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撥了盤子,三皇子不喝奶,皇帝對著膳桌無食慾……尚膳監掌事吳全有連睡覺的時候都皺著眉頭。
白虎殿北面有一片房子,專供當上差的太監們住,為的是方便隨時聽候差遣。瘦人多潔癖,他自己揀了個最邊角僻靜的院子,平素幾不與人交道,收拾得倒還利落。仙鶴荷葉雕刻的紫檀木彎鼓腿床,床上青藍色被褥乾淨清爽,還帶著股淡淡的薰香。
「吶~」醒著的小麟子滾到他身旁,悠閒地用自己的小短腿兒蹬他。吵不醒。
吳全有嫌棄陸安海做的小褂子下等太監雞屎色,把自己一件半新的白綢衫子給她囫圇個兒的套上。袖子太長,當裙子穿都太早,小麟子腳丫子和胳膊全都伸不出來,只能隔著衣料吃手手。
這個瘦得骨頭條聳、人見人懼的陰毒太監,因為與戚世忠關係玄妙,宮裡頭沒有人敢招惹他。她卻偏是黏他不怕。
給奶吃的都是可親,恁大點娃兒尚不諳世俗的善惡。
打從生下來,目所能及便是一片死寂與灰敗,永遠是一個人的灰炕頭,靜悄悄,餓慌慌。白天日頭從窗戶里照進,光打得眼睛昏蒙,只能盯住蜘蛛在宮樑上結網。晚上的時候死一樣空寂,忽而被老鼠爬過,嚇得筋骨一哆嗦,黑暗就像是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嚇著了哀哀癟幾聲嘴兒,沒有人聽見,哭餓了又昏昏睡去。
後來學會了翻身,老太監在炕上放了碗,她就順著潛意識翻過去舔。哭是沒有任何用處的,只能打破一下子的安靜,繼而卻越發漫長的恐怖起來。人在黑暗中最好不能出聲。
但現在卻開天闢地了,現在幾乎一睜開眼睛就能看到人氣兒。
那柔軟的緞子,躺在上面清爽又舒適。她眼睛看著床架子,忽而像是想到了什麼,就開心地蠕動手腳,自己陶醉其中。
「咿~」吳全有瘦得厲害,睡著的時候臉上顴骨聳立,她用小手兒去抓他的顴骨。
吳全有手掌拂了拂,碰到一片軟茸茸,猛地一下就驚醒過來。睜開眼對上一兜粉嫩的小屁股,她又滾到他的臂彎里去勾他的蝴蝶刺繡玩。
沒見過蟲子是怎的,一隻破蝴蝶紋樣也叫你稀罕半個月。
他下意識抬起大巴掌,正準備煽下去,她卻抬起小腦袋,對他吐出一截粉粉的小舌頭。怎生明明舔的是衣袖,卻哪裡軟綿綿的使不上勁。
太監們都是沒人味兒的,底下被去了勢,進宮裡當奴才便是你這一生的出路。一輩子冷桌子冷炕頭,那做人的七情六慾悲歡冷暖從此就跟著斷掉的命根子把門隔上。忽然有這麼個活生生黏糊糊的小東西,真讓他很不習慣。
吳全有其實有很多時候是想把小麟子掐死的,這么小這麼軟,應該掐下去根本不費二分力氣。他人瘦,手指骨又細又長,套上她小脖子,扭一下就斷。
但是眼一低,看見她嘟著小嘴巴噗自己,他就又頓時很煩躁。
吳全有皺著眉頭問小李子:「幾個時辰了?」
「申時了。」小李子在櫃架子上這摸摸,那擦擦。屋子裡小奶娃的聲音就跟貓爪撓似的,撓得他心裡火燒火撩,他一點兒也不想搭睬,聲音里不掩頹唐。
吳全有就看了小麟子一眼:「把她抱過去,餵點吃的。」
他臉一貫的陰沉,小李子可不敢違逆。
「哦。」悶悶地應了一聲,不情不願地走過來把小麟子抱起。
「吶吶~」小麟子牙牙自語,粉胖的小腳丫從大衫子底下探出來,肉墩兒似的。
小李子心裡可苦,說好的把那乾西所糖糕案子查出來就給恢復差事,結果呢,差事沒落著,陸安海也沒交出去給桂盛,還把自己困在這僻院裡當小保姆。
倒是養成習慣了,養了半個月不送走,看把這丫頭餵得一糰子喜慶。誰曉得他吳全有心裡打得什麼主意?
