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回谷。
樓後洞府。
青天鑒畔。
很多道視線落在蘇青冥的身上。
他從蒲團里站起來的那一瞬間,所有問道者便知道有大事即將發生。
蘇青冥忽然動了,向前走了一步。
然後,他睜開眼睛,就此醒了過來。
他望向四周,看到了沈雲海、李淑、秦大、沈沉非、還一些沒記住名字的問道者。
包括秦大在內,所有的問道者向著他齊齊躬身行禮,以為祝賀。
蘇青冥點頭致意,看了沈雲海一眼,便抬步向洞外走去。
那隻琉璃小鈴鐺發出一聲清鳴,跟在他的身後。
看著這幕畫面,眾人很是吃驚。
問道者從青天鑒幻境裡回來後都難免會心生惘然,便是王明仁這樣的人物也需要片刻時間才能真正平靜下來。
誰能像他如此平靜,竟根本不需要時間消解真實虛幻的轉化,就像過去的數十年不存在一般!
「你給我站住!」
洞府里忽然響起一聲憤怒的暴喝聲。
人們轉身望去。
善淵坐在蒲團上,也已經睜眼醒來,眼裡滿是憤怒與不甘的情緒。
「你這樣不符規矩!我不服!」
秦大微微皺眉,於是變得濃了些。
他知道師妹這時候不方便說什麼,準備開口。
誰也沒有想到,善淵這時候剛從幻境裡出來,還帶著秦皇的暴戾心性,恍惚之餘行事極為混亂。
他使出天地遁法來到蘇青冥身後,一拳便轟了過去!
他的拳頭裡散發著淡淡的白光,帶著極玄妙強大的氣息。
蘇青冥轉身,也是一拳簡單擊出。
李淑暗道不好,蘇青冥不知道師兄動用了本命法寶,居然以拳相迎,只怕要吃大虧。
她對蘇青冥的信心太足,根本沒想過要自己出手,這時候想要祭出南屏鍾也已經來不及了。
劍宗修的是劍,道門修的是玄門道法,都不以力量見長,但身為修行者,身堅逾鐵,拳頭自然也有如重錘。在所有人想來,兩隻拳頭相遇,必然會發出雷鳴般的轟鳴,誰也沒有想到,接下來響徹洞府的,竟是一聲
「咔嚓!」
這聲咔嚓非常清脆,就像是剛摘下的果子被某個少年用手強行掰開,又像是新鮮的甘蔗被人從中折斷。
其實這聲音更像是年久失修的桌椅被人壓垮。
就如不周山峰頂那座變成廢墟的小廟。
咔嚓聲里,善淵的拳頭被震散,五指俱斷,本命法寶裂成碎片。
那道難以想像的恐怖力量,循手臂而上,接連震斷他的臂骨與肩骨,便是肩骨與胸骨都裂出了無數道縫隙。
摧枯拉朽,便是如此。
善淵被一拳擊飛,重重跌落在青天鑒里,噴出無數鮮血。
洞府里一片死寂。
人們震驚無比地望向蘇青冥。
舉世皆知,尤其是在與沈沉非那場劍爭之後,蘇青冥可以說是年輕一代修行者里的最強者。但善淵也是道門暗中培養多年的年輕天才,按道理來說,雙方的境界差距肯定沒有這麼大。
為何蘇青冥與善淵對拳,會有如此碾壓般的威勢?
這絕對不是境界差距的問題,也不是劍元充沛的原因。
人們的視線落在蘇青冥的拳頭上,發現他用的是左拳。
秦大想起來一件事情——從青天鑒幻境裡醒來後,蘇青冥的左手一直握著,從來沒有鬆開過。
想著幻境裡最後的畫面,他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猜想,難道蘇青冥並沒有把仙籙收起來,而是一直握在手裡?
青天鑒已經停止轉動,善淵落在上面,渾身是血,根本無法爬起。
李淑了解蘇青冥的性情,知道他不會就此罷手。
果不其然,蘇青冥準備向青天鑒走過去。
然而,李淑還沒有來得及出聲,他便收回了腳。
洞頂灑落的天光忽然變暗,一隻由青色光點凝成的巨手從天而降。
李淑悄無聲息站到蘇青冥的身前。
秦大行禮道:「見過師尊。」
洞府里的問道者們才知道,竟是薩滸真人到場,趕緊躬身行禮,斂神靜氣,哪敢出聲。
那隻手落在青天鑒中間,拈起還天珠,也帶走了善淵。
過了一段時間,問道者們確認薩滸真人已經離開,才紛紛直起身來,臉上的神情變得輕鬆很多。
這時,青天鑒畔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你怎麼就這麼著急呢?」
說話的人是秦大,他已經醒了過來,眼裡沒有太多惘然與感慨,只有淡淡的追憶與不舍。
人們才想起來,他竟是最後一個離開青天鑒幻境的問道者,只是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等什麼?
