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色 第七百五十八章 何患無辭

    獻俘典禮早已準備妥當。沒有在當天舉行,最大的原因、是柳升押解俘虜進城的時辰不太恰當,所以典禮定於明日上午。

    司禮監太監王貴,奉旨見過鴻臚寺的官員,有過私下溝通之後,又在柔儀殿見了朱高煦一次。王貴要提前告知皇帝朱高煦、明日的禮儀過程,因為朱高煦是第一次參加獻俘大典。

    好在朱高煦負責表演的節目還算簡單,也無須進行彩排練習。他主要負責坐在上位接受人們的膜拜,台詞只有一句、簡潔好記的兩字短語。

    逮獲的一眾安南叛軍俘虜,已經弄到詔獄關好,一切都很順利。

    不過快到酉時的時候,朱高煦決定去洪武門那邊,親自見見俘虜。

    朱高煦並未到大牢裡面去,牢房外面有負責管理的錦衣衛衙署。他便在一間衙署廊屋裡,等著要見的人。

    而下面暗無天日的牢房,若非必要、朱高煦十分不喜歡前去,那樣的環境確實會讓人充滿負能量。特別是現在這個快要臨近黃昏的時辰,想到陰森的夜晚即將降臨,光是靠近這裡、朱高煦已經隱約感覺到了地牢裡的絕望與黑暗。

    沒等許久,一個穿著骯髒囚服,帶著枷鎖的黑瘦漢子進來了,身邊還有幾個押解他的錦衣衛將士。他是戰-犯之一的阮景異,曾在陳季擴偽政-權下任太保、主持守備清化的防務,也曾來過京師作為副使。

    朱高煦輕輕揮了一下手、讓不相干的人退避,他便看著阮景異道:「朕不見身份更高的陳季擴、阮帥二人,卻只見你。你知道為甚麼嗎?」

    阮景異剛剛還一副行動緩慢、臉上麻木無神的模樣,聽到朱高煦的第一句話,他立刻就抬起頭來了。

    阮景異的一張臉雖然有點髒,卻幾乎在剎那間、就變得豐富起來,眼珠子也開始轉動。他的眼神仍然充斥著恐懼與迷茫,又隱約有了些許希望、開始刺激他的感官。

    朱高煦也十分仔細地觀察著阮景異的變化,心道:人確是軟弱的。

    安南國那些重要人物的關係,朱高煦心裡有數。陳季擴自不必說,他就是一桿旗幟、稱過帝的旗幟,本身是個甚麼樣的人、有沒有本事與罪孽,現在已經完全不重要了;陳季擴被抓獲後,他曾做過「大越皇帝」的身份,才是凌駕於一切之上的特徵。

    而太傅阮帥,則是陳季擴的堅定支持者,在「大越」政-權內部的一系列爭鬥中,都是陳季擴的心腹。只有阮景異是因為內部廝殺中,失敗之後才無奈擁立陳季擴的人。

    所以朱高煦的話,似乎提醒了阮景異,讓他覺得自己的罪、好像沒那麼大。對於一個要死的人,求生的希望當然才是最刺-激的感覺,哪怕那點希望很隱約。

    阮景異呆呆地望著朱高煦。這時,錦衣衛指揮使張盛忽然喝道:「聖上問你話!無禮不答,便是大不敬之罪。」

    這句話應該是張盛的失言,畢竟阮景異的罪、比大不敬嚴重多了,這種威脅根本毫無作用。

    朱高煦看了張盛一眼,張盛知趣地住了嘴,果然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神態。

    「阮景異,原先你來過京師。咱們在和談的時候,朕很誠意地與你們商議,希望能找到一個比較理性的法子,找到辦法解決問題。你們卻並不當回事,看看現在弄成甚麼樣了?」朱高煦語氣鎮定地說道。

    阮景異痛苦地閉上眼睛,終於開口道:「成王敗寇。力不如人,咎由自取。」

    朱高煦搖頭道:「這並非朕願意看到的結果。直到現在,朕還是認為,當初若能避免戰爭、才是最好的法子。起碼去年的一場戰爭不會發生,減少了大量的軍費消耗、以及許多人命的無謂折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彼此都付出了代價,誰也沒撈著好。」

    他嘆了一口氣道:「應該很容易能預判到的後果,為甚麼人們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呢?並且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哐當」一聲,阮景異撲倒在地上,他掙扎了幾下,忽然痛哭道:「罪臣知道錯了!」

    朱高煦問道:「你真的知道錯了?」

    此問讓阮景異的情緒愈發崩潰,他簡直痛哭涕流,一個勁地反覆著說他有罪過,並且開始討饒……朱高煦好一會兒都沒吭聲,觀察了一番阮景異的表現。此人的情緒很混亂,但是阮景異他似乎並未意識到、究竟哪裡錯了。