小李子可是個有追求的太監,這種沒前途的事兒他可不樂意伺候。
問:「吳總管,餵羊奶還是米湯?」
吳全有答他:「今早上三皇子退下來的拿去餵她。」
三皇子那天忽然退了羊奶不喝,後來聽說灶上負責熱奶的小太監被師傅用鐵撳子打歪了胳膊,沒兩天他就又喝上了。只是每次喝到七成,剩下三成就恁是不肯繼續喝下去。吳全有就暗示小李子把剩下的拿回來餵小麟子,餵了半個月,小東西原本清清的小臉蛋都長圓了。
團在小李子的膝腿上,小手兒扶著奶瓶子,吃得咕嘟咕嘟可歡快。
小李子心裡鬱悶,也不敢直接問什麼時候把她送走,吭吭道:「瞧把介丫頭慣的,吃著皇子爺專給她剩的,不去腥的聞聞就不肯吃。」
吳全有對他的牢騷心知肚明,面上只作是冷淡,問:「陸安海那老傢伙最近可有出甚么蛾子?」
小李子愁眉苦臉:「他還敢出蛾子?總管爺爺留他一條老命,那是抬舉他。每天老老實實往西六宮送膳呢,聽說被四皇子追著打了不少天,他倒是一聲不吭地受著。」
想不到皇四子那般一個尊崇角色,倒是對這麼個小黏糖念念不忘,連著三皇子也……
吳全有若有似無地睇了眼小麟子,皺眉:「那老東西已磨得比黃鼠狼賊,他若是敢吭聲,還能活到這大歲數……以後別叫我總管,一個廚房的掌事叫什麼總管,巴結也得先考慮項上的腦袋。」
正說著,外頭有人來喚:「吳爺爺可在裡頭?說是戚公公找您吶。」
小李子眼睛一亮。
吳全有就拍拍袖子從床上站起來,眯眼看他道:「這陣子宮中忙,戚公公又在外頭辦案,一直也沒機會處置這小東西。等處置好了,自會給你安排個差事。」
說完就探身出去了,一道瘦高的身影往對跨院那頭走,走得袍擺一拂一拂。
不一會兒就到得戚世忠那邊。戚世忠雖才四十多歲,卻已得兩朝皇帝恩蔭。他住的是獨立的跨院,各斑裝繕比之一個得寵的宮妃娘娘也差不了多少。
吳全有小戚世忠算幾歲,與他算半個老鄉,當年戚世忠落魄時候他曾伸出過援手。祖上家傳的一點藥草功夫,救了被蛇咬的戚世忠一條命。進宮後戚世忠有意拉攏他,但見他也沒往上爬德心思,就給他安排到尚膳監這個肥差上來了。因著兩個關係玄妙,宮中也沒有人敢招惹他,差事幹得還順當。
一進二道門就聽見慘叫,院子裡跪著個二十來歲長臉太監,正在用鐵鞋拔子煽腦瓜子,煽得臉青嘴腫鼻涕血滴子亂淌。戚世忠坐在矮檐下的躺椅上,手裡端著一杯茶,慢悠悠地品著。
吳全有進去福了一福,問:「怎麼回事,大好的天氣鬼哭狼嚎的,不曉得還以為在奔喪。」
他二個說話一向直來直往,戚世忠也不生氣,把茶杯叫奴才端走,應道:「嘴上不把門,不割了他舌頭已經是開恩。吃點苦頭算什麼,煽點血也好長點教訓。」
他生著一雙老鷹眼,除卻見皇帝爺是卑微祥藹的,其餘時候都像是藏著一道剝皮穿骨的厲光,手段亦狠得非常,吳全有對他也是忌憚三分的。
吳全有又問:「案子辦得怎樣了?」
戚世忠面露愁煩:「死不張口。五個月的親娃子掛在他跟前,把五臟都活活燙成熟的了,也恁是不肯招供。皇上那邊還等著結案,瞧把咱家愁得喲。聽說你正找我,不知所為何事?」
近日有人在京中播散謠言,說皇帝爺的皇位來路不正,原本是要傳給齊王的,被莊貴妃半途截了一道。戚世忠派東廠太監與錦衣衛四下里探查,大概可探出是肅王和寧王在使絆子,皇上那裡也有意把矛頭往這二位爺身上引,好找個阻斷他們去封地的藉口。
奈何那涉案的李僉督御史一家就是不鬆口。
五個月的親娃子……