秦大站起身來,看著蘇青冥說道:「我在海上過的很是開心,你應該讓我再留幾年。」
蘇青冥靜靜看著他說道:「此間也有碧海藍天。」
秦大說道:「但沒有那些人。」
蘇青冥說道:「這裡也有人。」
秦大沉默了會兒,說道:「你說的有理。」
說完這句話,他看了眼秦大。
然後他望向已經停止轉動、仿佛泥畫的青天鑒,說道:「總有一天我會再回去看看,你呢?」
蘇青冥說道:「也許。」
問道結束,青兒姑娘卻沒有再次現身,參加問道的年輕修行者們自行離開洞府,走出小樓,來到回音谷外。
很多宗派的人們早在谷外候著,紛紛迎上前來,各種詢問與關切。
沈雲海去了西洲派弟子所在的觀禮台,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青稍、胡時等劍宗弟子很是興奮喜悅,走到蘇青冥身前,齊聲道:「小師叔威武。」
蘇青冥平靜點頭,轉身望向從大樹下走過來的茉莉,說道:「你的鈴鐺很好用。」
茉莉伸手把那個琉璃小鈴鐺召回袖裡,得意說道:「我的鈴鐺當然好用,別忘了答應我的事就好。」
蘇青冥說道:「多五個。」
聽著這話,茉莉眼睛驟亮,心想再多殺五個,那應該沒人敢生事了吧?
掩月宗少女站在她身邊,完全聽不懂她與蘇青冥在說什麼,一臉茫然。
蘇青冥看著她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掩月宗少女完全沒想到他會與自己說話,看著他的臉,一時間竟有些無措,說不出話來。
「搶了別人的問道名額,得了一張仙籙,居然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過分!」
茉莉佯作生氣說道:「記住了,這位師姐叫甄桃,不是假桃。」
蘇青冥不知道她是在給自己找台階下,心想難道這真的很過分,那是不是應該彌補些什麼?
他看著掩月宗少女的眼睛,認真說道:「名字很好聽。」
甄桃覺得臉有些熱,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蘇青冥本就沒有對話的意思,繼續說道:「我以掩月宗弟子的身份參加問道,所得仙籙自然也應歸於掩月宗,但我暫時還不能給你們,要等一段時間。」
聽到這話,甄桃有些吃驚,心想難道你還真要把仙籙給庵里?
吃驚的不止是她,而是在場的所有人。
沒有人覺得蘇青冥是在用在找藉口拖延,因為這不是劍宗的行事風格,而且就算他不給掩月宗也沒人能說什麼。
可是用了數十年的歲月才得到的仙籙,難道就這樣送了出去?要知道那可是仙籙,真正的仙家法寶,對修道者有著難以想像的意義,可不是普通的東西!
青山弟子也很吃驚,在他們想來,仙籙是小師叔憑藉匪夷所思的天賦與堅忍卓絕的數十年問道所得,自然想怎麼處置都行,只是仙籙太過重要,極有可能影響到宗派的整體實力,別的師長會同意嗎?
還天珠被薩滸真人取走了,青天鑒的世界裡便沒有了太陽。
永夜就此來臨。
溫度急劇下降,河流山川乃至樹木鳥獸,萬物皆被冰封,比真實世界裡的雪原還要寒冷,天地間一片死寂。
這個世界裡沒有聲音,也沒有生命。
所有的一切都停佇在原先的地方,保持著原有的姿式與動作,包括人類,沉默地等待著下一次幻境開啟。
青鳥在黑暗的世界裡高速飛行,如閃電般穿梭,時而在凝固如脂在碧海上空,時而落在滄州城外的湖邊。
看著荒涼而黑暗的世界,她的心裡生出無限的悲涼。
按道理來說,這裡應該是她的世界,但她也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就像過去數萬年裡的每次開啟與封閉,她只能無助地承受著這些輪迴——青天鑒是無回谷的法寶,必須要服從主人的意志。
除了悲涼,她的心裡還有很多警惕與不安,因為薩滸真人取走了太陽,卻沒有召喚她出去問話。
——蘇青冥能夠拿到仙籙,離不開她的幫助,真人不應該察覺不到這些。
想到蘇青冥拿到仙籙便乾脆地離開,連句話都沒有留下來,青鳥便有些生氣,心想真是無情的男人。
比秦大差遠了。
想著這些事情,她發現自己飛到了楚國皇宮,落在了檐角上。
在這裡她看到過很多有趣的畫面。比如秦國小公主倒在楚國皇子的懷裡,比如黑瘦小侍衛拿著劍不停打瞌睡的模樣。當然,在這裡看到更多的還是那些無趣的畫面。比如齊先生最終沒能拔劍,比如殺來殺去,比如蘇青冥只知道修行,卻不肯教自己究竟怎樣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忽然,她覺得這個世界變得有些不一樣。
一陣微風在皇宮的紅牆黃瓦間穿行,穿過她的羽毛。
這風沒有溫度,但有味道,帶著淡淡的鹹味與腥味。
風來自海上。
這是為什麼?
青鳥揮動著翅膀飛起,在黑暗的天空裡,如閃電般高速穿行,在極短的時間裡,便在整個世界裡巡遊了三次。
她再次落回楚國皇宮的檐角,轉首望向世間某處,眼神微亮。
這就是自由的味道嗎?
她明白了。
蘇青冥確實沒有給這個世界和她留下任何交待,但他留下了更寶貴的東西。
他打破了這個世界的規則。
這個世界並未死去,總有一天會再次活過來。
這個世界裡的人們也還活著,總有一天會再次醒過來。
更重要的是,這個過程不需要仙籙,不需要仙氣,不需要真人的法門,只需要這個世界與生活在世界裡的人們自己。
青鳥再次飛了起來,如閃電般飛行,照亮夜空裡的每一處,以及世間的每個角落,滿是歡快的味道。
閃電掠過,照亮某個山坡上的栗子樹,還有樹下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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