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峰迴路轉百草黃
「過獎了,過獎了,多虧各位兄弟全力協助!」一名白白胖胖的武將,從床子弩旁直起腰,向著周圍抱拳施禮。
「將軍不必過謙!」
「將軍威武!」
「有將軍在,哪個不開眼的傢伙,敢捋我鐵門關虎鬚!」
……
周圍的叫嚷聲,越發地響亮。仿佛故意在喊給關牆下的人聽,又仿佛根本沒注意到車隊的到來。
「有本事直接用弓箭射,別用羊肉哄……!」被守軍的囂張態度,刺激得勃然大怒,鄧奉一夾馬腹,就準備上前拆穿對方老底兒。
劉秀手疾眼快,在馬背上重新坐直身體的同時,果斷伸手拉住了他的韁繩,「士載,咱們是客,沒必要做這種意氣之爭!」
「的確,他們越是故意挑釁,咱們越得沉住氣!」嚴光也迅速從另外一側追上前,用坐騎同時擋住鄧奉和馬三娘兩人的去路。
「你?也罷!你說得對,且讓他們囂張!」鄧奉牙關緊咬,怒容滿面,卻緩緩放鬆了身體,決定跟大夥一道忍氣吞聲。
「你擋著我幹什麼,我都沒向外拔刀!」馬三娘先是楞了楞,隨即,衝著嚴光大翻白眼兒,「這種伎倆,用來刺激小孩子還差不多。老,你姐姐我都經歷了過多少次了,怎麼可能上當?!」
「對,對,姐姐說得對,你根本不會上當!咱們不理他,且讓他自己開心!」嚴光分明看到了馬三娘手背上的青筋,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順著對方的口風小聲開解。
隊伍中兩個脾氣最急的人,被他和劉秀聯手攔住。其他同伴,自然不會再上當受騙。大夥裝作不知道守軍的目的,紛紛抱著膀子,在關牆外看起了熱鬧。任城頭上嚷嚷的再大聲,也絕不上前搭腔。
關牆上的守軍叫嚷了好一陣兒,卻沒有成功挑起雙方之間的衝突,頓時,預先準備好的策略,就全落了空。一個個尷尬地閉住嘴巴,將目光陸續轉向邱姓武將,請求他趕緊再出新招
那白白胖胖的邱姓武將,也沒想到關牆下的幾個毛頭小子,居然如此沉得住氣。先楞了楞,然後遲疑著將目光轉向敵樓的二層。待看到二層窗口處,根本沒有任何新的旗幟掛出。只好硬著頭皮走到一座垛口前,探出半個身子,大聲喊道:「來者何人,速速表明身份!否則,休怪本官拿你當做山賊,派兵出去,殺個片甲不留!」
山風料峭,將他的聲音清清楚楚送進了關外每個人的耳朵。鄧奉、馬三娘兩個,頓時又怒容滿面。老周、老宋兩個,也感覺到情況不妙,各自偷偷抓了一面盾牌,快速走到了劉秀身側,隨時準備為他提供保護。而劉秀本人,卻非常大氣地笑了笑,策馬緩緩上前,衝著邱姓武將抱拳施禮,「羲和大夫帳下均輸下士劉秀,與嚴光、鄧奉、朱佑三位下士一道,押運物資前往冀州賑濟災民。朝廷文書,先前朱均輸已經呈給了將軍,不知道將軍可曾過目?為何還有此一問?!」
下士在京官隊伍中位列倒數第二,根本沒任何實權,可再低,也是朝廷命官,不能被隨意侮辱。邱姓副將頓時被問得臉色一僵,抬起頭,再度看向敵樓的窗口。「這……」 (注,按現在,下士應該算是副處級公務員)
敵樓窗口,依舊黑得像個山洞一般,看不到任何人影,也看不到任何旗號。而關外的四名均輸下士,卻好整以暇,絲毫不為他先前的挑釁所怒。無奈之下,邱副將只好繼續硬起頭皮,繼續胡攪蠻纏,「廢,廢話,本官當然看過了爾等的通關文書!可賑災是何等的大事,朝廷怎麼可能派你們四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出馬?!分明是你們四個,偽造了朝廷的文書,意圖趁著冀州那邊鬧災,發,發昧心財……!」
