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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向小麟子。
小麟子抱著缺了蓋的小食盒,剛才主子們打架把她的蓋子踩扁了,這會兒兩個鵪鶉蛋在盒子裡毫無遮擋地搖來搖去,看得出來她小身板是在微微發抖的。
膽小鬼兒,怕死哩,兀自抿著唇裝鎮定。
但那兩個蛋小得只有拇指粗,一看就是堆里撿來的下腳料。御膳茶房裡做事得像針尖細,肉要幾成爛,菜要切得幾分寬,一切都有嚴苛的規矩。即便是一顆蛋,蛋的個頭要多大,那也都是有講究的。每天從庫里送進宮來和被淘汰下去的菜,得夠尋常百姓家吃個半年一年。
楚昂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宮中各皇子公主的飲食皆有規制,如何朕的皇四子,卻要用一個小太監點膳。是欺朕朝政繁忙,不得時間體察他麼?」
他著一襲明黃龍袍,肩展脊直,頸口的深紅交領一絲不苟。年輕的面龐是削俊的,言語也是清寡。這番話一出,就是要給怠慢楚鄒的那幫太監找收拾了。
他收拾得倒是輕巧,之後那些太監只會把賬都算在他兒子的頭上。
孫皇后其實對於皇帝的造訪是不歡迎的,但也不曉得剛才怎麼就被他晃進來了。先是自己見楚鄒無事,便退回景和門內,不知道怎麼後面就隨進來一群孩子,緊接著就見他大言不慚地坐在了她那把明黃的錦椅上。
但此刻人多,而他似乎進來後也沒正眼看過她、沒與她說過話,她就也不想薄他身為帝王的臉面。到底幾雙眼睛都在明里暗裡地瞧著。
但孫香寧是知道自個兒子嘴挑的,倘若不是對胃的東西,鼻子皺皺就把碗兒推一邊去了。
便看著小麟子道:「就是你盒裡的兩個嗎?既是四殿下想吃,你做著就是。沒得給我坤寧宮主子多做了兩道菜,還得罰一群人挨板子。」
她的聲音裡帶著嗔笑,是很好聽的,就像這些年中間不曾有過這些那些。張貴妃和殷德妃在下首看她,是倍覺意外的。但孫皇后的目光並不看人。
柿子爺的母后和自己說話了。
小麟子羞赧臉紅,恭敬地回說:「謝娘娘恩典。御膳房的太監盡職盡責,每天都在想著給皇上和娘娘們做好吃的。奴才還在學手藝,柿子爺想吃他母后做的點心,就叫奴才跟著學。」
她說得慢慢,聲音在富麗的藻井下顯得清輕悅耳。
終於把話題引到皇后的身上去。
楚昂不動聲色地勾了勾唇,眼梢一抹朱緋色大袖長裙帶著熟悉的體香,妙目流盼地站在他身旁,其實他已注意了她良久。而她一開口說話,話里的揶揄明顯是衝著自己。他也說不出這是種什麼奇妙的感受。
便作板著臉道:「哦?即是學朕的皇后,那便把你的蛋拿過來給朕評評。倘若果然學得不錯,今日這頓打朕便給你免了。」
一句「朕的皇后」,就仿佛兩宮之間從未發生過什麼。宮人們聽得惴惴歡喜,尤其桂盛心裡撲通撲通,連腦門上的腦筋也遏止不住地撲通撲通——這下可以在乾爹面前揚眉吐氣了。
凶斥小麟子:「萬歲爺叫你拿,還不趕快拿上去。」
「哦。」小麟子只好曲腿爬起來,雙手捧著食盒子迎上前。
她這會兒跪得久了,兩腳發麻,袍子有點皺,走起路來晃噠噠的。因為緊張,兩顆蛋在食盒子裡也噠噠噠噠,把她皮肉下的打哆嗦出賣得一乾二淨。
一旁的宮女們抿嘴想笑。早就聽說宮裡進來個小太監,只有三四歲,分在御膳房裡打雜,生得是精靈氣十足,一掏她下面就夾腿兒弓背。這會兒看著果然討喜得不行。
走到皇帝身邊,楚昂拿起來一個吃了,問她:「是你自己做的?」
小麟子答:「嗯,小順子說柿子爺近日嘴淡了,想吃重口兒。奴才用一芽一葉清明龍井,加了八角、茴香、香葉,還有桂皮、花椒和老抽,煮了兩個時辰做好的。」
她背得頭頭是道,殊不知那味兒卻是偶得了幾分皇后技藝的。
因聽她口中「柿子爺」叫得甜膩膩,滿顆心的當著自個老四的差事。楚昂便難得與她戲謔:「小麟子?你在宮裡的背景倒是雄厚,朕也不敢罰你。既是你『柿子爺』喜歡,今後就好生服侍著吧。」叫張福賞了她一枚金葉子。
