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積雪鬆軟,腳下用力太狠,靴子把雪堆一點點挪移,陷下去頃刻又因著腳步的滑回來而填滿。
「老四你瘋了,還嫌你害的人不夠多!」楚鄺揪著楚鄒的衣襟,他過年將滿十二了,個子比小三歲的楚鄒高出快一個頭。未料到素日看起來清削條長的老四弟,內里的勁力原已蓄得這般。
楚鄒卻是咄咄逼人,瞪著一雙楚楚的瑞目,一樣死揪住楚鄺的領口:「我沒瘋,就是你乾的。」忽然勻出一手去扯他的臉。楚鄺側頭一躲,勾住楚鄒脖子,兩個人一起栽倒在地上,你勾他腿,他掐你後頸,像兩根扭纏的山藥。
王府世子們被眼前的突然一幕嚇怔了,皇四子平素是冷漠的、不多語,也不理閒雜事兒,少見有如此狠煞的氣焰。一時各個逐漸呆立在一旁,睜眼看著他兩個在地上掐。
被遺忘在階下的小麟子,在雪堆里摳著滾丟的蛋。正要把鵪鶉蛋撿進食盒子裡,屁股便被他二個撅得差點兒摔過去。
一回頭,看到自己主子爺和那個總愛對她笑、對她吹熱氣兒的皇子在扭打。一貫俊美的柿子爺臉都猙獰了,衣襟被皇子揪得氣都喘不上,她就抓了把雪去抹楚鄺的臉:「別打啦,別打我的柿子爺。」
那粉嫩的小手在他臉上胡亂抹塗,想要把聲音喊大,喊大後卻更像個女孩兒。
「蠢尿炕子,你糊的是我!」楚鄒忍不住吐了口雪,不適時地挨了楚鄺一拳頭。
小麟子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糊的是自個柿子爺。眼睛和鼻子都是雪,那雪氣太冷,使得有哮喘的他鼻息有些困難。
她就趕緊又抓了一把,往楚鄺的臉上亂糊。這回兒下手可不留情面,楚鄺被她糊得嘴也張不開,眼也看不清,一下子又把剛才送出去的拳頭兩倍的收了回來。
那手指軟綿綿,帶著點稚嫩的天然馨香。他被楚鄒伺機的翻身軋得動彈不得,乾脆仰躺在地上扯唇冷笑:「哼,位子還沒落到你頭上,你這就急著洗脫麼?要找個人替你背那口老黑鍋?你休想!」
雪地森寒,他呼呼地喘著氣,眼眸卻鷙黠。舌頭探出精緻的唇齒,將小麟子抹在臉上的手指輕舔咬含,帶著一絲意味深長的挑釁。
那舌尖如蛇,冰涼又潤熱,小麟子縮了一縮,嚇得連忙收回去。
楚鄒不由想起四歲那年秋天的法事,彼時楚鄺眼裡的笑容也即如此。他猜他必是偷窺過自己,曉得自己幼年沉迷於叫小麟子舔指頭的那些事兒。眉頭一凜,一拳頭就罩了下去:「我叫你說……打到你說不出來為止……」
下手是真的狠,自個兒子打他可都沒打臉的……這心毒的老四。
匆匆被錦秀叫來的張貴妃在旁看著,忍不住直肉疼。
問小鄧子小喜子是怎麼回事。
小喜子尋思著不敢說。
小鄧子是三皇子的跟班太監,三皇子羸弱無勢,連帶著他當奴才的也好欺負。見小喜子不答,只得應道:「肅王府三世子說皇后娘娘是廚娘皇后,不愛皇上愛灶膛。四皇子就問二皇子是不是他絆他的,奴才也不明白什麼意思,他二個就打起來了。」
絆?這個字太微妙,能讓兩小子打起來的「絆」可不是一般。張貴妃低頭覷著地上的兒子,這些年老二雖然依舊爽落不羈,到底不似當年那般事事愛出挑,似乎也因著當年那場事故,而默默地斂藏了許多鋒芒。
張貴妃看著,心底里不由泛怵。她一直認為那件事是周雅布置的,只怪老四自個倒霉衝過去,被他們恰好利用了契機。若然自個兒子也摻了一腿……她想起楚鄒長跪在乾清宮門外時,自個兒子杵在夕陽下探看的一幕,不由叱道:「胡說些什麼,還要不要腦袋了?趕緊的給本宮拉開他們。」
