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夏沒想到的是,雞蛋漢堡的火爆程度遠超他的想像。
一個就要賣十二文錢,依舊供不應求。
好些人吃過一次,再來時都至少買兩個起步,更有甚者,一個人就包下了一鍋。
哪怕他的幾樣早食擱在縣城的早市上並不算便宜的,可因為口味新穎,吃不起肉蛋的也能加一根粉腸解解饞,仍有許多人樂意買賬。
且秦夏發現,以前帶著孩子出門,趕上孩子鬧著要吃的,往往都是買糖葫蘆或是絞絲糖,現今卻也時興起買粉腸。
一根三文,買兩根也就五文,比糖葫蘆划算,也不像絞絲糖那樣吃多了會壞牙。
與此同時,秦夏也留意到了另外的改變。
自上回請了里老評判是非,從高家手裡要到了賠償的銀錢後,秦夏開始時常在攤子上見到熟悉的面孔。
這些人基本都是芙蓉胡同和紫藤胡同里的街坊鄰居,過去他們見到秦夏都繞道走,怕沾惹是非,也教育家中孩子莫要和秦夏往來,以免學壞。
現今卻是會主動光顧,購買吃食。
就算其中有部分來之前還略帶疑慮,不太信任秦夏這個「半路出家」的廚子做出的東西,也在見到攤位前的「盛況」後紛紛意識到,自己不買,有的是人想買。
當即不再猶豫,掏出錢就往隊伍最前面擠。
秦夏就這樣有意無意間,憑藉這一手廚藝,扭轉了「原主」遺留的不佳風評。
至少現在他和虞九闕走在胡同里,有不少人會主動和他們笑著搭話問好了。
這般過了幾天,秦夏更是趁著這股子沒過去的熱度,將寫著「煎餅果子」四個字的小木牌也掛在了頭頂的油紙傘邊緣。
現在這一圈已經綴著好幾個木牌,除卻街道司發放的那枚、和刻著自家名號的牌子外,前日撤下了鐵板豆腐的,餘下的共有烤冷麵、粉腸、雞蛋堡、煎餅果子四樣。
烤冷麵午食方賣,煎餅果子則暫且早、午皆有,雞蛋堡乃是早食限量。
說起煎餅果子,還要牽扯出一樁笑談。
煎餅果子和烤冷麵不同,餅皮里不打雞蛋,味道便差太多,然而秦夏進的雞蛋著實價高。
即使他壓根不靠雞蛋賺錢,許多人依舊覺得虧本。
後來有個熟客無師自通,自家裡揣了雞蛋,排到他時從懷裡摸出來,還帶著溫熱,問秦夏道:「老闆,我要一套煎餅果子,能用我自帶的雞蛋不?」
秦夏正愁越到年根上,雞蛋越難進貨。
市面上不少農戶賣的蛋,都被那些大酒樓或是大戶人家幾十成百一堆的高價收走,壓根漏不出多少給他們這等小商小販,遂欣然應允。
人們有樣學樣,竟紛紛開始從家裡自帶雞蛋。
還有想要買點別的東西,或是就在附近鋪子裡做工,不想邊吃寒風邊等的,直接把雞蛋上做個記號,擱在攤子上代替自己排隊。
自這日起,如若有人打聽,問六寶街的秦家小食攤在何處,知情的人往往會打趣著道:「你且往前走,瞧見那攤子上蹲了一排雞蛋的就是!」
秦夏的攤子,意外以「一排雞蛋」另闢蹊徑,愈發名聲大噪。
——
日子眨眼就入了臘月,街頭的年味漸起。
小食攤上的生意如火如荼,錢罐子裡嘩啦啦作響,拿在手裡自帶踏實的重量。
代價就是秦夏和虞九闕的胳膊都快掄酸了。
一天從早起開始,陀螺似的忙下來,腰酸背痛腿抽筋,就這還有不少人催著他們夜市也出攤。
秦夏連連告饒。
現下對他而言,別說是擺夜市,來了此地後,連逛夜市都沒去過一回。
每天過了午間收攤,回家便是和虞九闕一起挽起袖子,洗刷鍋碗瓢盆、切菜、調餡、備第二日的材料緊接著籌備家裡的晚食。
期間還不能忘了投餵大福和後院至今沒下一顆蛋的母雞。
入夜後,虞九闕喝了藥,兩人洗漱過後,基本剛過亥時,就已睏倦不已,哈欠連連地上床躺平。
若非秦夏心心念念,想著咬牙辛苦一陣,攢夠租鋪子的銀錢,以後就不必在街旁吹風受凍,多半連早食也不賣了。
左右只賣中午一頓,他也養得起虞九闕。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秦夏都被自己嚇了一跳。
看來習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往後若是虞九闕離開,自己和大福,多半還要適應一陣子沒有他的日子。
想到這裡,秦夏不禁自嘲地笑笑。
夜裡,白毛風呼呼颳起。
秦夏關嚴實了窗戶,又在窗縫周圍都塞了布條擋寒。
「今晚怕是要降溫,我把炕再燒旺些。」