「住口!」鄧奉忍無可忍,大聲打斷,「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偽造朝廷文書的?!上面蓋的羲和印信怎麼可能造得了假,沿途各關卡的印信,又怎麼可能造得了假?!你若是再繼續……」(註:羲和,即大司農)
「士載,這人不過是奉命行事,你跟他費再多的唇舌也沒用!」嚴光再度拉了一下鄧奉的戰馬韁繩,低聲提醒,「正主在敵樓中,此人每次說一句話,都會偷偷向上看一眼!」
「哼!」鄧奉迅速意識到自己上當,冷著臉撥轉馬頭走向車隊末尾,不再給對方撩撥自己的機會。
劉秀則迅速接替了他的位置,第二次向邱姓武將拱手,「將軍懷疑的不無道理,本官也覺得,我們四個年紀青青,實在擔當不起如此重任。將軍既然覺得羲和大夫的安排有誤,不妨暫且將車隊扣下。本官這就跟兄弟們一道返回長安,讓朝廷另派合適的人選,以免耽誤了救災的大事!」
說罷,衝著邱姓武將和城頭上看熱鬧的兵卒們笑了笑,迅速撥轉坐騎,掉頭向後。登時,把個邱姓武將嚇得方寸大亂,不待繼續向敵樓內的上司請示,就自作主張地朝著關下伸出了手臂,「慢,劉均輸且慢!文書真偽,本官還沒核驗完畢。你,你,你必須等本官弄清楚了之後才能離開!」
「那就請邱將軍快一些,否則,耽擱了車隊行程,劉某就只能推在你的頭上!說你故意閉關不納,導致賑災車隊遲遲無法通過。」劉秀笑著帶住坐騎,雙手抱在自家肩膀處,大聲冷笑。
「你,你,你儘管推,邱某才不怕你!」白胖武將又氣又急,大聲宣告。然而,話雖然說得硬氣,他卻不敢再故意找茬兒。迅速命令麾下兵卒搖起了關前鐵閘,從內部拉開了關門。
劉秀等人相視而笑,帶領隊伍,就準備直穿而過。就在此時,一名身披赤紅色罩袍的武將,被二十餘名親信的簇擁著,從敵樓內快速沖了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垛口處,附身喝問:「關外何人?車中所載,究竟為何物?」
「羲和大夫帳下均輸下士劉秀、嚴光、鄧奉、朱佑,奉命押送賑災物資前往冀州。」見到正主終於露面兒,劉秀停住坐騎,再度不卑不亢地向此人自我介紹,「至於所押物資為何,在通關文書上已經寫明,請將軍親自過目。」
「嗯,你年紀輕輕,倒是謹慎得很!怪不得魯大夫如此欣賞你,對你委以重任!」精心準備的一個圈套,卻被劉秀輕鬆避開,鐵門關守將手捋山羊鬍子,輕輕點頭,「不過,無論你是奉了何人之命,該走的手續,卻不能缺。你和你的車隊,先在關外稍候,本將必須親自核驗文書和物資,以免中間有什麼紕漏!」
「將軍請自便!」不知道對方的葫蘆里,究竟準備賣什麼藥,劉秀卻只管笑著點頭。
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對方如果堅持不承認他是朝廷的官員,也許他還會心生畏懼。而既然對方已經認可了他的官身,接下來無論如何刁難,就只能限制在公事公辦範疇。大夥所要面臨的危險,反倒降到了最小。
果然,那守將聲稱要親自核驗文書和物資之後,就玩不出太新鮮的花樣。無非派人查看車上木箱的葛布封條是否有被揭開痕跡,木箱表面是否有破損跡象,以及物資的具體數量是否與文書所記錄一致等等。而預先得到了孫登的警告,劉秀已經派人提早做了處理措施。所以守將及其爪牙再存心從雞蛋中挑骨頭,很快也就挑無可挑。
「劉均輸,本將射術如何?那隻扁毛畜生,麻煩你幫本將撿過來!」邱姓武將唯恐被自家上司責怪,趁著後者正在裝模作樣核驗物資的時候,在關牆上賣力表現。
