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春。
不知怎的,今年的桃花,開的格外的盛,連蝴蝶似乎都比往年多了一些。
「堇陽,你慢點,我們跟不上了。」母親在後面一邊拉扯著姐姐七昭,一邊叫她。
等追趕上來,扯著堇陽的後領,一邊埋怨一邊用手拍他後背上的土,那些本來就髒兮兮的小衣服穿在身上,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活脫脫成了個土小子。姐姐七堇雖說不上衣著華貴,卻也是家裡穿的最好的,小花鞋子小花襖。母親平日給人家縫補剩下來的錦布,靠著手藝靈巧,倒也能拼成個不錯的衣服鞋面,只是常常到了堇陽這裡,就剩不下什麼了。
自懂事以來,堇陽都是這樣,只得撿哥哥穿剩小的衣服褲子。心裡雖然有時也不樂意,但是姐姐自小身體就不是很好,常常就是到了幾個換季的大節氣,不是這裡不舒服就是那裡難受,常常痛的下不來床。母親看了,心痛不已,雖說不是親生的女兒,卻也是當做自己的骨肉來養的。
狠狠心找了游離的得道山人前來做法,希望能為姐姐七昭消災解難。誰知那山人一來便大驚失色,指著躺在床上發燒發的不省人事七昭說:「妖物,妖物啊——」隨即便拎著自己東西倉皇而逃,臨走還掉了對兒驅鬼的鈴鐺,堇陽剛好在院子裡捉雞玩,看那老山人掉了東西,便上前撿起來,剛想叫住那人,他卻早就跑遠了。
堇陽拿在手裡,來回來去的端詳著鈴鐺,一隻刻著水神共工,一隻刻著火神祝融,也不知是哪裡的能工巧匠,竟將這水火二神刻的如此逼真。堇陽輕輕一晃,兩隻鈴鐺相撞,時而如山泉擊石,時而如火焰燒枝,來回來去的晃蕩,竟出了變幻之音,堇陽越看越喜歡。她想這樣的寶物,不能自己獨享,用剪刀咔嚓一下一分為二。
她跑進屋子,拿給七昭看。
七昭臉色蒼白的抬起手接過兩隻鈴鐺,有氣無力的說道:「這,這是哪裡來的?好生精緻漂亮。咳咳——」
「是那牛鼻子老道掉下的。」堇陽說道。
「這樣啊——」
「話說,看那老道,怕是虧心事做的多了,見了阿姐這樣的美人,怕是以為是仙子托凡,想起往日的虧心事,想必是不會再回來了。」堇陽話里話外想著把鈴鐺據為己有。
「咳咳——呵呵呵——」七昭被堇陽逗得輕輕笑了幾聲。
「阿姐,不如,這鈴鐺你一隻,我一隻。若是那老道回來,我們再還給他,若是——不回來,那……」堇陽歪著小嘴壞壞的對著姐姐七昭傻笑。
「好。」
聽到姐姐應允,堇陽高興不已,問道:「阿姐,你喜歡哪個?你先挑。」
七昭看著妹妹堇陽滿臉抑制不住的笑,心裡覺得暖暖的,想著自己雖常年纏綿於病榻,卻有如此可愛又活波的雙生姐妹,倒也是人生一大歡喜事。
「你比我年幼,你先挑吧。」七昭把一對兒鈴鐺還給堇陽。
堇陽結果鈴鐺,撅個小嘴佯裝生氣的說:「哪有,明明只差了分毫的時日。」
七昭忍俊不禁,用手輕輕的拍了堇陽幾下。
堇陽繃不住笑,撲哧一聲樂出來:「好吧。」
她上下左右又好好的端詳了一遍兩隻鈴鐺:「阿姐閨名中有太陽,自然是火神庇佑,不如這隻火鈴鐺就給阿姐了。」
堇陽拿著缺了一個小口的水鈴鐺,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玩。她舉著那刻著共工的水鈴鐺,晃來晃去,背後是青翠的山和金黃色的夕陽;腳邊是吃撐了肚皮,來回踱步叨逼叨叫個不停的大鵝;耳邊是叫著號子打獵而歸的山民還有山裡的鳥鳴;鼻翼間是泉水洗過竹葉的芬芳,當然,還有母親新出鍋的鍋盔牙子的香氣。