吳全有陰長的眼睛一瞬閃了又暗,話到一半又咽下去,便把手上的茶葉拿出來:「哦,得了一盒好茶,惦記著拿來孝敬公公。」
戚世忠湊到鼻間嗅嗅,覺得好,就放下來。語氣和緩地問他道:「你最近辦的事倒是沒從前利索了……聽說把皇帝跟前的侍膳太監換人了?」
吳全有知道他說的是什麼,自嘲地勾唇笑笑:「那老的不識相,看著不順眼,這便被打發了。」
戚世忠眯了他一眼:「呵,這倒不像是你的作風。咱做太監的但求一個討主子歡心,新皇帝看著雖清貴和氣,當起差事來可不比從前兩位好對付。我看你也不是個糊塗人,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著去辦。」
吳全有連忙恭順哈腰:「公公教訓得是,回頭我這就去安排。」
往小窄門出來,看到太監小李子在探頭探腦。看見他連忙迎上來:「吳爺爺,戚公公說怎麼發落?用不用奴才這就去把那小東西抱過來?」
吳全有陰著臉剜了他一眼:「這是你能來的地方?把她送走了,你就能多長几斤肉。」
回到自個的院子,四周清清淡淡的。他住的這一片,後面幾間太監房先頭遭過雷劈,著了火災燒死不少人,素日沒什麼閒人往來。
進屋看見小麟子撅著屁股趴睡在自己的枕頭上,他下意識就想走過去把她摔地上。
然而近了,怎生那尿布糰子下卻汩汩淌出來一縷小溪。要命了,他嫌惡地把她抓起來,卻突然看見那稚嫩的小腿窩裡被掐出一道青。
想起方才小李子那張急不可耐的臉,吳全有眉宇間便掠過一道陰鬱。
九九重陽節,皇帝皇后要在英華殿行祭拜。從初一日開始,宮中就要吃重陽糕了,節前還要擺迎霜宴,吃迎霜麻辣兔和螃蟹,飲菊花酒。御膳房裡忙碌不停,太監們穿進穿出,都在準備著祭奠需要的供奉。陸安海正在給重陽花糕裝盒子,抬頭就看到掌事太監吳全有站在對面的廊下看自己。
自從小麟子落進吳全有手裡,這半個月陸安海默默支著耳朵,不放過一點動靜,然而半點風聲也無。他猜著那小東西必然是不好了。略為一躊躇,慢慢走過去:「吳爺爺,叫小的可有什麼吩咐?」
著一身褐色太監服,勾著略歪的肩膀,聲音謙卑而低沉。
吳全有輕蔑地掃了他一眼:「看來這差事你幹得倒舒服。」
陸安海回答:「宮裡頭做奴才,在哪當差都是主子賞賜的榮耀。差事干好了,是咱做奴才的本分。」
他只口不問那小丫頭,在吳全有看來,這老太監是老奸巨猾而又識相自保的。
吳全有便不與他打彎子,瘦長的手臂在腰後一負:「小李子我給打發了,但是皇上跟前你是再去不得,不能讓皇四子再惦記著你。今後就留在御膳房,各宮裡當日當頓送去的菜,由你按著主子們的喜好來安排。」
那小李子近日在自己跟前可嘚瑟,膳房裡碰見了不是吹眉毛就是瞪眼睛,突然「打發」了是幾個意思。
陸安海聽不懂來路,囁嚅不敢應:「吳爺爺您這話……」
吳全有削瘦的臉骨聳了聳,吊著陰長的嗓子:「哼,你也算能耐,侍膳差事沒幹幾天,連戚公公都點名抬舉你……那孩子我留著了,就養在我後頭那個燒死人的院子。院門我上了鎖,長到三歲前不許把人放出來,你每日把吃的送去我院裡,白日歸你照應。」
他說著很不耐煩,一襲黑藍色亮綢曳撒便怒沉沉地往膳房外離去。
陸安海愣了半晌,頓地才恍然過來小東西還活著。像條半死的魚頃刻被注回生機,撲騰一聲就向著吳全有瘦長的背影跪下:「活菩薩顯靈吶,那孩子到死也不敢忘記吳爺爺您的恩德!」
……
