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不到鬼哭聲,但狼嚎聲一直此起彼伏響著。
濟南城是藏龍臥虎之地,這已經是全國公認的明面上的秘密。我由齊眉認識哥舒水袖,逐漸深入這樣一個微妙世界,真算是不虛此行。
狼嚎聲越來越響,漸漸地竟然轉移到小屋門口來。
哥舒水袖緩緩擊掌三聲,我之前聽到的動聽鳥鳴立刻響起,與狼嚎聲兩下對抗,逐漸抵消。
我垂首諦聽那鳥鳴聲,一半是我熟知的黃鸝鳥、鶯歌、灰喜鵲、大雁等常見鳥類的聲音,另一半則根本未曾聽過。在所有聲音中,尤其令我驚訝的是一種如玉碎聲的鳥鳴,每次響起,都像是重錘敲碎了一方巨大的古玉,發出一連串既震耳欲聾又悠揚悅耳的動聽聲音。
這兩個成語本來是不可以用在一種聲音上的,但此刻那聲音不斷傳進我耳朵里,帶給我前所未有的心靈震顫,的確只能用它們來形容。
「這聲音的確好聽……」我脫口讚嘆。
不知不覺中,我耳朵里的聲音全都飄遠了,只剩下一聲又一聲的「玉碎聲」,腦海中出現了一幅瑰麗壯烈的圖畫——一個高舉千斤重錘的黃巾力士正大踏步前來,重錘落處,一座座玉山應聲而碎,各種形狀的玉塊飛濺落下,彼此碰撞發聲,形成了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最美聲音。那黃巾力士高有千丈,頭可摩天,所有玉山在他腳下變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丘,而他的砸山之舉是永不停歇的,一步步行來,一座座山毀。可以想見,全世界的玉山都將在重錘下碎為齏粉。那麼,我聽到的將是世界上最後的、最美的聲音。自此之後,再也聽不到這玉碎之音了……
在悅耳的玉碎聲里,我忽然悲從中來,鼻子一酸,眼底微微濕潤。
原來,這聲音雖美,帶給人的卻是絕望至極的悲涼。
我抬起頭,哥舒水袖也閉著眼,微微向右側著頭,眼角已經有晶瑩的淚珠出現。
更奇怪的是,她左手中拿著一個長頸的水晶瓶子,貼在右側腮上,等待著那顆淚珠落下去。
狼嚎聲已經消失,那玉碎聲也漸漸遠去,直至無聲無息。
「嗒」的一聲,淚珠落入哥舒水袖手執的水晶瓶中,雖僅有一滴,卻在那瓶中激起了「叮咚」一聲回音。
她睜開眼,用一個木塞將水晶瓶口緊緊塞住。
「這是我聽到的最美的……鳥鳴聲。」我已經分不清那究竟還算不算鳥鳴,但百分之百確定,世間任何樂器都不可能演奏出同樣的聲音。
哥舒水袖沉默地點頭,眼角牽動,露出苦笑。
「那是什麼聲音?」我問。
「鳳鳴之音。」她淡淡地回答。
當她把水晶瓶珍重地放入懷中時,臉上的表情變得無比空洞寂寞。
「那麼,鬼在哭、龍在笑又究竟是什麼樣的聲音?」我記起了齊眉的話。
「你沒必要聽到。」哥舒水袖臉上微微變色。
我搖搖頭:「既然來了,我就想打破砂鍋問到底,否則的話,前輩和齊先生又何必勞神費力召我前來?」
狼嚎、鳳鳴、鬼哭、龍笑——這都是現代都市中很難聽到的聲音,我不想再被很多人蒙在鼓裡,也不想再平凡普通中混跡,所以就必須抓住每一個進步的機會,讓自己掌控越來越多的信息。
齊眉是個極精明的人,不會無緣無故地拉攏我,其根本目的一定是要利用我去做某件事。
「召你來,最大的目標就是——殺楚。」哥舒水袖壓低了聲音回答。
那兩個字齊眉也說過,應該是一次石破天驚的江湖紛爭。
「是嗎?」我向後退步,做出「置身事外」的樣子,「但我此刻更關心『鬼哭龍笑』的事。所以,前輩,請先回答我的問題,怎樣才能聽到那兩種聲音?」
哥舒水袖沉吟了一下,猛地深吸了一口氣,昂起頭,一字一句地問:「你聽到了嗎?他要聽那兩種聲音。你請他來,是否正是為了解決這件事?」
我明白,她是在跟楊樹林外的齊眉通話交流。
很快,齊眉的聲音便隔空傳來:「正是,以你我二人的力量,已經不能支撐眼前的亂局。他雖然年輕,卻是夏家唯一傳人,具有無法預估的強大力量。同樣一件事,他做就能圓滿完成,不留一點後患。我們老了,只能倚靠年輕人去了斷一切。你想不想見哥舒飛天,想的話,就按小夏的意思去辦,請他幫助我們脫出記憶的泥潭。」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齊眉的聲音傳進來的時候,變得十分扭曲,仿佛經過了變聲器的複雜加工。
現在我和哥舒水袖所處的明明是楊樹林中的小屋,樹林的隔音效果應該是很弱的,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齊眉的聲音產生了這麼大的改變。很明顯的,他的聲音在小屋裡激起了一層層的回聲,就像一顆小石子在平靜的湖面上連續打出十幾個水漂時的「啵啵啵」的動靜。