多想就這麼窩在這依山傍水的小房子裡,與母親,父親和哥哥,歡歡喜喜的過一生。
誰知,10歲那年,這樣的日子隨著一場突如其來的橫禍而一去無返。姐妹二人,也因此走向註定的命運的歸途。
公元前829年,周厲王以國家之名下令壟斷山林川澤,致使蒙山澤水養之民無以謀生。遂,有江湖俠士反於周王,於彘地薨。立申後之子靖為王,廟號世宗。湘夫人之子友,因年幼並未封地,養於宮中。
姐妹二人的父親,本是個賣桑弓箭袋的老實人,整日收些材料,靠手藝做成弓弩箭袋,拿去集市上賣。
一日,他正想拿著弓箭去集市上賣時,一個好心的鄰居跑來告訴他:「姒大哥,你們一家快跑吧,這,這,這怕是有了橫禍。」
一家人圍上來:「車大娘,你說說清楚,我們一家老實人,怎的會有災禍呢?」
「乖乖龍地咚,都怪那不知誰家調皮的小娃娃,唱什麼『桑木做成的弓啊,箕木製成的箭袋呀,是要滅亡周國的。』。這也巧,偏偏讓那頭回出門遊歷的大王給聽見了。」
那時候七昭和堇陽整日在田間地頭,一年也進不了幾回城,還不太懂什麼家國天下,興衰榮辱。聽那車大娘唱起了小孩子的歌謠,竟哈哈哈哈的樂了起來。母親瞪了她們一眼,姐妹兩個便逃到桌子後面,憋著笑,不敢再出聲了。
「那宣王已經下令,這條集市上凡事賣弓箭的商戶統統抓起來砍頭啊。你們還是快跑吧。」
父親臉色一沉,母親更是扭著眉頭紅了眼睛。
姐妹兩個看母親要哭,便也委屈的嚶嚶嚶的抽泣起來。
就在這會兒子功夫,眾人聽到院子裡踢踢踏踏的聲響,然後就是一陣「咚咚咚咚——裡面可是賣桑弓的姒大壯?」
父親眉頭一皺:「不好。怕是來了。」
車大娘扒著門縫看了一眼,大驚失色的顫抖著手跟他們說:「官老爺來了,我,我可招惹不起,你們可別說見過我。」說罷,便要從屋後通茅房的柵欄翻過去逃回家。
七昭和堇陽蜷縮在母親身後,小哥哥倒是抄起一根未打好的弩對準了大門口。
外面還是咚咚的敲著門,外面的侍衛大聲吆喝:「再不出來,我可就要進去了啊。趕緊的,省的兄弟們還費把子力氣。」
正說著,就聽見後面傳來車大娘「誒呦誒呦」的聲音。
父親沉吟了片刻,對母親說:「你帶著孩子們從後門跟著車大娘趕快走,若是能逃,照顧好孩子們。」父親說這些的時候眼圈通紅。
他推搡著泣不成聲的母親,母親擁著三個不大的孩子,往後門去。
那是堇陽和七昭最後一次見到父親,父親最後一句話是對母親說的:「珍兒,此生有你,我無悔亦無怨。」
七昭和堇陽清楚的聽到母親輕聲抽泣的聲音,他們剛出了後門,便看見車大娘狼狽的掛在柵欄上,誒呦誒呦的在那邊卡住,動彈不得。
母親剛想去幫忙,就聽見大門被重擊,隨即就聽見父親大聲同官爺爭論的聲音,然後便是「砰砰砰」的幾聲悶響便沒了父親的聲音。堇陽看見母親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嘴裡嘟嘟囔囔的輕聲叫著「焦大哥,焦大哥……」
車大娘聽到那悶響則是心神大亂,本就膽小怕事的她,現下的恐懼更是體現在了呻吟的聲調上,那聲音悽厲的,聽起來倒像是那案板上,瀕死的豬。
姐妹兩個聽著心下也是害怕不已,乘著母親的力,從柵欄的小縫隙里鑽了出去。哥哥念恩則是幫著母親,把車大娘往柵欄那邊推了過去,車大娘因為年事已高便一下子摔的暈了過去。
