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宵獵抬頭看了看天,又看著下面的眾人。道「下面我講的可能有些無聊,想了好久,覺得還是講一講得好。你們最好是記下來,以後思考。我可能講得對, 也可能不對,需要你們參與。」
「《道德經》開篇即講,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句話有非常多種解釋,我不知道哪一種正確。我也不知道老子講這句話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本來是什麼意思。我只講我自己的理解,諸位可以參考。道囊括一切, 我們生天地間,自然也在道的範圍之中。這就有一個問題,我們能不能認識道。」
「我覺得應該這樣講,我們可以認識道,但不能完全認識道。我們對道的認識,永遠是部分。這一點看起來不重要,其實非常重要。由此知道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對宇宙的認識,是不正確的,最少是不完全的。我們依據已經認識的,去推測整體,包括那些沒有認識到的,永遠不與事實相符。我們認為對的東西,從道的角度來說,都是錯的。我們做事,必須非常清楚這一點才行。不要因為知道了一點知識,就覺得這世界沒有自己不知道的, 覺得自己全知全能了。」
「在認識世界的過程中,我們給認識的世界起了非常多的名字。比如上面是天, 腳下是地,地上有高山,有大河,有平原,諸般種種。必須非常清楚,這些名字是人起的,不是天地本來就有的。也必須非常清楚,由這些名字而總結出來的知識和規律,是來自於人,而不是來自於天地。」
名實之辨,是中國思想中的一個著名問題。比如白馬非馬,便是名家公孫龍的一個著名例子。王宵獵最喜歡講的離堅白,是另一個例子。
這個問題,是人類認識世界的核心之一。兩千年後,其實也沒有解決。名家絕不是一部分人所理解的詭辨之術,用後世的話說,這是哲學的根本問題。所以後世的人對這些人著作的注釋,會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有些人還好, 還有一部分哲學家,最喜歡給他們加樸素的某某主義的限定語。在加限定語的人看來, 這樣講,是說中國古代也有這樣的思想,是一種褒獎。而實際上,在讀者眼中,就是加限定語的人覺得自己比這些人高明,讓人覺得可笑。
中國思想從元朝之後,就很少有大的進步。明朝王陽明提出心學,也缺少前世學問的開拓性,並沒有廣為流傳。而黃宗羲、王夫之等人,思想流傳泛圍更小。等到了清朝,就是萬馬齊喑了。
這樣的情況,等到清末面對西方入侵,中國文化是以一種非常不好的狀態去學習西方文化的。結果是西方文化沒有學得十分精通,中國自己的文化又被拋棄了。
在自然科學中,這種事情非常明顯,大家反而見怪不怪了。比如牛頓的引力定律,後來就有更加精確的相對論。相對論之後呢?人們還沒有找出來。但在社會科學中,很多人就走不出來了。一談人文問題,最喜歡講柏拉圖、亞力士多德,黑格爾、康德,還有些人喜歡講更小眾的哲學家,覺得這樣講特別有格調。說實話,這多是不懂裝懂而已。
不同的文明,有對世界不同的看法,也有對人類不同的看法,這很正常。認為世界上的人都是一樣的,應該有共同的過去,共同的現在和共同的未來,本來就不能算正確。
這個問題王宵獵想了很久,現在講出來,覺得有許多話要講。但等到開了口,又覺得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講。看著眾人,沉默了好一會。
「我們給這個世界的事務起了許多名字,這些名字都需要定義。如果世界上本來就存在著這些名字指代的事務,那麼定義應該是精確的。但實際上,哪裡有精確的定義呢?起個名字,本來只是說明這個世界這裡與那裡不同,這個東西與那個東西不同,這件事與那件事不同。定義當然應該有,指代也應該很明確。比如泰山與華山不同,兩者與嵩山也不一樣,這沒有疑議。但一座山,它的邊界在哪裡,卻是一個大問題。遠看我們知道是泰山,但到底泰山的邊界在哪裡,卻無法精確地劃出來。我們知道,我們這個樣子的叫作人。但什麼樣子才是人呢?又無法說清楚。」
「這個問題,我叫作有度而無界。有度我們才能把這個事務與其他事務分開,起一個名字。但是這個名字卻沒有清晰的邊界,所有的邊界,都是人為劃上去的。而且,就是人為劃個清晰的邊界,這個邊界卻不清晰,總是會被新的發現突破。明白了這一點,就會避免在很多事情上犯錯誤。」
邊界不清晰,容易被突破這件事,後世有個很形象的叫法,切香腸。你給一件事劃條界線,敵人就總是在界線附近騷擾,時間久了,界線也就明存實亡。
這是世界的本質特性,不是誰狡滑,也不是誰老實。明確的邊界,本就不應該劃出來。
「為了認識世界,為了能夠描述我們認識的世界,人們要起許多的名字。把一個一個的名字聯結起來,加入原因、過程和結果,以及一些其他內容,就成了知識。必須記住,這些知識,是人類根據自己的理解,人造出來的。不管名字還是知識,都不是天地生成,都並不是道的內容。我們在天道之下,這些名字和知識,只是我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方法,而不是天道本身。怎麼憑藉這些名字和知識認識天道呢?按照佛家的,要悟。按我們漢人的,叫心得。雖然聽到的是一,但我心中得二。」
「天道之下,我們要得到的是道,名字和知識只是手段。不要困於手段,而忘記了根本。做官的人治理萬民,不要困於法律和條例,而要時時記住人民。」
西方文明的一個特點,是沒有道的,他們也並不關注道。在他們那裡,代替道的是上帝,是他們無所不能的主。在主之前,他們相信有一個由名字知識構成的理性世界。
有的人學了一點哲學知識,喜歡說理性世界,甚至有人說這是西方文明強於中國文明的原因。這是不正確的。這只是兩個文明對世界的認識不同,理解不同。
西方文明不管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科學,都特別是重視概念,重視概念的定義。
比如自然科學之中,要定義生物和非生物,生物中又要定義動物和植物。後來發現有既不屬於動物和植物的,又加上一個微生物。如果後來再發現更多,繼續加,繼續定義。
比如社會科學,先要做人的定義。不管定義多麼明確,說定義的多麼科學,實際上要麼有不屬於人的生物按照定義屬於人,要麼有明明是人,按照定義卻不是人了。
西方文明中,這是無法解決的,是文明的本質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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