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賜給胡廣的書法,實在有點粗糙。五個大字寫在有點皺的普通宣紙上,或許寫完之後沒有好好處理墨跡、以至於「飛」字有點花。
好在聖上的字,寫得行雲流水,說是書法亦不為過。太監王貴也給出了合理的解釋,這是聖上興致一起練字的紙,不是那麼完美也是情理之中。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幾個字出自皇帝之手。
先前司禮監太監、帶著錦衣衛到千步廊上來,胡廣難免有一番拜謝聖恩的禮節。不一會兒,翰林院的許多官員都來道賀了,對於賜字的內容、大伙兒也是一清二楚。胡廣許諾,會找木匠定做一個尺寸相當的匣子,再將御賜書法好生保管、存放在乾濕恰當的房屋裡。
進士出身、飽讀詩書的胡廣,很容易就知道這五個字的出處,出自一首漢代樂府長詩。講的是一對男女,因長輩反對干涉,釀成悲劇的故事。原詩特別最後那句「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讓胡廣更加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幾乎是頃刻之間,胡廣已經把皇帝要傳遞的意味瞭然於胸。但為了防止疏漏了甚麼深意,他後來又想了很久,反覆深入思量。
以至於下值回家後,胡廣依然在書房裡細看這份書法。
許久之後,他終於找來了個奴婢,去讓夫人把女兒放了、並帶到書房來教訓。
不料等了一陣,胡廣的妻子、女兒,還有長子胡穜都到書房來了。
胡廣便對女兒胡氏道:「今後為父不再鎖你了,也不反對你與那解禎亮的事。但你別去私見他,省得丟人現眼!為父會找人與解縉談談,再讓解縉請媒人來說,為你們操辦此事。」
小娘的眼睛紅紅的,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神情卻已轉憂而喜。
長子胡穜卻很不滿:「那解縉侮辱胡家,父親豈能如此罷了……」
「咚咚!」胡廣用手指敲了兩下桌案,然後往擺在上面的宣紙上一指。家眷們上前,看到了上面的幾個字。
胡廣道:「今日聖上御賜之物。」
胡穜卻依舊憤憤道:「可是解縉實在是太過分了,他說的那些話,叫胡家遭人嘲笑,難以自處。」
夫人瞪了兒子一眼,氣氛有點尷尬。
胡小娘卻輕聲道:「女兒早就聽說當今聖上風流,卻沒想到他還會管這樣的事,確不似那些迂腐無趣的士大夫。」
胡廣搖頭道:「沒你們想得那麼簡單。」
他看了一眼兒子,又語重心長地說道,「解縉說的事,雖無法考證,卻也是實情。你們可以詬病為父貪生,建文四年京師城破前後,為父就沒想過要死。」
夫人急得沉聲道:「難道要我們家像黃子澄、方孝孺、鐵鉉家那樣,家破人亡,別人才滿意嗎?老爺做的有甚麼不對?」
胡廣卻不能這樣教育自己的長子,他沒理會婦人,又說道:「讀書之人,不能不明大節。當初建文皇帝已經完了,忠臣當然該以死回報君王,為父自認有虧名節。但總不能滿朝皆死,勢必有人活下來繼續報效國家。
大明朝依舊是大明朝,太祖孫子的皇位、到了太祖兒子手裡。事已至此,我朝億兆臣民,要不要繼續活下去?
活下來的人該怎麼辦?建文帝既沒,只能是太宗皇帝登基。那時候對抗太宗皇帝,又能起到甚麼作用;想要國家無主,還是純粹為了泄|憤?
在既定事實之後,那些依舊辱|罵皇帝的文官,造成了君臣對抗。太宗皇帝登基之初,動輒殺|戮,朝臣極其緊張。這樣的形勢下去,必定有害無益。朝廷最終要走向何方?只有君臣之間重新達成誠意,而不是泄|憤與敵視,大明朝廷方能延續。」
兒子胡穜看著父親的目光,漸漸地多了幾分尊重。
胡廣道:「動盪一直延續到當今武德朝。今上登基後,其國策讓朝臣多有不安,然而並未大肆清|洗朝臣,今上還多次投出了和解的誠意。讓廢太子那邊的文官進入內閣,參與決策;禮部尚書胡部堂上請經筵,聖上也立刻照准。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朝臣反其道而行之,對國家何益之有?