這時,屋裡突然間沒了動靜,母親背後寒意驟起。隨即便轟隆一聲巨響,幾個凶神惡煞的官差踹開了後門,拎著碗口粗的棒子張牙舞爪的沖了出來。
「你們跟爺站住,還想跑?哼哼,我看你們能跑到哪裡去。」為首的官差張牙舞爪的向他們沖了過來。堇陽蹲在柵欄另一邊,因為柵欄扎得很密,她又尚未成年,只通過縫隙看到那滴著鮮血的,碗口粗的打棍子正向她們這邊奔來。她嚇的剛想哇呀一聲叫出來,哥哥念恩一下子捂住了她的嘴,趴在她的耳邊說,母親讓我們躲在這堆荒草之中不要出聲。
堇陽跟著小哥哥躲進草叢,看到收到驚嚇虛汗直流的阿姐,雖然還是很美的樣子,卻也是衣服也皺了,鞋子也污了,臉頰上也無端多了幾抹灰。堇陽癟癟嘴,她很害怕,也很想哭。
她們就這麼躲在草叢裡靜靜地看著,看著母親好不容易將車大娘推了出來,自己確也已經被那幾個官差抓了起來。看著母親絕望暗淡的眼神,輕輕的說了一句:「如你們所願,我跟你們走。你們不過是想要一個我罷了。放過這大娘。」
說罷,母親頭也不回的被幾個官差帶走。幾個小孩子終於沉不住氣了,從草叢裡探出頭,扒著籬笆望著母親。「娘……」七昭輕輕的抽泣著。堇陽也止不住淚,剛想叫出聲,哥哥念恩一下子把自己的手塞到堇陽的嘴裡。堇陽淚眼婆娑的看著念恩,念恩紅著眼睛咬著嘴唇,額頭上是細密的汗珠,正滿面悲戚的搖著頭。
堇陽一邊哭一邊咬著哥哥的手,鮮紅的血液從她的嘴角流出,她無法抑制的想大聲的哭泣,因為她覺得,母親若是離開,便是訣別,此生將不復相見。她劇烈的掙扎著身子,腰間的水鈴鐺,不合時宜叮叮噹噹的響了起來。
一個耳尖的官差突然停了下來,歪著腦袋仔細的尋著聲音。七昭見此,連忙從後面擁住激動不已的堇陽。誰知這一擁,自己腰間的火鈴鐺也發出了聲響。
只見那官差大喝了一聲:「等一下,大哥,我好像聽到這兒還有人!」
為首的官差押著母親珍兒正要出門,被這一喝,便停下腳步,饒有意味的看了珍兒一眼。
母親的眼睛又些閃躲。為首的官差見狀,便吩咐幾個手下去後院搜查。正說著,母親突然掙扎著推了一下官差,便跪倒在血珀中的父親面前,突然一下子哭天搶地的大聲哭鬧著:「焦哥啊,你不能就這樣去了啊!!!!珍兒只有你,沒了你該如何活下去!!你怎的忍心就這樣撇了珍兒離開?!你醒醒!你醒一醒啊!」母親哭喊著,頭一下一下的網血泊里磕。
殷紅的血污沾了滿臉滿頭,模樣恐怖,額頭更是生生的多出個大血塊出來。那為首的幾個官差也一下子被嚇到了,匆忙讓人將母親扶起來。就在此時,車大娘從剛剛跌下柵欄的昏厥中甦醒過來,眼睛還未睜全,就踉蹌著扶著柵欄爬了起來。
到底是成年人,身高遠超過柵欄,遠遠的就能被看見。念恩在一旁一邊安撫堇陽,一邊小聲虛叫著趁著懶腰的車大娘:「大娘,蹲下!蹲下!」,也不知是她年紀大了,還是念恩聲音太小,車大娘竟一點反應也沒有,自顧自的眯著眼睛垂著腰呻著疼:「誒呦誒呦,可摔死我了。」
「大哥!你看!」一個小官差看到活動著身體的車大娘,對旁邊的官差頭子稟告道。
珍兒抬著眼睛,隔著朦朦朧朧的血霧,看到扭著身子的車大娘,不覺眉頭一皺。她眼睛轉了一轉,仰著天,大聲嚎叫了一聲:「你等我!」說罷便腳下一軟,直挺挺的昏了過去。
那為首的官差正對著車大娘大喝:「什麼人?!」,接著又看到母親暈倒。他眉頭一皺,眼睛一橫:「你們幾個,給我把那婆子拿下!」