我仰面看,這小屋的頂上是普通的木樑、檁條,再向上是蘆葦草苫。剛剛從外面看,屋頂覆蓋著濟南城最常見的紅瓦,沒有絲毫怪異之處。
唯一的蹊蹺,就在於每一棵楊樹的怪異栽種位置。
這片外表平淡無奇的楊樹林經過哥舒水袖的奇門遁甲之術布置後,就產生了空間與時間上的莫名變化。
「我想見他,我更想知道,你想不想見他——」哥舒水袖說。
「想見他的是你,不是我。你和他是哥舒一族的人,我不是。」齊眉回答。
「你還是不改初衷?不願改變自己?」哥舒水袖說。
「你還是初衷不改?想要改變我?」齊眉反問。
這兩人的對話里透著古怪,我聽起來倍感彆扭,似乎他們現在針對一個大問題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看法,做法、想法完全相反,誰也無法說服誰。
「你先解決小夏的問題,我們的事,從長計議。殺楚,才是眼下至關重要的大事。」齊眉說。
「我們的事比任何事都重要,不先解決,就算解決了『殺楚』又有何用?」哥舒水袖反駁。
我聽著他們各不相讓地辯論,漸漸悟到,「殺楚」是一件大事。唯有「殺楚」勝利,齊眉才能安安穩穩地繼續自己的「省城第一門客」生涯。那麼,哥舒水袖究竟要怎樣去「改變」齊眉呢?他倆似乎都知道,哥舒飛天並沒有死,發生在地下超市中的銀光事件只是導致了哥舒飛天的失蹤……
「『殺楚』必須如期進行,不『殺楚』,我們就都活不下去了。」齊眉說。
「活不下去?我比你更痛苦千倍,我早已經不想活下去了。這不是我想要的世界,我早就不想活在這個世界裡——這世界讓我窒息,一切都讓我窒息,這些土壤、屋子、大樹、空氣、風沙……這都不是我要的,我只要……我只要——」
哥舒水袖話未說完,齊眉陡然大吼:「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不想聽!」
那聲音如同晴空霹靂一樣,震得小屋內的空氣發出「嗡」的一聲,逼得我喘不過氣來,向後連退三步,靠牆而立。
哥舒水袖雙手撫胸,一連深吸了三口氣,才徐徐地吁出一口長氣。
「不要逼我,不要逼我,不要……逼我……」齊眉意識到了剛剛的暴躁,此刻語氣放緩,一聲比一聲低沉,可見心中亦是十分痛苦,「天下大亂,梟雄逐鹿,江山如畫,未來可期。水袖,這裡才是我想要的江湖,你應該早就明了我的心。這麼多年了,我苦心孤詣地上下經營,為的是什麼?只為一個『省城第一門客』的虛名嗎?若只如此,天下英雄也真是小看我齊某人了。水袖,『殺楚』必將如期進行,我不管你怎樣響,幫我度過這個難關,以後我這條命都是你的。否則的話,我活都活不下去,還拿什麼陪你天涯海角共度餘生?」
說到最後,齊眉如泣如訴,真的感人之極,連我都忍不住心軟了。
哥舒水袖微微側著頭,用心聽齊眉說話。當她的睫毛輕輕顫動時,我預感到她又要落淚了。
「你沒說錯,現在的濟南城乃至整個天下,全都是江山如畫,一片欣欣向榮、美好璀璨的太平盛世。既然如此,你又為何說天下大亂、梟雄逐鹿?豈非前後矛盾?既然你已經答應我要天涯海角共度餘生,又何必在濟南城苦苦流連?我不想妄自揣測你,但你所有說過的甜言蜜語,莫非一直在騙我?」哥舒水袖又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繼續說下去,「萬魚之誓,刀俎成堆,身化泡沫,永離輪迴——過去的誓言,不要忘,不可忘,不敢忘……你忘了嗎?你忘了嗎?你忘了嗎?」
她說那四句話的時候,聲音與表情驟然變得無比陰冷、歹毒之極,令我不由得連打了三個寒顫。
從這些對話中,我能聽出,齊眉與哥舒水袖之間一定有某種特殊的約定,其內容遠遠超出普通人的想像。
「我沒忘——」說完這三個字,齊眉就沉默了下去。
「你當真要聽鬼哭龍笑?」哥舒水袖問。
一顆淚珠滑出她的眼角,垂在睫毛尖上。
我預感到她會取出那水晶瓶來裝眼淚,並且隱約覺得她做的事有某種古怪的深意。
「是。」我點頭。
果不其然,她從懷中取出水晶瓶,緩緩地拔去塞子,放在左側腮邊,承接了那滴晶瑩的眼淚。
瓶子是透明的,瓶底只有淺淺的一層液體。如果以眼淚的滴數來計算,那大概是數百滴眼淚匯聚而成。
剛剛我看她兩次落淚,每一次都只有一滴眼淚,而且每一次都傷心到極致。由此可見,她為了收集數百滴眼淚,一定是已經傷心了數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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