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萬長生肯定不是來顯擺自己自己天賦的,拿粉筆敲著黑板:「老師,您那個時代,貧窮到任何一樣東西都跟生活生產息息相關的農家到處都是,這是個很純粹的局面,
但在這樣的工廠子弟家裡,就略有進步,有追求了,因為起碼她接受過初級教育……」
說著就在黑板另一邊開始畫新的場景圖,啊,這種信手拈來的畫法,真的只有他具備。
看的人絲毫不覺得不耐煩,只會新奇那粉筆下又會出現什麼:「時代在進步,這是家裡有人出去打過工的變化,他們會多一些跟建築不相稱的家電,多些給孩子的塑料玩具,
哪怕便宜,但也是鄉下買不到的,但很少有給老人買什麼,因為老人不接受城裡的新事物,孝順的都直接給錢……」
老雷依舊抱著手臂,但已經沒了之前故意露出的鄙視樣,思索。
萬長生馬上再開一張:「這是打工恰好涉及到裝修行業的家庭,知道鋪地磚、刷牆面,甚至貼牆紙了,
但為什麼要這麼做,怎麼搭配才好看,是不懂的,所以難免會出現一些沒用,但他們又在積極朝著城裡人靠攏的東西,
恰恰是這些道具,能夠體現出現在農村家庭的特徵,現代時代的特徵,農村也有閒錢在追求更好的生活水平,
雖然他們還找不準點,但已經和您總結經驗的八九十年代,有了巨大的差別。」
這話說得很含蓄。
但非常明確的提醒老雷,您的老經驗現在不太對了。
普通人隨口這麼說沒事兒,老雷是代表著國內舞美最高水平的存在。
他經常出去講課,交流經驗,傳遞態度。
如果不及時調整某些細節,還堅持自己的一些固化了二三十年的觀點,一旦被人抓住小辮子,處理不當就很容易毀了招牌。
黑板上三張場景圖,僅僅看三張圖,就能明顯的區分出三個差不多經濟水平家庭的特徵。
特別是後兩者,同為農村家庭,又有些職業特徵的變化。
老雷出神的看著,倒是很快笑起來:「最近幾年我下農村採風的機會少了,看來是確實有點懈怠。」
江竹清本來有點小緊張,研究生這麼跟導師沒大沒小,怕是要得罪人。
可現在的反應,讓林楚妮都美目閃動。
不過老雷卻指指:「上課快兩個月,就算是你的中期小結,繼續……」
萬長生就點頭繼續:「舞台美術有兩大思維流派,一種是舞台美術服從導演跟劇本,一種是舞台美術參與導演和劇本,您是後面一派的宗師。」
江竹清忍不住又緊張了。
萬長生這學術觀點,怎麼動不動就往根子上沖。
這就像華山氣宗跟劍宗的鬥爭一樣,各個行當這種鬥爭都是你死我活的。
老荊那邊南北之爭也差不多。
可萬長生的態度就是敢直面這種爭鬥:「在我看來,這是偽命題……」
哎喲喂,不光林楚妮都想制止他,老雷的眉毛都立起來。
所以說萬長生膽子大呢。
忽悠了南派的女弟子來北派當傳人,現在又敢大放厥詞:「這事兒得看舞美地位高,還是導演編劇地位高,
您出馬,連席導都得給幾分面子,有什麼場景得跟您商量,或者直接把這塊兒交給您就好,因為您用心參與,揣摩並反覆考慮怎麼才能體現場景,導演省事,甚至能激發靈感。」
邊說還邊敲黑板,他也是在藝考班上課習慣了。
但這番話拍得婉轉又親切,老雷聽了也舒服,看著那細化的三種農村場景圖,只有用心的人才會這麼認真專注的分析。
有這種做事的態度,什麼事兒做不好呢。
所謂眉毛稍微緩和了點。
萬長生才繼續:「換剛初出茅廬的舞美生,面對大導演,有幾個跟我這樣運氣好被賞識?
能戰戰兢兢把飯碗捧好就不錯了,還敢談參與或者服從的關係?如果我們在教育的時候,就給舞美生灌輸這種抬高自身地位的思路,
以後……在現實中會被社會毒打到懷疑人生,反過來懷疑您說得對不對。」
老雷呵呵中帶點慍怒:「那意思是我還錯了?」
萬長生趕緊搖頭:「您沒錯,但是您把教育工作者和舞美工作者兩重身份混淆了,也就是把德藝雙馨這兩項化為一體了。」
林楚妮可能跟著萬長生一兩年,膽子確實大了不少,敢連忙哈哈兩聲:「好久沒聽見這麼清新脫俗的吹捧,還吹得這麼恰到好處!」
江竹清一臉的我的媽媽呀,你們舞美專業的師生關係這麼隨便嗎?