車大娘這才回過神來,看到屋內父親和母親都滿身血污的倒在血泊中,又回身看到柵欄邊滿臉淚痕的三個小孩,一下子瞪圓了眼睛,像老母雞趕仔兒似的用手臂趕著三個小孩子往後山跑。
不跑不要緊,這一跑,那幾個趕到柵欄邊的官差,一下子看到了除了車大娘以外,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哭著的小孩子。
「大哥,這兒還有3個小孩!」
「小孩?」為首的官差斜著眼睛,看了一眼微皺著眉頭的珍兒,又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父親。嘴角露出一絲邪惡又帶著嘲諷的微笑,抄起屋子裡一把做好的弓箭,吩咐三兩個隨從也抄起幾個弓箭:「你們兩個跟我走,其餘的人,給我把這野漢子的屍首和這女人給我送回府。」
說罷,那為首的官差便身手矯健的沖了過來。車大娘還撲棱著趕著三個孩子上山,那官差見一時間有些追不上,便停下來,眯著眼睛拉滿了弓。
咻——
箭頭就那麼直直的插進了車大娘的背上,三個小孩張皇失措的跑進茂密的山間灌木叢中,見後面沒了車大娘的聲音,便回頭,看到車大娘背後插著父親新做好的箭,堇陽一下子便克制不住自己,哇呀一聲大聲的哭喊出來。
車大娘掙扎著,以彆扭的姿勢仰著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此刻更是露出猙獰痛苦的表情,從牙齒縫隙擠出一句:「孩子——快走,快走。」
七昭看到此,也是嚶嚶嚶的不停的抽泣,連努力克制自己的念恩,此刻也是痛苦的一邊用牙齒咬著嘴唇,一邊攙扶著兩個小妹妹往深山裡去。
——————————————————分界線小姐過來浪一發————————————————————————
三個人從日月當空跑到天色垂暮,聽那後面沒了響動,才敢停下休息。
姐妹兩個到底是女孩子,又冷又餓,此刻跑的也沒了絲毫的力氣。眼看天色漸暗,哥哥念恩看這樣下去三個人都會餓死,凍死。便對姐妹二人說道:「堇陽,七昭身體不好,你要照顧姐姐。我且去看看這山中有沒有什麼打獵為生人家,若是找著了,興許我們還能有個去處,不至於在這山中餓死。若是……」念恩頓了一頓,繼續說道:「若是我沒回來,你就帶著七昭下山回家去,若是有幸,那些官差都離去了,你們倒也是可以回家找到些吃的穿的。有個機會,興許還能逃了,然後活下去。」
「哥,我跟你一起去。」堇陽不捨得念恩離開。
「別胡鬧,七昭身子差,我們這樣一起走,一個都活不了。你在這裡照顧你阿姐,以小半日為限,若是深夜明月中空之時,我還沒回來,你們便下山去……我,我會保佑你們平安的。」念恩輕聲的幾句囑咐倒像是訣別。
堇陽低頭看看倒在懷裡奄奄一息的七昭,便對哥哥很狠的點了點頭。念恩剛要起身離去,堇陽一下子叫住念恩:「哥!你可定要回來!」
念恩溫柔一笑,轉頭衝著兩個妹妹點了點頭,便消失在茂密的樹叢之中。
堇陽找了幾塊大一些長著青苔的石頭,又撿了些大的樹枝,扶著姐姐躲在後面。她就這樣抱著七昭,七昭在她的懷裡疲憊的睡去,堇陽也體力不支的閉著眼睛倚靠在石頭上。不知不覺竟就這樣睡著了。
