾個公主要操辦婚事,兄弟們都在興建自己的王府,他忙的不可開交,根本不可能陪著徐妙儀去紹興查案。
啊?徐妙儀猛然想起來她和朱棣的約定,當不當燕王妃?這是個嚴肅的問題,關係到她下半輩子的幸福。不過外祖父的謀反案猶如一塊大石頭似的壓在她的心裡,在解決這個十年的疑團之前,朱棣的問題要靠後了。
徐妙儀說道:「紹興路途遙遠,還要查案子,估計順利的話七月回來,如果有事情耽擱了,恐怕要到秋天。」
秋天?真是等到花兒都謝了。
朱棣覺得,自己可能要面臨著有史以來最難熬的夏天。
徐妙儀回到瞻園,連夜挑燈給宋秀兒寫信,拜託她通過親兵都尉府的路子,查一查記載外祖父謀反案的劉辰、外祖父昔日的手下胡汝明,葉旺、馬雲,還有傳聞中死在外祖父劍下的欒鳳、李夢庚的家人等人的下落和底細。
如果是以前,這種事情叫明教的暗探幫忙查就是了,如今脫離了明教,徐妙儀在瞻園也沒有什麼可用之人,思來想去,唯一可以託付的就是宋秀兒了。
次日一早,徐妙儀就和二哥徐增壽拜別了父親大哥大嫂和三個妹妹,前往紹興。江南河網密布,走
水路方便舒適,家人在秦淮河和長江的交界口龍江驛站送別這對兄妹。只有大嫂陳氏稱病,沒有親自相送。
二小姐徐妙清送了徐妙儀幾個香包,「夏天蚊蟲多,別咬壞了。」
三小姐徐妙溪哭天抹淚,「嗚嗚,我也想去啊,可是爹爹不讓……」
四小姐徐妙錦拉著徐妙儀的裙擺,「大姐姐,你早些回來。」自從徐妙錦知道大姐姐和明教有關係,又見姐姐對謝家之事十分關心,她就隱隱猜測,姐姐可能是裝失憶,為了查當年往事,投靠了明教,故意不認父親。如此想來,就很容易理解大姐姐那些不同尋常的舉動了。
心裡藏著這個秘密,徐妙錦覺得很辛苦,但有苦難言,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似的,比三姐姐徐妙溪還成熟。
徐達說道:「快去快回,莫要耽擱太久。」徐達擔心女兒陷得太深,惹得皇上不滿。
徐增壽是家裡唯一一個高興的,沒心沒肺的咧開嘴笑道:「爹爹放心,我會一直跟著妹妹的,保管回來時連根頭髮絲都不少。」只要能逃脫國子監的魔爪,不用背那些聖人之語,別說去繁榮富庶的紹興了,就是去西北吹風沙他都願意啊!
大妹妹真是我的救星!
官船緩緩駛出了龍江驛站,和朱守謙,毛驤等人的官船一起展開了船帆,日夜兼程趕往紹興。
長江江面寬闊,兩艘大官船幾乎是齊頭並進,徐妙儀站在船頭甲板上吹著江風,想著外祖父的案子,對面船頭有人出來打招呼,「徐大小姐。」
居然是北元世子買的里八刺,左邊是曹國公世子李景隆,右邊是開平王府的三爺常森。
「常森?」徐增壽看見好朋友在朱守謙的官船上,大吃一驚,「你怎麼來了?不是在國子監讀書嗎?」
常森笑道:「我偷跑出來了,藏在官船里,反正他們也追不上來。」
徐妙儀看見烏壓壓的一群人,甚至還有居心叵測、到處煽風點火的北元世子,心中不禁大呼:我是去查案,順便尋寶,不是遊山玩水啊!你們都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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