老雷也演不下去那種極具分寸感的薄怒表情,哈哈笑:「忽悠!你繼續忽悠!小林負責記筆記,把他這些罪證都記下來!」
林楚妮馬上不敢說話了,低頭痛苦回憶。
萬長生是認真的:「也許我做了四年的藝考培訓,深刻感受到這兩重身份的交叉和區別,必須承認,絕大多數學生,哪怕是大學生、研究生,他們成為您這樣頂級大師的概率幾乎為零。」
這回沒人笑他拍馬屁拍得好了,都很安靜的聽著。
萬長生還在黑板上隨手畫了個三角形:「這永遠是個金字塔一樣的存在,到底我們是培養塔尖,還是最為紮實的基座?」
然後自問自答:「基於我們這麼大的國家,這麼大的人口基數,我選擇後者,放棄一些門派之爭,流派之爭,儘可能擴大基礎培養的範圍,這才有更大的可能性出現更多塔尖。」
放下粉筆拍拍灰:「這就是我的態度,先儘量大範圍的教導學生能夠生存下來,並且熱愛這門手藝,然後他們才會持續的發光發熱,帶動更多人加入這個行當,這當中出現天賦過人的宗師,就指日可待了。」
最後笑笑:「不光是舞美,對於雕塑、篆刻甚至整個美術體系,我都是這麼看待的,請老師指正。」
老雷指正啥呀,他在回味。
當然不是回味萬長生那些清新脫俗的吹捧,而是這種獨立思辨的態度。
回頭看看林楚妮:「記下來了嗎?」
林楚妮使勁點頭:「我錄音了!」
老雷嗯:「傳給我……長生,別把自己繃得太緊,你是個藝術家,不要讓自己背負太重的責任和擔子,放鬆一些。」
江竹清都不相信自己耳朵了,研究生導師點評學生的匯報課題,居然叮囑放鬆些!
哪個研究生不是被自己導師追得跟狗似的,老雷更是出了名的攆學生下農村、採風、畫素材、看道具能把人屎都累出來!
現在居然太陽從西邊出來的叫學生別累著了。
傳說萬長生是老雷的親兒子,難道是真的?
萬長生拱手執禮:「感謝老師關心……」然後才放鬆下來嬉皮笑臉:「沒有春晚這事兒,我就輕鬆很多,到現在我幾乎沒摸過塑泥。」
老雷哼哼:「打泥巴差不多就行了,那只是整個舞台藝術的很小局部,你要著眼整體關係,不然就浪費了你的視野高度。」
萬長生再恭敬的拱拱手,卻不爭論雕塑才是自己的立身之本了。
這樣的人才,誰不想抓住呢。
郭槐生把萬長生當親兒子一樣偏袒,老荊和老苟更是恨不得傾囊相與,都因為萬長生像個練武奇才似的,火系、木系、土系的技能樹點得飛快,還很有引領門派宗師的格局,拉到哪邊,就是哪邊未來發揚光大的局面啊。
再轉頭,老雷就是傳說中那個嚴厲的系主任教授了:「萬長生是首先把技巧、能力、操作積累好了,才開始鑽理論,明白嗎,這些都是工具,工具都玩兒不好,就別吹理論,理論玩不好就別談藝術!工具不行,就別扯別的了,趕緊掌握工具去!」
倆女生果然被嚇得噤若寒蟬。
林楚妮還雙手奉上剛才的錄音和筆記。
老雷心滿意足的走了,在門口還回頭:「長生你記得多下劇組,多給演員們說說戲,特別是有潛質的青年演員。」
萬長生一臉嗯嗯嗯的恭送,心裡卻是,這會兒誰理我這個小年輕啊。
林楚妮馬上跳起來長出口氣:「我的媽呀,叫我趕緊掌握工具去那下,眼神能砸死人,恨鐵不成鋼的那種!」
江竹清都看出來:「責怪我們沒幫上萬導的忙,讓他獨力支撐咧。」
林楚妮才不正經呢,跳到萬長生面前:「就差說是有潛質的青年女演員了!」還特別把那個性別字眼加重語氣。
萬長生見怪不怪:「藝術家都需要親身體會各種情感嗎?不過是有些人想放縱自己的藉口罷了,看書啊,閱讀就能讓人體會別人的人生……」
林楚妮終於還是表揚:「牛批!牛皮普拉斯!能讓老雷心服口服。」
萬長生對她乾脆手把手的教:「就是這個套路,你把立意立高點,跟人談的的時候,別人就覺得你,哇,好高大上啊……」
林楚妮秒懂:「哦,待會兒我也這樣,這是為了提高全民審美,為了提高國民素質?」
萬長生笑而不語的看著她。
林楚妮立刻反應過來:「哦哦哦,這話對老雷說,他愛聽,李老闆這些唯利是圖的商人,在乎的就是錢,我要投其所好的談上市以後這能吸引融資,還能盈利?」
萬長生一臉孺子可教的撫掌而笑。
這不就是他在觀音廟前面,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套路嗎,算命刻章無非都是先提高點生死禍福之類,誰不信啊。
結果林楚妮狂喜的直接抱住他嘴上猛親一口,連舌頭都戳過去了,不等萬長生反應過來,轉身抓了頭盔就跑。
出門前,還順手在江竹清胸口撈一把。
嚇得表演專業研究生尖叫捂胸,看著呆滯捂嘴的男生。
估計心裡在權衡,要不要爭取說說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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