「下官聽聞,匈奴人管射術高明者,稱作射鵰手!」劉秀直接忽略了對方的後半句話,仰起頭,笑著回應,「不過他們用的是角弓,不是床弩。想必是金雕飛得太高,非三石以上強弓,射出的箭矢無法及其身。將軍您能先用羊肉騙那扁毛畜生自投羅網,然後又用床弩殺了它個措手不及,智慧的確更勝一籌!」
「哈哈,哈哈,哈哈……」邱姓武將被捧得心花怒放,張開嘴,仰天大笑。但是,剛剛笑到一半兒,他忽然又感覺到味道有些不對,迅速收起笑容,怒目圓睜,「呔,你這乳臭未乾的小子,為何出言辱我?怎麼叫本將智慧更勝一籌?是比鞭毛畜生更勝一籌,還是比匈奴射鵰手更勝一籌,你給本將說個清楚!」
「說,你為何羞辱我家將軍!」
「小子,居然拐著彎辱罵我家將軍,你真是,真是欺人太甚!」
「說,今天你如果不把話說清楚,爺爺們就跟你沒完……」
周圍的兵卒狐假虎威,拔出兵器,衝著劉秀怒目而視。
「當然是比匈奴弓箭手更勝一籌!」劉秀笑了笑,輕輕搖頭,「將軍切莫誤會,世間哪有人,會願意將自己跟那貪吃的扁毛畜生相比?」
「你,你這尖牙利齒的小畜生
!本官……」邱姓武將被氣得火冒三丈,拔出兵器,就準備衝下關牆給劉秀一個教訓。就在此時,那鐵門關的守將卻搶先一步來到了關外,先命人將蓋好了官印的帛書,交還給了劉秀,然後又客客氣氣地向四位均輸下士拱手,「讓幾位均輸久候了,在下乃奉命駐守在此地的裨將,姓王,單名一個曜字。眼下公務在身,不得不認真一些,還請幾位均輸見諒!」
「在,在下姓邱,單名一個威字,乃王將軍之副,見過幾位小兄弟!」剛剛衝下關牆的白胖守將,思維有點兒跟不上自家上司的節奏,踉蹌了幾步,拱手自我介紹。
「見過王將軍,見過邱副將。」對方態度不像先前一樣無禮,劉秀也不願意多事,側開身子,笑著拱手,「兩位重任在肩,自然要公事公辦,劉某多等些時候,也是應該。然而冀州災情嚴峻,還請兩位將軍多行方便,讓車隊早日啟程。」
「應該,應該,救災如救火,多耽擱一日,災情就嚴重一分!」王姓守將的態度,與先前判若兩人,立刻笑呵呵地連連點頭,「劉均輸不用急,本將這就命人打開前後關門。邱威!」
「末將在!」副將邱威大聲回道。
「打開關門,老夫親自送四位均輸和車隊通過。」裨將王曜挺胸拔背,頤氣指使。
說罷,又迅速將目光轉向劉秀,笑呵呵地叮囑,「幾位均輸都是如此年輕,卻一道被委以如此重任,想必前途都不可限量。可山路崎嶇,沿途盜匪叢生,幾位切莫掉以輕心。需知人在得意處,得防失意時。萬一物資被盜匪劫走,冀州災情加重,你們四個,可是百死莫贖!」
「多謝王將軍提醒,劉某一定嚴加提防,不給任何人可乘之機!」劉秀被對方笑得頭皮發緊,再度側身拱手。
嚴光在旁邊,也覺得王姓守將的態度好生奇怪。先前擺明了態度是想要刁難大夥,可事情做到一半兒,此人又突然改弦易轍。而明明已經下令讓車隊過關了,偏偏又在話里暗藏機鋒。好像跟大夥有什麼積怨舊仇,想要報復,卻又不得不忍辱負重一般。
不過,無論此人是否包藏禍心,前後兩道官門大開,卻是事實。謹慎如嚴光,也不能再多事,只能跟劉秀等夥伴一道,向王、邱兩位將軍拱手告辭。
那王將軍滿臉堆笑,留下邱副將守關,自己帶著麾下一眾爪牙,將車隊送出了三里之外。待劉秀等人再三致謝之後,才調轉坐騎,信馬由韁地往回走。等馬頭在山路上轉過一個彎子,他卻忽然又拉緊了韁繩,扭過頭,衝著遠去的車隊,低聲冷笑,憔悴的面孔上,幾條肌肉同時上下抽動。
邱姓副將恰好策馬從鐵門關方向匆匆追至,見自家上司神色怪異,快速拉住韁繩,附身在其耳畔,低聲匯報:「大人,探子說劉秀這夥人擊敗了軹關賊,生擒了孫登,賊人當中最厲害的角色劉隆,也被他們四個打成了重傷。此刻孫登應該就在車隊中,咱們如果帶領弟兄們將車隊圍住,定能治他一個通匪……」
