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臻斜靠在樹杈上,隔著深深的懸崖天塹望著山谷對側影影綽綽的石砌門樓。
雨很大,以至於這棵蒼老到枝葉凋敝的樹並不能全然擋住。葉臻壓了壓帽檐,雨水從蓑衣粗糙的織面上衝下。耳邊所聞俱是空茫的嘩嘩聲,也讓她的內心愈發游移不定。
那日在江上多方考慮,她選擇了暫時忍讓,可那並不代表她會忘記仇恨。她等不及朝廷派兵剿匪——那並非她想要的正義。故而她連寒光刀也不帶,她不想以君寒的身份,只是想作為葉家女兒為叔伯們報仇!
她就要一人一劍殺上青城山去,殺光那些該死的人,將人頭帶到叔伯們靈前。她趕來泗水,除了要讓姜堯查看那支廢墟里找到的槍,主要就是要做這件事!
不光是青城山,還有策劃一切草菅人命的陳崇緒、見死不救借刀殺人的張燁……她一個也不會放過!
她不會再像那天夜闖寧壽宮一樣愚蠢了。既然明面上鬥爭是以卵擊石,她就在暗地裡出手。她本就是亂葬崗里爬出來的人,黑夜裡殺人才是她最擅長的事。
倘若不是這場突如其來又連綿不絕的大雨,她可能已經得手了。
當然,以她的身手,這大雨不至給她殺人造成困擾。只是冰冷的雨水讓她決然的心,又重新冷靜下來。
慘案發生的第二天晚上,她在睡夢中告訴了自己什麼呢?她如今,又是在做什麼?
葉臻感到臉頰上有溫熱流淌。她知道自己情不自禁落了眼淚,好在此處無人,而大雨也足以掩蓋一切。可她多麼希望此刻身邊有人,能告訴她該怎麼辦。
那日在澧水屠殺數人的黑衣人,本名已無人知,江湖人稱病書生楚離仇,是青城山當代二當家。救他的則是他的義姐,前代掌門之女鉞寧。
葉臻在青城山腳下便聽聞這姐弟二人鋤強扶弱匡扶正義的事跡,還以為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那樣心狠手辣的人,怎會是百姓交口稱讚的在世活佛?可她親眼所見,青城山下城鎮之繁華堪比中原商貿大城,百姓在此安居樂業,一位開店的大爺樂呵呵告訴她,此處三山十八寨均在青城山庇佑之下。
葉臻試探著說起那日望川樓的事以及朝廷可能會發兵征討青城山的消息,大爺駭然,連連搖頭說絕不可能。旁邊買東西的顧客也都七嘴八舌地說,若朝廷敢發兵,他們斷然是不同意的。
葉臻從店鋪中出來時,殺人的決心就已經開始動搖了。
青城山在這些百姓眼中,也許是歸來山莊一樣的存在?
她想起江湖上一位前輩的話:你不是什麼好人,可又不夠壞。因著仇恨混了道,偏偏還留著那點可笑的共情。末了又嘆息道:到底名門正派呆過,根被扶正啦。
倒也不必說這麼高尚,她只是執拗地想把個人的愛恨情仇從錯綜複雜的關係和鬥爭中剝離出來,雖然她也知道結果肯定是失敗。她倒是能殺了楚離仇、張燁、陳崇緒——就算現在不能以後也肯定能,但又有多少人會因此流離失所?她要做的事,總要牽扯很多人的。
不,她想要的,是所有人都承認當初葉家滅門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即便有諸如葉鶴林之流背叛,一切也該被堂堂正正公之於眾,而非悄無聲息由她終結在黑夜之中。她不是在報仇,而是在討回公道,九泉之下的親人們,等那一天已經等了八年之久。而她與楚離仇之間,除了人命債,也該有一個坐下來好好談談的機會。畢竟,他也是被矇騙被利用的。
她脫掉了厚重的蓑衣,渾身包裹在貼身的夜行衣中。
雨幕掩蓋了她纖細的身形。比起波濤洶湧的狹海,這懸崖在她眼裡實在不算什麼挑戰。她輕而易舉就順著事先布置的繩索盪了過去,摸進了青城山大門。門樓上的哨兵裹著被子打著呼嚕,毫無防備。
過了門樓,便是狹長的小道,兩側花草掩映,此刻都靜默在雨水之中,四下里並無人的氣息。葉臻放眼望去,這條小道望不到盡頭,走勢深入山間。山勢高低起伏,山石奇絕嶙峋,不遠處還有懸掛的白練瀑布,又因雨霧而朦朦朧朧,端的是人間仙境。各色花草如同浪一般席捲而來,花香襲人,讓她不自覺有些陶醉。只是她無心賞景,徑直沿著小道去尋主體的建築。