轉而對底下的一群狼狽小子道:「都下去吧。內睦者,家道昌,國運盛,生在天子之家,豈能如民間兒戲?老二老三老四,還有你們幾個,都給朕去文華殿裡抄《孝經》一百遍。抄不完,哪個奴才也不許陪著主子出宮門。」
「是。」一個個世子耷拉著腦袋磕頭。
殿外頭階梯下跪著一群奴才,見小主子出來,紛紛忙不迭地爬上來迎接。
楚鄒暗暗吁了口氣,瞥了小麟子一眼:沒嚇出尿來算你命大。
小麟子攥了又鬆了小拳頭,白嫩的手心裡一枚小金葉子亮閃閃,她臉上一抹紅雲悄然未褪。
莫名其妙,楚鄒也懶得搭理她。
人群陸續漸散,楚鄒回頭看。幽暗光影中的父皇面如冷玉,母后站在他身旁,父皇似乎並沒有起身的意思。他就只好往外面走。
一腳跨出殿檻,露台上二皇子楚鄺對他低語:「老四你是個叛徒,你把你母后出賣了。」
楚鄒沖他憤怒齜牙。
張貴妃連忙把兒子一扯:「還鬧?經書還沒抄吶,不長記性。」
自己往殿內回望,周雅的父親今日才剛死,皇帝後腳就進了坤寧宮。又聽說前些天肅王怒氣沖沖地闖進中和殿,又怒氣沖沖地負手出去。張貴妃現在才隱約猜到些皇帝的意思。
看了眼身旁與他父皇如若模子刻出的老四……罷了,得意的總是她們母子。這坤寧宮門一旦打開,皇帝是乾,皇后是坤,帝後合為天地,今後還能容易斷得開?
張貴妃眼裡便有些澀澀的,叫錦秀:「回去給二殿下拿件衣裳來,仔細在那沒人的殿裡凍著了。」
「是。」錦秀躬身應是。小麟子從裡面走出來,露台上冷風向她迎面吹,她的太監帽耳朵拂來拂去,露出一張玉脂般的小臉蛋。錦秀不自覺地多看了兩眼,小麟子已經略過去往前走了。
人去殿空,四面又復了初時的空涼。皇帝端坐在錦椅上,並沒有要走開的意思。連日徹夜批閱奏摺,他的側影有些消瘦,英挺鼻樑下勾勒著一方冷肅。
孫皇后睇了一眼,準備離開。
淡淡梨花香掠過耳鼻,他幾乎可以聽到她早已心死的聲息。其實知道她剛才的生動是因著有外人在,這一方面她向來區分得體,此刻才是她真正肯給予自己的臉色。
但他既已跨進這道門檻。
楚昂默聲道:「關於楚湘的婚事,你就沒有什麼想與朕說的?」
孫皇后頓了一頓,應他:「楊家老大人奏摺里寫的,就是臣妾的意思。」
楚昂不容置喙:「朕要聽你自己說。」
「那皇帝就准了吧,畢竟也是你的長女。」她冷漠地說著,沒了耐心依舊是想走。
楚昂驀地牽住她的手,她的指尖纖瑩,是一種潤玉般的涼滑。這也和從前不一樣,從前的總是帶著點兒潤心的暖意。他不知她是因著產後月子的憂思,連帶著體也涼了。心中只是舊情悸動,握了她一下,站起來:「幾時學會了這些胭脂描繪,滿屋子都是。」
聲音忽然溫柔,頎長的身軀擋住她眼前的光線,目光如炬,迫著她看他。
孫皇后略略仰頭,又淡過去:「若是沒甚麼其餘要緊的,皇帝就走吧。臣妾還有事。」
有什麼事,無非就是那被她拿來擋藉口的一堆瓶瓶罐罐。二人靠得近,他的下頜貼近她潔淨的額頭,幾乎一個錯神便吻去她的發。楚昂說:「是準備一輩子都不與朕說話麼?」
孫皇后不應。其實她不用回答,他都知道她是。
低頭俯看著她吹彈可破的顏頰,一縷細碎鬢髮在風中輕拂,他很想伸手揩上去,末了放棄道:「休養了三年,是時候該起來了。不為朕,便是為了你自己,還有他們。」
言畢一道寬長袍擺便往宮外踅去。交泰殿露台上落滿積雪,他的步履輕健,背影在黃瓦紅檐下漸遠,略略幾分帝王的孤落與蕭索。
其實說的是沒錯,誰都道中宮失寵,楚湘嫁出去後也會著人看輕。楊家再好,也免不了成親後需要在各個世族之間交往應酬。
孫皇后佇在殿內不語,回想三年前那道帶著山中清涼的偉岸,那時候有多麼愛,捧著臉百般親著捨不得放,後來的坎就有多麼深。而那道坎,對他而言,也是他與她橫跨不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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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皇子世子聚眾打架,被皇帝關在文華殿裡罰抄書。這種大寒天的,文華殿內可沒有燒暖。幾個王府急亂了套,這些個王爺幼年擔心受怕,沒過過幾天踏實日子,等到建府成親後,便把自家的兒子們一個個當成了寶,哪裡捨得受這等苦頭。