兩位皇子爺八爪魚一樣的揪著,正互相撕扯著對方的耳朵,哪裡有那麼好拉開。小順子不在,小喜子和小鄧子只好叫身後幾個太監過來,幫著一人拉開一個。
拉開時楚鄒又伸腿踢了楚鄺一腳,楚鄺不甘心,磨著牙關:「老四!你為了那個位子,連你的母后和親哥親姐都能背叛,你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你休想拖我下水……唔……」話沒說話,被張貴妃匆忙用手巾堵上嘴,叫幾個太監打橫了往景仁宮裡抬。
「放開我。」楚鄒掙開小喜子,忿忿地拭了拭嘴角的裂口。
其實當事的都知道這小子冤,張貴妃回頭複雜地看了楚鄒一眼。也沒再究問緣由,便叫一群孩子們跟著回宮去。
只才走了兩步,驀地腳尖一頓,迎面卻對上不知何時而至的皇帝爺楚昂。發束金冠,著一襲明黃色升龍綾羅袍,內襯交領深紅,衣袂凜凜的立在風中。
她正要措辭解釋,右側景和門內又一道朱緋色的大袖長裙,步履盈渺地走了出來。青絲梳綰牡丹髻,單鬢斜插一支紅寶石點翠蝴蝶簪,若不是身後跟著熟悉的太監桂盛,她險些認不出這是幾年幽居不出的孫皇后。
心思還未回還,耳畔便聽她低語:「發生了什麼,一群小子,動靜鬧得惶惶?」聲兒也似熟悉似陌生,眼帘隨尾音上抬,只見那膚如凝脂紅唇嬌潤,差別竟是這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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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已久的坤寧宮,在三年多後的這一天重新迎來了客人。
一貫和睦不擾的三宮皇子聚眾打架,這在紅牆黃瓦的紫禁城內可不是一件小事。正殿泛青光的大理鳳凰石地上,諸王府伴讀的世子們七七八八跪了兩排,連延禧宮的殷德妃也聞訊趕來了。
這還是殷德妃自當年那件事後第一次踏進坤寧宮。從前在西亭子街王府里,尚為裕親王的楚昂對正妃的寵愛闔府上下無人不知道,彼時孫皇后脾氣耐耐,從不為難人,楚昂對她的寵愛叫人無可厚非也匹及不上。
但當皇帝爺用一道門把皇四子擋在乾清宮外時,坤寧宮也就被無言的劃上了一條界限。失寵的孫皇后整日抱著黃疸的小兒在殿柱下繞,嬰孩哀哀的哭啼徹夜索繞著東西六宮,人們是不敢去吵擾她的。後來皇五子早夭,孫皇后也只是派桂盛去前頭報喪,那道景和門便越發的沒有人敢踏進去。一個人,在人生最低谷的時候,那帶著同情的安慰只會讓心中的痛變得更心酸。
沒有任何旨意說不允許宮妃入訪坤寧宮,但人們不約而同地讓那裡保持著寧寂。
原不敢想像三年後的孫皇后是什麼樣子,但此刻殷德妃站在側下首這樣看著孫香寧,內心卻是暗自驚訝的。身段苗條,眼目含波,容色卻又漠淡。其實應已三十,卻叫人揣不出年紀。像變了個人,猜不透,距離變遠。
殿內幽寂,皇帝楚昂挺腰跨袍地坐在正中明黃的榻椅上:「家和國興,天家子嗣理應為百姓效仿榜樣,光天化日之下卻在宮中撕扯,成何體統。告訴朕,是怎麼回事?」
一群世子低著頭跪在地上不敢應,眼睛紛紛看向幾位皇子爺。這會兒一個個扯衣亂袖,狼狽不得了,可沒有素日錦衣華袍的驕貴威風。
