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秀女進宮經兩個月調-教,再由嬤嬤挑出其中優異的二百人,進行最後的淑女採選。
六月的天氣,大清早陽光還不太曬,張貴妃進坤寧宮來找孫皇后。露台上微風徐徐,她穿一抹豆綠的香雲紗織花褙子,裙裾在風中舞得輕盈綽約
。
身後跟著大宮女錦秀,垂眸抿唇,淡妝素抹的俏媚臉龐,兩頰顴骨微微有點高。已經二十二歲的錦秀,把自己的俏媚掩得很低很微,那份屬於宮廷的端莊氣度愈發持斂。
張貴妃進殿便笑盈盈:「姐姐如今可算是清閒了,皇長子封王建府,老四住進了東宮,駙馬與長公主小日子恩愛融洽,瞧這一樁樁事兒叫人羨慕。」
楚湘前日差人進宮傳話,說是把出了喜脈,原本楊儉預備與陪她一道進宮報喜,孫皇后恐天熱勞頓,便叫免了。這才成親不到三個月,喜事來得也真快,曉得女兒在夫家備受寵護,孫皇后心中是安泰的。
問張貴妃:「貴妃一大早來找本宮,可有甚要緊事?」她如今慣是慵懶,也不像幾年前那時候,總要強打著精神應付人。妹妹也不叫了,只把張敏叫貴妃。
張貴妃有些訕訕的,便也開門見山,道後宮妃嬪關係天家龍嗣,請孫皇后出面主持這次的採選。那鵝蛋臉上妙目瀲灩,孫皇后睇一眼便看穿她心思。宮裡頭都傳開了,說那位又回來,孫皇后這次也不推諉,便很自然地應承了下來。
六月初三那天採選,依舊是在體和殿後頭的儲秀宮裡舉行。考慮到天熱,辰時初便開始了,司設監的太監在院子裡搭了幾個涼棚,一眾打扮得花團錦簇的秀女靜候在涼棚下,生怕把妝容曬花。
正殿的銀盆里化著冰塊,滲透出絲絲的涼氣。鐵力木雕雙龍擋板平頭案上披著明黃的綾羅緞,楚昂著一襲玄色龍袍端坐於正中央,左右各是皇后與張貴妃。正值三十三風華的皇帝果然是英俊神武的,而身旁皇后看上去也是那樣的姣好明艷,這是秀女們所沒有想到。
張貴妃默默坐在一旁,這二年皇上去找她的次數已漸然減少,她已經習慣了,不會再似當年那般時時覷覦他也時時因他泛酸。
太監在殿前報名兒,聽到名字的秀女便一撥撥走進來。怕時辰久了天熱,今次的隊形是四排五個,進一輪便是二十。尚儀局的姑姑喊側身與抬頭,叫屈膝作揖,秀女們恭敬地做完動作又恭敬地退出去。
杜若雲並非被安排得很顯眼,直到第五組了才姍姍走進來。被排在第四列的倒數第二個,前頭的豐腴姑娘襯得她的肩兒就一點點薄。瓜子臉下巴是尖的,眉眼也是清淡,隨著人群勾頭行揖,動作悠緩而寧靜。此時門外日頭漸曬,天花殿柱下被打得一片幽蒙,怎生她站在那裡,卻似生出些魑魅的意味,叫人不自覺一眼便望穿人群看到她。
儘管一開始就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孫皇后也依舊是看得驀然一悸。這種感覺像什麼,像魂魄在恍惚中被她牽著靡靡遊走,又回去與幾年前的光陰重疊。她就站在那裡,穿一襲杏色宮裙,弱柳扶風,玉軟花柔,不指望被看見,卻又偏偏難逃發現。
孫皇后不自禁看了眼身旁的皇帝。楚昂冷峻面龐上卻是淡漠,隨手在花名冊上打了三五個鉤。她的也是被打鉤的。
他打完鉤抬起下頜:「下一撥。」