咱們不能得寸進尺,只有適當妥協,才能重建君臣誠意,平息這些年以來的動盪。我等既然未死,而身居廟堂,正該做這些事,此乃職責道義所在。」
胡穜道:「父親忍辱負重,心懷天下,絕非解縉那等小人可以企及!」
胡廣卻冷道:「還沒有你們的時候,為父便認識解縉了,他是怎樣的人,我一清二楚。楊士奇家的人,一直在四處找人解救,解縉同是江西士人(贛黨)、為何不為楊士奇上書求情?」
兒子思索了一會兒,說道:「解縉也怕牽連上廢太子一黨?」
胡廣搖頭道:「楊士奇的獨子,平常為非作歹,還曾打死了人。但因楊士奇是廢太子的東宮故吏心腹謀臣,應天府的官員便徇私了。解縉用甚麼道理解釋這件事?」
夫人趁機說道:「還是咱們家兒子好。」
胡廣卻正色道:「你不能慣著他!」
兒子忙拜道:「父親教訓得是。父親之意,解縉清楚黑白是非,不全是小人之心?」
「那還用說?」胡廣道,「朗朗乾坤,日月分明,聖上也不糊塗,廟堂上哪來那麼多小人?解縉自有他的處世之道,與為父不同罷了。」
兒子嘆了一口氣,問道:「就算咱們家同意婚事,那解縉會不會趁機落井下石?」
胡廣指著桌案上的御賜書法,「如果解縉只想與皇帝過不去,他為甚要投降太宗,又投降今上?」
「父親言之有理。」兒子點頭道,他還是一臉不高興道,「小妹也真是不顧大局,為啥非得與解家的人來往!」
小娘胡氏委屈道:「難道婚約,不是父親定的?」
胡廣嘆道:「事已至此,只能權變。為父不是怕他解縉報復,只是念及聖恩。他解縉整不垮我!太宗以『太祖成憲』起兵靖難,今上以廢太子無道伐罪;若誰以氣節之名攻訐我,便要涉及這些問題,都是屍山血海之後已有的定論。而那些私傳的閒言碎語,不登大雅之塔,別去理會便是,世人的誤解自有消解的一天。」
……正月里,京師又有大事,柳升率京營一部,押解著戰敗的安南賊首進京了。朝廷有司為柳升布置了隆重的禮儀,迎接得勝的大將回朝。
柳升的馬車在前呼後擁中進入京師,錦衣衛將士為其開道,各種牌傘儀仗應有盡有,官民一律下馬避道,排場極大。人們敲鑼打鼓,圍觀隨後的囚車,好不熱鬧。
此時朝臣也是歡欣鼓舞,表現出了十分矛盾的態度。
掌握實權的是文官,他們對於戰爭一向比較反對。即便是安南叛賊欲殺朝廷命官,平亂是勢在必行的正義之戰,當初大多文官也對此持謹慎主張。
但明軍已經獲得大勝、抓獲罪魁禍首之後,大臣們又十分高興,給柳升安排了極大的尊榮排場。
或許因為即將到來的獻俘儀式,能提高朝廷中|央的威望;這樣的儀式在各種禮儀之中、也是居於前列的盛大典禮,對於維持朝廷的權威與統治,據有非同凡響的影響。
阮氏在柳升的馬車上,好奇地從車簾里角落裡觀望,她看到這樣的景象,有一種柳升位極人臣般的錯覺。因為上至官員,下至庶民,都恭敬地向柳升的車駕行禮。
京師的宏偉城樓宮闕,十分震撼;其中又不乏園林亭台、小橋流水,以及精緻華麗的水榭別墅,正是讓她看得眼花繚亂。人口也非常多,其繁華程度遠超安南國的任何城池,且一切極有規矩,可以看得出來人們完全不用擔心作奸犯科的事。
「大明如同天庭。」阮氏感嘆了一聲,她接著脫口道,「已經如此富貴了,為何還想要安南國的土地?」
阮氏說完就意識到失言,臉上一紅。
柳升道:「朝廷不是想要安南國的土地,新城侯已經許諾退兵至東北邊,陳氏後人也做了國王。大明王師是為了去幫助安南國,平息禍亂,安定地方。」
阮氏忙點頭道:「妾身明白了。」過了一會兒,她又有一些忐忑道,「我真的能做柳府的夫人?人們會不會看不起我?」
柳升好言道:「不用擔心,聖上有厚恩。」
阮氏柔聲道:「那時我憂心柳將軍,心急如焚,沒能深思熟慮,後來一想才明白,我的身份真的有違道德。柳將軍是有地位的貴族,不怕別人說嗎?」
柳升笑了一下:「說的人都是文官,他們生下來就看咱們不太順眼,總有這樣那樣的講究。可咱們的富貴,不是文官給的,管他們作甚?聖上看我順眼就夠了。」
一行隊伍沿著大街到了皇城南面,先把囚車交給了錦衣衛。柳升把將印、一份奏章送去五軍都督府,便帶著阮氏先回家去了。獻俘儀式、慶功宴等都需要周密的禮儀準備,今天暫且不用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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