走了半炷香功夫,那花香越發濃烈。葉臻覺得雨似乎又大了些,眼前景物更加模糊,昏昏沉沉中,腦海警鐘大作,登時立住了腳步,放出靈識去,卻又像是那日在臥龍山一般,陷入了一片混沌。
壞了!怪不得那哨兵能安心睡覺,這一片花海,似乎是機關陣!她走了這麼久,只怕是被困在原地了。
她這一立住腳的功夫,聽得周圍花海中機關輕動,耳邊風聲嗖嗖,當即飛身躲避。十來支利箭擦著她身體飛過,在她落腳處周圍紮成一圈。
葉臻落地時微微氣喘,不覺蹙眉,探了探自己的脈象。她於醫毒一道並不擅長,只覺察出自己中了一種慢性毒藥,但許是玄天承的血還有作用,她並沒覺得特別不適。她摸出別在腰間的短刀握在手裡,警覺地看向周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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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夜闖青城山!」
不知從何處刷刷出現了十個黑衣人,均黑巾覆面,手握雁翎刀,殺氣騰騰。
葉臻負手而立,微微垂首:「留仙谷君寒,求見貴派掌門。」
那幾人對望一眼,眸中均騰起憤怒的火焰,「就是她,殺了我們十幾個兄弟,還敢闖上山來!殺了她為兄弟們報仇!」
葉臻嗤笑一聲:「既是兄弟,怕你們也一樣成了我刀下亡魂。我不願添殺孽,只請各位帶路,我要見鉞寧和楚離仇。」
「從無人闖了花海還能站立,她必已是強弩之末。」一人說道,「拿下她!」
十人擺出陣法,齊齊亮出了刀鋒,向她包來。
葉臻嘖了一聲,倒轉刀柄,身形如電擦過十人身邊,行動之輕捷令眾黑衣人咋舌。他們還未等碰到葉臻,背上腿上都已經狠狠挨了一下子,反應過來,陣陣後怕,若葉臻用的是刀尖,只怕他們不死也殘了。
這是仇沒報成,臉還丟大發了。他們怎麼連一個中了毒的小姑娘都打不過?登時相互攙扶著站起身來,又包抄上去。
葉臻看得心煩,儘管不願動手,可若還是這樣輕飄飄警告,只怕這些人不會善罷甘休。她手指摩挲著刀柄,思索著對策。
「君七姑娘,手下留人!」花海深處陡然傳來女聲厲喝,止住了黑衣人的動作。
葉臻聽出是那日澧水上救人的女人的聲音,知道那就是當代掌門鉞寧。鉞寧修為或許略勝她一籌,故而她聞言便攤了攤手,對來人道:「掌門親見,君寒並無殺心。」
鉞寧哼了一聲:「你來做什麼?我如今無心跟你糾纏。」
「人命官司,怎能說是糾纏?」葉臻聲音十分溫和,卻字字戳心,「何況當日的事,顯然另有隱情,掌門難道就願意被人玩弄於股掌中,當了刀使還要背負罵名?」
「那些無關的人,讓他們罵去。」鉞寧冷聲道,「於我而言,隱情並不重要。君七,拋開一切,我很欣賞你,不願與你動手。你回吧,到此為止。」
葉臻眸光一閃,看著周圍忠心護主的黑衣人,忽地冷笑:「所以,你是為了一己私慾,讓你門下這麼多人送命?」
鉞寧眼中閃過一絲懊惱,繼而道:「那不是你殺的麼?」尾音微微顫抖了一下。
「你說一切都是張燁指使,讓我去找他;又說人都是我殺的,反正責任不在你。」葉臻目光發冷,「鉞寧,青城山跟張燁是什麼關係?你們為什麼要幫他做事?又或者,有個你不認識的人,拿來了寧壽宮的信物,告訴你是張燁讓你們這麼做的?可是青城山立世多年,從不摻和朝廷紛爭……」她頓了頓,抬頭直直看著鉞寧的眼睛,「是楚離仇,對麼?你想幫他報仇,為此不惜一切代價。『張燁』只是告訴了你們,那一天葉家人會去望川樓。」
鉞寧握緊了拳頭。雨水從她濕透的額發上低落,很快融進瓢潑大雨中。她渾身顫抖起來,忽然悲切大笑,「他已時日無多,我……我沒有辦法,我不能讓他懷著遺憾離開……」她迎上黑衣人投來的驚詫的目光,眸中倒是露出幾分釋然之色,「寧壽宮送來了大量的金銀,我都分發給兄弟們和遺屬,他們倒也不算委屈。」
陳崇緒若真利用青城山做事,捨得拿出這麼多金銀?電光火石間,葉臻靈光乍現,撇嘴道:「說不定是死人的東西。」她還摸了那把死人陪葬品重鑄的龍椅呢。
她這話說的聲音不小,鉞寧等都訝然看她,「死人的東西?」