光陰遊走,秋去冬來,十月萬壽節一過,天欽元年的第一場雪就下來了。皚皚白雪把紫禁城籠罩在一片銀光之中,萬物都似乎歸於睦祥。那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日便聽說坤寧宮皇后娘娘把出了一月的身孕,再往後二日,永和宮裡又傳出施淑妃亦探出了喜脈。
今歲江南稻米大豐收,織造局按時限向朝廷交了差,宮中喜事連連,整座紫禁城沉浸在一片喜慶之中。
因著要照顧兩宮有孕的娘娘,御膳房也顯得格外忙碌。連帶著一直時不時在膳房外把崗的皇四子楚鄒也忙碌起來。二十六的母后在他眼裡依然是那麼的年輕貌美,但她吐得那樣厲害,他每次隔著漆紅殿門站在外頭,忍不住就會蹙起眉頭,帶著一縷莫名的憐恤和惆悵。
他對著母后肚子裡的弟弟或者妹妹,並不像他的哥哥與姐姐一樣帶著雀躍與期盼,他忘了自己是怎樣出生的,只是不喜母后經受這樣的折磨。
大皇兄還是會來母后的宮中請安,也開始重新與他說話,但眼神里不再有從前那種憂愁與掛念,比如憂愁他的不聽話與調皮。楚鄒會叫楚祁「哥哥」,但不會再像從前一樣,因為實在想和哥哥親近,而自顧自厚著臉兒粘在他身邊走。
他仍舊隔上幾天去一趟父皇的乾清宮蹭一頓膳,但他卻也漸漸適應了日漸寂寞起來的童年。
後來又曾去過幾回乾西的二所院,還有東筒子盡頭的那個小矮屋,然而那個小尿炕子仿佛再也沒有出現過。
楚鄒一個人在落滿塵灰的炕頭上跳過來又跳過去,跳了幾回,後來就漸漸的把小麟子也遺忘了。
小麟子長得很快,等到元旦的鞭炮聲一響,陸安海大清早餵她喝過年的第一杯糖水。那櫻櫻小嘴兒張開,裡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長出了三顆牙。
吳全有把她鎖在自己後頭的那個死人院裡,白天的時候院門上鎖,只有夜裡無人的時候才把她抱出來玩耍。她自己學會了坐,還學會了爬,吳全有不在的時候,她會咕嚕不清地喊陸安海一兩聲「拔、拔」,把陸安海歡喜得老臉皺成了一條真苦瓜。
但太監們心眼小,這事兒他可沒敢告訴吳全有。小麟子叫吳全有「呀、呀」,那是「爺」的意思,可沒爸爸親。殊不知吳全有自個也樂意聽呢。吳全有的枕頭上就沒少被小麟子撒尿,瘦人多潔癖,早晚有一天這小東西得被他一個錯神掐死嘍。
正月一過,三月上頭,第一批選秀的宮女就陸陸續續進宮了。
宮女入宮頭一遭得先經過太監們的篩選,然後再輪到尚宮局的大嬤嬤進行第二輪。今次進宮攏共加起來得有二千個,太監們涮下來一輪,剩下的也就千兒八百不到,這八百中僅有五十個是夠資格服侍皇上的。
每天東筒子長街上都站著幾縱幾排的女孩兒,那些女孩兒十三四歲,尚沒經過宮廷的薰陶,眉目間活泛著各種新鮮與靈動。忽而也不曉得互相說到什麼,一個個就羞得面紅耳赤。
楚鄒常與小順子探著個腦袋趴在宮牆上看,看太監們檢查她們的五官、頭髮和皮膚,那楚楚的桃花眸里便滿是新奇。
宮裡頭講規矩,要笑不露齒,嘴角微微上彎,還不能沒見過世面的這看那張望。這些女孩兒其實沒比大皇姐楚湘大兩三歲,但她們一個個都在宵想成為父皇的女人。她們以被幸為榮,但在五歲楚鄒的心裡,這些俗氣的女孩兒沒有一個配得上他的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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