虞九闕彎腰鋪床,聞言道:「我有湯婆子,不怕冷,燒得太旺你怕是會睡不安穩。」
秦夏比他火力壯,前些日子也燒旺了一回,夜裡虞九闕醒來,發覺秦夏把被子都蹬掉半邊,還是他小心翼翼幫忙蓋回去的。
秦夏不以為意。
「沒什麼大礙,大不了我換個薄褥子蓋。」
虞九闕的手足就和冰塊似的,徐老郎中囑咐過,夜裡不能受凍,不然氣血不暢,湯藥吃了也白吃。
孰料睡下後,結果還真如虞九闕所言。
小哥兒舒服地展開手腳,秦夏卻和鍋里的烙餅似的,翻來覆去,怎麼躺都覺得熱。
折騰了幾回,睡意都略散了。
睡意不實,也就更容易注意到夜裡的動靜。
秦夏半邊耳朵聽著大福在堂屋的籠子裡窸窸窣窣撥弄乾草,另外半邊耳朵則數著虞九闕綿長有序的呼吸。
就在他被這份靜謐漸漸牽扯入夢的關口,虞九闕的呼吸卻驟然變得急促起來,透露著令人揪心的意味。
秦夏一個激靈,翻身去看。
「阿九?阿九!」
——
虞九闕正在被夢魘糾纏。
說來就是從上回和高呂氏起衝突後昏厥算起,他這些時日幾乎每晚都會做夢,且內容無一例外,都不怎麼令人愉快。
夢境中並沒有什麼具體的畫面,就像他受損的記憶一般破碎凌亂,唯有感覺真實。
虞九闕來來回回,反覆在夢魘中經歷著絕望。
被人按進水池、掐住脖子,或是被抽手心、打板子,疼得他咬牙鑽心,恨不得當場死了。
導致他被秦夏好不容易叫醒後,一雙眼底還殘留著自夢中驟然驚醒的空茫。
秦夏被他嚇了一跳,趿拉著鞋摸到一截蠟燭點燃,拿過來擱在床邊。
蠟燭的光照亮一方天地,這才看清虞九闕出了不少的冷汗,將鬢髮都打濕了,黏在臉頰邊。
秦夏蹙著眉問:「是做噩夢了?」
剛剛虞九闕又是呼吸雜亂,又是囈語連連,他猜測八成是夢見了什麼不好的事。
書里曾寫,虞九闕有驚夢的毛病。
哪怕宮中太醫出手,也未曾治癒,是因著從前經歷落下的癥結。
也就是所謂的「心病還需心藥醫」。
秦夏忖度著,那毛病估摸就是在齊南縣種下的種子。
再往前,一個孤苦哥兒,入宮前和剛入宮時恐怕都不好過。
這些暗色的經歷平日裡深埋心底,當人脆弱時,便會爭先恐後地冒頭,使人方寸全失。
虞九闕重重喘著氣,眼睛因為燭光乍一下亮起而微微眯了眯,盈出兩點被光刺的眼淚。
淚眼瀲光,勾亂秦夏的心緒。
他竭力平復著情緒,同時覺得兩側太陽穴再度針刺一樣地作痛,口中卻同秦夏道:「正是做了個亂糟糟的夢,醒了就好了。」
一口濁氣吐出,他感謝秦夏把自己從其中拽出。
「是不是吵醒你了?」
虞九闕目光垂落,心道自己果然總是給對方添麻煩。
秦夏搖頭,飛快尋了個理由。
「不曾,我是被大福吵醒的,正打算出去教訓他,趕上見你睡得不安穩,怕是被魘住了,這才將你叫醒。」
虞九闕呆愣愣地眨眼。
「大福?」
秦夏點頭,仿佛真的被大福吵醒一般,說得真切。
「他在籠子裡刨乾草,我還以為鬧耗子,醒來想及現在是冬天,哪裡有什麼耗子。」
說罷忍俊不禁,虞九闕也跟著莞爾。
夢裡的泥沼,好似倏忽間就遠了。
秦夏望著坐在床上,骨質單薄的虞九闕,緩聲道:「你出了些汗,我給你打些水擦一擦,換身小衣再睡。」
繼而不忘拿起床邊疊放的外衣,示意他披上。
虞九闕接過因擱在炕頭,餘溫尚在的外衣,眼見秦夏欲走,心裡突然變得慌亂,頭一回話語跑在了腦子的前面。
他脫口而出道:「相公。」
秦夏回神,看向虞九闕。
「能不能先別走。」
小哥兒遲疑著說了後半句,眉目收斂,明顯並不強求他答應。
秦夏心尖軟如溏心的蛋黃,一碰就晃悠。
他收回已邁出去的腿腳,暫且拿了一張干帕子給虞九闕擦汗。
等到虞九闕緩過勁來,已過了一刻多鐘。
顧及明日還要忙碌,兩人再度睡下。
熄燈歸來,秦夏明顯察覺到虞九闕的緊繃。
被子嚴嚴實實地,恨不得把頭都包住。
偏偏在他鑽進被窩後,悄悄伸出一隻手,握著他的被角。
「還是怕?」
夜裡,秦夏的聲音帶著細微的啞意。
虞九闕被抓了現形,正要縮手回去,不料秦夏也自被中伸出一隻手,同他的相握住了。
時隔多日,虞九闕頭一次睡了一個無比安穩的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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