太監們眼尖,老遠睇一眼便看清了各個名字,被選上的與落選的分作兩邊,各自去領各自的花與玉墜。她又恰恰好地走在了最後一個,那背影腰如約素,宛若當年,就好像心有不甘,要從最初青澀的女兒家重活一回。楚昂鳳目微錯,輕啟薄唇重複:「下一撥。」
孕婦體熱,已孕七個月的周雅驀地被他一句叫回還,不知覺間脊背竟已涼透,手心裡的帕子都捻出了濕汗。張貴妃收在眼底,特意往孫皇后這邊凝了一眼,孫皇后面色卻是常態。
但淑女選了也就選了,皇帝並沒有對此過多關注,依然只是宿在孫皇后的宮中
。敬事房的太監揣測聖意,時常有意無意把杜若雲的牌子放在金盤上,但皇帝每每也不去翻它。她因著得不到聖眷,走在宮牆下難免便有些落寞。被人群捧上去、寄予了的希望,倘若達不到,反倒叫人忸愧無措……像虧負先頭宮人們對她施與的便利。
她便也有意想在皇帝的跟前爭出頭。
乞巧節那天,張貴妃又按慣例在御花園裡辦了穿針會。置一盆子清水在月亮下,手捏細線穿過針眼,驀地往水中一垂,看月亮下的倒影是粗是細是彎是直,那是織女娘娘對你心眼*的評判。皇帝過來走了過場,杜若雲著一襲素花羅裙站在花壇邊,楚昂挺拔身軀與她擦肩而過,淡淡龍涎香拂過她耳鬢,卻是不曾低頭看過她。
紫禁城的夜晚蒼穹寂盪,坤寧宮廊下兩盞燈籠打出幽黃。
已是亥時末了,皇帝卻依舊坐在案上批閱奏摺,西北邊塞鬧亂子,政事堆壟成山。孫皇后給他遞了碗冰糖蓮子,繞到他身後按摩他寬展的肩:「都巴巴送到跟前了,皇帝不去翻,未免顯得太刻意?」
楚昂目不轉睛:「明知是有意,朕不去接它,它便成了虛幻一招,無可忌憚。」
孫皇后輕輕用力:「皇上不肯接招,有心人便始終覷覦她在你心中的分量,今次來了一個不成,他日便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終歸那個封號擺在那裡,免不了被惦記。」
她是笑盈盈的,粉腮上風輕雲淡。楚昂靜默看她,便放下奏摺握住她微涼的指尖:「彼時真真假假……待過上些日子,朕就把那個封號撤了。」
孫皇后不要:「撤了做什麼,到底是你心中曾惦過的,臣妾也無意要干涉。但皇上確定不接這個招麼?皇上不接招,朝臣便會有兩種揣測,或是不敢再觸碰,或是她在你心中無人得以逾越,那麼日後將要來的,可就不比今歲這個簡單了。不管是有意無意,皇上都要接這個招,皇上接了這個招,還要與尋常宮妃一般平淡待她,這個坎兒才能從宮中過去。」
她這樣條分縷析地說出來,原來在那個時候,他對那個女子的情動是被她洞穿的,儘管他已極力掩藏。
但其實後來幾已無痕跡。
想到彼時孫皇后的孕中煎熬,楚昂此時是憐恤的,目中有些微涼:「皇后忍心再把朕推出去,就不怕朕這次……」
那薄唇輕啟,唇角弧度叫人貪看,孫皇后痴痴凝了兩眼,忽而又笑著打斷:「宮裡進的新鮮顏色還少麼?年老色衰的只是臣妾罷。心長在皇帝身上,哪兒是臣妾能管得住?」
她倒是學通達了,他的心卻孤寂了。但這一關始終是必須跨過去的,要絕了那些人的心思。楚昂拖住孫香寧腰身輕吻了吻:「你須得信我便是。」
……
第二天晚上敬事房太監再端盤子來的時候,楚昂便翻了杜若雲的牌子。
傍晚太陽下山之後,一抬淡黃矮轎搖搖晃晃抬進了月華門,乾清宮偏殿裡嬤嬤準備了花與浴水,太監把褪得精光的杜若雲裹上黃綢子,直挺挺躺在了皇帝明黃色的龍床上。