楚昂便又轉向自己的幾個兒子,三皇子楚鄴臉上蒼白未褪,肩膀在宮牆下磨開一道紅痕。楚鄒領口撕裂,帽上的珠玉被摳得零落,脖子上也被擰得一道青。楚鄺最是嚴重,左右臉頰骨都青了,鼻子也掛著兩道血痕。楚鄺打楚鄒,拳頭打在他胸口。楚鄒都打在他臉上了。
皇帝這樣看著,倒是沒想到老四怒起來下手也會這樣狠。
他不動神色,也並不苛責,只睇著楚鄴道:「老三,你說。」
三皇子在擷芳殿學堂里是最為實誠的,世子們暗暗緊張地看向他,生怕他說實話。這樣小的年紀,倘若因一句話詆毀了皇后,他年一輩子的前程也就遭殃了。
楚鄺瞪過來,楚鄴噎嗚了一下,撲通跪在地上:「兒臣犯錯,請父皇責罰。」
皇帝冷長的目光在人群里掃過,又定在東平侯府四歲的小公子身上:「宋玉柔,你來說。」
這小子生得面目俊淨,看著書雅謙弱,他又添了一句嚇唬道:「你父親是朕的禁衛軍都指揮使,要為朕與朕的皇城負全責,若是從你口中說出了假話,後果你自己看。」
騙小孩兒的話,宋玉柔眼珠子咕嚕一轉,尋思著不可上套。皇帝都這麼說了,那就更不敢從自己口中複述皇后的壞話了。他看了眼最尾巴跪著的小麟子,便雙臂匍地回答道:「回皇上,是他們把小太監絆倒了,要脫小太監的褲子瞧他蛋蛋。四殿下出手幫忙,這就打起來了。」
好麼,連「絆」也給他解釋了,一圈肇事的世子們紛紛舒了口氣。
小麟子低著頭,見提到自己,嚇得兩手臂顫顫的。
皇帝看向她:「就是這個小東西麼?」
她實在還太小,春夏尚好,衣裳薄,身條兒是直長的。冬天一件大棉袍子蓋下來,頓時就矮墩墩的,唯剩下前胸後背的兩隻大饕餮最為醒目了。
那正中明黃色錦椅上的男子,生得可真是英俊威武。陸老頭兒說宮裡能穿明黃大龍袍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這座紫禁城裡最大的天子。
是柿子爺的爸爸。
小麟子很緊張,怯著聲兒作答:「奴才是御膳房的涼菜小太監小麟子,師傅是宮裡伺候了三朝皇帝的蔡半聾子。麻杆吳全友爺爺把小麟子領進宮,司禮監大太監戚世忠是小麟子的戚爸爸。奴才沒有蛋蛋。」
她的聲音清潤而恭慢,咬字尤為清晰。這一套話叫「報身份」,是陸安海私底下反覆教過她的。宮裡頭太監心眼黑,沒人的時候瞅著誰好拿捏就欺負誰,陸安海怕她吃虧,叫她緊要的關頭就說這幾句話保命。
桂盛聽了心裡冒妒火,自己那麼巴心巴肺地服侍,末了才得臉叫一聲「乾爹」。她倒好,被吳全有帶進去送了個什麼破茶粉,就成爸爸了。
桂盛弓著腰,殷勤獻策:「萬歲爺,既是這孩子惹的麻煩,讓奴才把她拖出去仗責十個八個板子就算完了。為個小太監,傷了皇子們的和氣不值當。」
他的臉上深藏著一絲別人看不清的喜色,為著皇帝爺終於順驢下坡地找了台階跨足坤寧宮。
楚鄴聞言蹙眉著急,二皇子楚鄺戲謔地看向楚鄒,又瞄了眼小麟子圓丟丟的小屁股,目中噙一縷幸災樂禍。
得許多日不見了,那老太監把她看得跟猴子似的,她倒是矢志不渝,被小順子過去傳了幾次話,這就又摸著牆根兒跑了出來。
蠢尿炕子。
楚鄒心中暗惱桂盛多事,截斷話茬道:「父皇別打她,她是我的點膳小太監,今兒原是給我送點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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