「蠢材。」王將軍揮了下手,不屑地打斷,「不怪你被那姓劉的幾句話,就玩弄於股掌之上。孫登在他手裡,是俘虜,還是貴客,還不全憑著他一張嘴去說。屆時他只要給孫登一刀,就是死無對證。你我還得主動上報朝廷,替他表功。你我上輩子到底欠了這姓劉的多少債,已經被他害得落到在太行山裡頭喝西北風的地步,還要幫他加官進爵?!」
「這……」邱姓副將心思轉得慢,眨巴著一雙金魚眼睛,冥思苦想好半天,才重要弄清楚了上司話語中的道理。訕訕地笑了笑,繼續低聲提議,「那就找幾個機靈的弟兄跟著,看他到底是把孫登放掉,還是交給山那邊的地方官府。如果是前者,您老一道奏摺遞上去……」
「太慢,太慢!老夫等不及!老夫恨不得現在就將那姓劉的小子挫骨揚灰!」裨將王曜朝車隊的背影看了幾眼,咬著牙,輕輕搖頭。「我王家兩頭千里駒,一個被他折辱得精神萎靡,一個被他勾結賊人弄得不男不女,老夫上次派人殺他不死,也被反咬一口,從長安被貶到了這鳥不拉屎太行山中。此仇此恨,老夫只要一想起了,就夜不能寐!豈能等到朝廷查實其罪行之後,再按律將其處置?!況且孔永那老匹夫,一定會全力維護於他,嚴尤父子,也對他讚賞有加。二人聯手斡旋下來,還未必就能治他的死罪,屆時,讓老夫如何像麟兒和固兒交代?」
「這,將軍想得長遠,屬下自嘆不如。」邱威立刻裝作一幅沉思模樣,畢恭畢敬地行禮。見王曜似乎不怎麼買自己的帳,猶豫片刻,又壓低了聲音,向對方請教,「將軍,想要儘快報仇,其實不如讓屬下直接帶兵把他抓回來,丟進黑牢裡,然後讓兩位公子悄悄趕到鐵門關,親手將其千刀萬剮?」
「如此,快是快了些,只是太便宜了他!」王將軍對他的態度終於好了一些,撇了撇嘴,大聲冷笑,「你見過狸貓戲鼠麼,就是要老鼠覺得有了活下去的念想,再抓回來,然後再放開,等其試圖逃走時,再一爪子拍翻,如是幾輪過去,老鼠就只求速死了。而狸貓偏偏還不會讓其如願,一點點咬破他的肢體,用牙齒刺激他,讓他掙扎翻滾,然後再繼續細嚼慢咽。從尾巴一直吃到脖頸,而那老鼠的眼睛,依舊在不停地轉動……」
「將,將軍,將軍英明!」被王曜臉上的猙獰表情,嚇得不寒而慄,邱副將向後退了幾步,硬著頭皮稱讚。
「你不懂,非老夫殘忍,而是不這樣,無法以儆效尤!」王曜忽然又換了一幅慈祥面孔,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呵呵地解釋,「當年老夫和幾個兄弟心軟,放過了一個吳漢,結果,很多人都不再拿我們兄弟幾個的話當一回事。這次,姓劉的又跳出來帶頭壞老夫兄弟幾個的好事,還害慘了麟兒和固兒,老夫豈能給他機會,讓他日後也像吳漢那樣爬到老夫的頭上?所以,要麼不弄他,要弄,一定讓他死得慘不堪言。包括他身後的家人,都必須一個不留。如此,這仇報得才算徹底。才能讓其他讀了幾天書就忘乎所以的賤種引以為戒!」
「大人,高明!」邱威終於恍然大悟,慘白著臉,衝著王曜連挑大拇指。
山風呼嘯,吹動他背後的罩袍。
有點涼,但更涼的,是他的脊背。居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被冷汗潤了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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