夕陽被殿頂遮掩,光影漸漸昏暗,她微微蠕動了一下軟麻的身子,等待那個等待了已久的男人。
黃綢因著這一蠕動,肩膀下露出來一方雪白,鎖骨是精緻的,頸線也似天鵝,那麼恬淡
。這是乾清宮繼當年那位何嬪之後,四年後頭一回又有宮妃躺臥。
那天晚上的月亮被遮在雲層里,銀白的光芒穿透薄霧打照在露台上,交泰殿前顯得異樣安靜,像是有什麼暗涌在其後纏絞起伏。孫皇后靠著三彎腿羅漢榻屏,在她的坤寧宮正殿裡默默坐了很久,後來到子時就也去睡了。
次日一早,楚昂下了朝便來看她,頂上的烏紗翼善冠未摘,襯得五官精緻如刀削。面色是平靜的,進殿才看見她的側影,便對她勻開一笑。
孫皇后正坐在多寶櫃前輕捻一株夏荷,花苞甚小,點點嫣紅,或如她姣好的顏色。
楚昂繾綣地握住她指尖:「只為采一朵晨花,皇后便這樣起早?」
孫皇后抬起頭來:「不是說西陲哈密衛派人進京面聖,皇帝不處理軍務大事,怎還能得空過來?」
她現在也關注他的朝政了,時常還能與他討論幾句,不似從前只是小戶婦道人家,愛花愛草愛烹飪,有時說出來的話也叫楚昂默默嘆服。
楚昂把她的手揩在臉頰暖了暖,輕輕道:「朕不放心你。」
孫皇后睇見他雋顏上一縷掩藏的倦憊,顯見是沒睡好的,鳳目中還有刻意的討好。
紛紛擾擾,紅塵短暫,忽然聚了又別忽然逝了又回,也不知他心中是個什麼感受。
一個人一生能愛幾回,她倒還有些可憐他。
孫皇后就不著痕跡地把手收回來:「有什麼可擔心的,是皇上想多了。那邊有一碗檸檬燕麥奶羹,我還沒嘗,你拿去試試。」臉上笑盈盈,眉眼卻是不看人的,叫李嬤嬤把盤子端過來給他。
誰人還把檸檬和燕麥混在一起,也就是老四那小子調-教出來的奴才。畫了櫻桃的白瓷小碗,裡頭鋪一層黃綠灰白,看著倒是養眼。
楚昂舀了一勺,果然是清甜可口的。心中想說什麼,但想了想又沒說,便只是寵溺一笑:「皇后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皇帝臨幸杜小主,頭兩天都是隱捺的,天不亮就按規矩送回乾北五所。到第四天晚上,卻終於忍不住留了個通宵。
就在闔宮都以為杜若雲將要盛寵如日中天時,隨後卻又變得平淡如常。皇帝依舊宿在坤寧宮中,只是時而叫杜若雲在案前幫著磨墨整理。宮人們便又看不懂。
七月的養心殿,樹影在殿前台階打下一片斑駁。杜若雲一抹淡綠軟煙羅紗裙隨風拂動,窈窕立在仙鶴腿香爐旁,看皇帝俯在案上批閱著奏摺。
她像是熟悉他的一切,他一個抬眉,忽一個錯眼,她就知道他需要什麼。遞去筆,遞去紙墨,無聲的,像是有默契,不需要開口言語。楚昂的表情卻是淡漠的,鳳目中並無留意她的存在。他是健朗而清削的,肩寬展而脊修直,常常專注地看一行字,一看便是靜默半天。她的眼中便繾綣一點憐恤,毫不介意他對自己的冷淡,只是貪婪安逸地站在他身邊。這一刻,普天之下,還有誰人能離得這樣近。
只是這一回,不管是誰人有意還是無意把杜若雲送進宮來,孫皇后都並不被激惱。闔宮沒有人們以為的波浪,十米宮牆之下日頭暗了又亮,依舊是一片平平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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