    不過阮景異極快就動搖了,看來此人並沒有如同宗-教一樣的偏執信-念,本能的恐懼,立刻就擊碎了他的立場。於是朱高煦覺得,這個機緣巧合在叛軍中獲得高位的人,實際上是個最常見的普通人。


    之前阮景異出使大明,也受到了威脅、應該有懼意。但這一回阮景異的恐懼與絕望,顯然要來得更強烈,因為他們的整個政權、整個靠山已經不復存在。人畢竟是聚居的生物,孤立無援的恐懼,才更加深刻。

    等了一會兒,阮景異的激動情緒稍稍疲憊,朱高煦才又開口道:「張盛,明天不要讓阮景異參與獻俘大典了,讓他在詔獄裡待一陣子。然後安排他在京師居住一段時間,等到有前往安南國的隊伍了,便把他送去東關(河內),交給張輔處置。」

    身邊的張盛等人,都露出了詫異的神情。不過張盛依舊抱拳道:「臣遵旨!」

    阮景異停止了痛哭,睜大眼睛道:「聖上寬恕罪臣了?」

    朱高煦道:「最終也要看你,是否能放下誤解與怨恨。」

    阮景異急忙叩首謝恩。

    太監王貴悄悄提醒道:「皇爺,朝中諸公怕會有疑問。」

    朱高煦不動聲色道:「只要是個皇帝,要殺一個人、罷免一個人,都是比較容易的,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是若能隨心所欲地寬恕人、給予恩惠,那才是真的有權力。」

    王貴微微有點困惑,發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應答:「是。」

    朱高煦只見了阮景異一個俘虜,天還沒黑他就離開了詔獄。

    至於那個「太傅」阮帥,曾嚷嚷著要血-洗東關、屠殺漢-人,此中供狀與情節,朱高煦都是知道的;但朱高煦沒有再見此人。

    阮帥可能表現的強撐怒罵、或者害怕後悔,都讓人沒有了興致。畢竟一個肉-體也要被消滅的人,臨死前是甚麼感受、或者是否悔過,已毫無意義。

    第二天上午,獻俘大典,按照布置開始舉行。

    地點在午門外。儀衛司的人已經在午門的城樓上,設好了御座,黃蓋、牌扇。朱高煦到場之後,先接受了大家的膜拜。無數人高呼萬歲,廣場很大,以至於遠處的人甚麼也看不清楚。

    幾員勛貴武將,侍立在朱高煦的寶座兩側。除此之外,樓上還有錦衣衛大漢將軍等侍衛。

    午門外的磚地廣場上,無數京官已經到場了。接著一眾安南叛軍俘虜、戴著木頭與鐵索製作的枷鎖到來,他們活動困難,被驅趕到了廣場上。在將士們的一通喝令之後,戰犯們跪伏在地上,或者被一腳踢倒在地。

    宏偉的皇宮城樓、寬闊的磚地上,人數很多,嘈雜的俘虜們或許在申辯。但是個人的明細情理,在如此宏大的典禮上,已然顯得微不足道,也沒人有興趣去關注。

    跟著柳升回國的刑部尚書薛岩走上前,他在城樓便上展開了一份卷宗,開始大聲閱讀。卷宗內容用文言文寫成,跪在下面的戰-犯是否聽得懂,朱高煦不得而知。

    罪狀大致有十幾二十條,都是天怒人怨的大罪。道義上的反叛,破壞各種律法的起兵造-反,以及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惡不作的犯罪條目,都當眾宣讀了。

    薛岩讀罷,轉身面對朱高煦躬身道:「臣稟奏聖上,以上叛賊罪犯人等,人神共憤,罪無可赦。臣請旨聖上,准押其至市曹,依律斬首示眾。」

    朱高煦今天有唯一的一句台詞,此時該他說了,他說道:「拿去。」

    侍立在側的勛貴王斌與韋達,一起重複了一遍朱高煦的命令:「拿去!」

    接著錦衣衛的將士陸續往下傳話,而且傳話的人越來越多,最後數百衣甲鮮明的京營侍衛軍齊聲大喊道:「拿去!」

    義正辭嚴、充斥著殺氣的齊聲吶喊,聲如洪鐘,簡直震得宮闕也仿佛在顫慄,氣勢不容抗辯,威嚴十足。

    於是今日的審判,仿佛宣告了皇帝與大明朝廷替天行道的正義。如此氣氛與信心,連朱高煦也覺得,這一切肯定不容置疑,不可能有甚麼問題。武力與實力並不是重點,因為大明名正言順的道義,才是一切天命所歸的理由。

    廣場上的囚犯們有點嘈雜,陸續已被押解去承天門方向。但朝廷的官吏們依舊肅穆莊嚴,再次向城樓上叩拜,稱頌朱高煦的文治武功。

    朱高煦也忽然領悟,原來正義性在權威與「眾人聲勢」中,其實可以非常簡單簡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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