酉時的東華門外圍著一群王府里的車馬,當爹的被王妃、側妃們眼淚鼻涕哭出府,喚來一群奴才又是裘衣、又是湯缽的候在宮門外。其中不乏東平侯府的老大人。
宋岩命人守著不讓進,他自己的兒子也在裡頭關著呢。楚妙的第二胎生了個閨女,他宋家長房就獨獨這一個寶貝小兒子,那是闔府上下疼進肉里的。然而也得忍著。冬天暗得早,燈籠打出幽黃不清的光澤,他便只作是沒看見老父親。
又收買賄賂,叫內廷的太監們進去送食,但都被張福擋在了文華殿外。
御膳房裡剛過去一撥送膳的太監,鍋灶旁顯得不那麼忙碌。小麟子墊了張矮凳,在蒸籠屜里夾了三塊桂花拉糕,用紅綢布包著,悄悄摸著漆紅的殿門走進來。
張福抱著拂塵守在殿門外,見是她來,也就半閉著眼睛放過去。
窸窸窣窣,冰冷的大理石磚打照著青光,十多張黑木的長條桌子在殿內隔成三排,每張條桌上放一盞幽黃的燭台。
一眾發束玉冠、衣著錦袍的世子皇子們各坐其位,安靜的藻井下都是翻紙著墨的聲音。太冷了,早先的時候還哭喪著臉,妄圖引起同情;後來看老太監張福板著張臉,知道不抄完死活是出不去,倒各個識相的專注起來。
小麟子在桌道旁轉悠,烏亮的眼珠子掃量著各個低垂的腦袋,偶有哪家世子抬頭看到她,復又迅速埋下去疾書。看到第三排最左角一道熟悉的俊影,頭上戴著午間被扯壞的爪拉帽,撕裂的袖口隨著手肘動作輕拂,便吸了一口氣折過去。
「事親者,居上不驕,為下不亂,在丑不爭。」楚鄒一個「爭」字正待收尾,眼角餘光便瞥見有東西掂著腳,把一個紅綢子推到了自己跟前。
楚鄒頓筆問小麟子:「是給我的?」聲音壓得很低,倒很意外她能混進來。
「嗯,怕柿子爺餓了。」小麟子嘟著凍得粉紅的腮子,點點頭。
湊近了看自個柿子爺,氣宇堂正,凜眉薄唇,其實多數的時候都是淡漠的,今兒還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那樣的煞氣猙獰。然而那樣狠鷙的柿子爺,她竟然也是心疼呢。
是帶著熱氣兒的食物,瑩白的糕點上撒著幾點黃綠的桂花,散發出淡淡的幽香,在此時此刻的冷殿冷柱下是非常誘人的。
眾世子不由轉頭看過來,目中難掩羨慕與貪渴,楚鄒便感覺良好,拿起來咬了一口。軟糯清甜,唇齒沾絲,反正經她挑出的食物就沒有不好吃的。
叫她:「去給我三哥也分一塊。」
小麟子雖然捨不得,到底還是挑出來一塊最小的送過去。
這文華殿平素少有人來,並未燒暖。三皇子楚鄴體弱,這會兒正凍得容色蒼白,見伸來一隻小手,便笑著道了聲謝。
那暖熱的糕點溢出馨香,似把整個殿宇的氣氛浮動。楚鄺微抬下巴,楚鄴忙問他:「二哥要不要來一半?」
哼。楚鄺冷笑著剜小麟子,小麟子不敢與他對視,只側著小臉蛋好像沒看見。但楚鄴竟也不主動睇過來,三口兩口吃完了。
楚鄒的條桌上余著一塊,放在那並不去動。老二也不去拿。
小麟子墊著腳尖看他寫字,他寫字也如他性情,筆走龍蛇,並不成既定章法,卻入木三分。她看他軟尖的墨毫在紙上行雲如流水,烏眼珠子裡便滿是崇拜。
「好玩嗎?」楚鄒抬眼問她。
「好玩~」小麟子手臂撐著半面桌子,背上的饕餮張牙舞爪。
他因著她的給面兒,便難得對她好言語:「等你主子爺有空了教你。不過在我寫完之前,你不許走。」
寂靜的殿宇下兩個的聲音清輕,老太監張福看見了也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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