「你不妨把金銀交給行家看看。」葉臻道,又說,「既如此,我若告訴你們,幕後主使並非張燁,而是安寧侯陳崇緒,你們弄錯了事實,也殺錯了人——楚離仇還能安心上路麼?」
她這話顯然是戳到了鉞寧的逆鱗,後者立時拔劍橫在她脖頸,尖聲道:「你再說一遍!」那幾個黑衣人也提刀向他包圍而來。
葉臻神色不變,只聲音微微重了幾分:「再來一遍,我也還是這句話!你說他時日無多,是指楚離仇吧?我聽說他身懷絕症,苟延殘喘至今就是為了報仇!如今大仇得報,這口氣就快散了,你若想要他活下去,不妨將我這話告訴他!我看他聽了是想死還是想活!」
鉞寧面色倏然慘白。
一人說道:「掌門,別聽她的!血靈草已經有了下落,公子一定能活下去!」
「血靈草,留仙谷就有啊。」相較於黑衣人的氣急敗壞,葉臻顯得氣定神閒。她說出這話,看見眼中一下子燃起狂熱的鉞寧,微微一笑。
她知道拿住了鉞寧的命脈。為了楚離仇,鉞寧什麼都做的出來。
想到此處她又有些難過,說到底他們都是被裹挾在命運混沌的亂流中,因為感情而時常分不清方向,很容易就被縈繞的聲音指引到了錯誤的出口。
他們都只是棋盤上的棋子而已。
「你說的是真的?」鉞寧帶著幾分懷疑問她,「留仙谷真的有血靈草?」
「自然。」葉臻說的是實話。其實拋開一切,這鉞寧倒是至情至性之人,她多少動了惻隱之心,不願意看著他們稀里糊塗地被利用了。她想了想,繼續說道:「青城山有自己的勢力,只管去查。這件事的幕後主使究竟是張燁還是陳崇緒,掌門心中自會有判斷。」她其實本想說葉家的事的,但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交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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鉞寧這時也從最初的激動中平復下來。她凝視著葉臻,想要從其眼神中看出真正的心思:「你夜闖青城山,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你究竟想怎麼樣?」
其實她是有些感覺到自己被利用了。可只要阿楚能報仇,她被利用了又怎麼樣?她並不怎麼關心誰利用了青城山,只要殺了那些該死的葉家人就行。反倒是君寒,刻意挑明安寧侯陳崇緒,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想要空手套白狼,三言兩語哄得青城山為她做開路先鋒。
可君寒說的偏偏切中了她的心思。血靈草能救阿楚的命。就算不管血靈草,如今阿楚大仇得報,那口氣就快散了,如果沒有精神支柱,即便找來了藥也遲了。
「是,我有私心,否則我憑什麼為你們考慮?」葉臻冷笑,「可我陳述的是事實,份量如何,掌門心中自有考量。」她頓了頓,又說:「聖旨已下,朝廷將發兵征討青城山,兵馬已在路上。我今賣掌門一個人情,將此消息告知與你,還望掌門為青城山上下及三山十八寨百姓計,好好思量我的話。否則,便是兵戎相見了。」
「你……威脅我?」鉞寧眼底微微發紅,「你是朝廷的人?」
葉臻不置可否,順水推舟道:「陛下知此事別有隱情,故給青城山一個機會。七日之內,希望掌門能給出回復。」
她扯了虎皮,但說得煞有其事。她相信女帝放出消息卻沒有立即對青城山動手就是出於這個考慮。
鉞寧長出一口氣,道:「好,你等我回復。君寒,你最好沒有騙我,否則,我必殺上留仙谷去向你索命。」
葉臻知道她說的是血靈草。她看出鉞寧對楚離仇是真心,倘若她與玄天承處在他們的位置上,她恐怕也會這樣不顧一切。她不自覺便軟和幾分,道:「你放心,你給我足夠有誠意的答覆,我必將血靈草雙手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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