她仿佛看到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世界,那裡光比太陽還要明亮,卻柔和的分毫不刺眼睛。雲離她那麼近,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它們,日月星辰同懸於天際,象牙色的亭台瓊閣處處聳立。一個悠遠而澄淨的聲音傳來:「是以,那周國窺之天機,又以旁門左道之法欲逆天輪,遂以氣數將至耶……氣數將至耶。」
堇陽聽著那聲音有些頭暈目眩,她用力的搓了搓眼睛,眯著眼睛試圖尋著聲音找到說話的人。哪知眼前一黑,腳下一軟,便要倒過去,好在反應還算及時,用手支撐住了身體,沒有跌倒。她蹲坐在地上正回著神,就聽見七昭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娘!娘……娘!!!」
堇陽用力的甩了帥頭,總算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清晰,堇陽看到七昭在距離不遠的地方趴著,衝著地上聲嘶力竭的呼喊著娘親。堇陽強忍著頭腦昏脹,踉蹌著向七昭那邊爬去。
「阿姐,阿姐?」堇陽呼喊七昭,七昭仿佛沒有聽見一般,還衝著地上一方地方喊著娘親。
堇陽順著七昭喊叫的方向看去,便大吃一驚。那本來是石土的地上,竟如澄明無波的水面一般,而在那『水面』之下,只見的一衣著華麗的年輕女子被按到紅牆之外,一裸著上身的兇惡男子手持板斧,正向著那女子的頸彎揮去。
斧起刀落,那女子的頭顱便順著案台滾落,禁言不忍再看,上前想扶起趴在地上淚流不止的七昭。
「阿姐,阿姐?」
堇陽一聲一聲的叫著七昭,她卻好似根本聽不到一般。堇陽沒法子,只好先將姐姐扶起身子再說,剛要用手去擁住七昭的腰,她卻突然發現,七昭長長的襦裙之下竟是空蕩蕩盪的。
堇陽一下子「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瞪圓了眼睛看著面前的七昭,七昭還是那樣聲嘶力竭的呼喊著娘親,仿佛根本看不到她一般。堇陽用力的咽了一口唾沫,顫抖著伸出手去掀七昭的裙子。
突然,不知哪裡飛來了一隻箭,就那麼在堇陽面前,直挺挺的插到剛掀開的衣裙的七昭的腰上。堇陽被面前的景象驚呆了,阿姐的腿被包在裙子裡,已然已經不是身體的一部分了。而那隻飛來的箭,就剛好插在七昭的斷腿之處。
她看到這樣的景象,只覺得心裡某個地方被用力的扭著,仿佛稍一用力,整顆心就會被生生的從胸膛里薅出來一般。
她顫抖著手,想觸碰七昭的斷腿,還未等她觸到,殷紅的血液便從七昭的腿上咕嘟咕嘟的湧出來。堇陽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那血越涌越多,沒多一會就匯成了血潭,一點一點的向著堇陽蔓延,就像一隻猙獰淤黑蜥蜴踏著血水向她爬來。
堇陽想逃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想喊卻喊不出聲音,眼睜睜看著那血蜥爬上腳踝。潮濕的觸感透過單薄的鞋襪浸潤到腳上,堇陽害怕的緊閉著眼睛,任那血蜥滿滿的從腳上蔓延,耳邊還是七昭一聲一聲的呼喚著娘親的聲音。
倏的一下睜開了眼,堇陽滿頭大汗的望著四周,漆黑的森林,吵嚷的蟬鳴,一輪明月正當空。
「娘——娘——」懷裡是七昭紅紅的臉,全身滾燙的在熟睡中喊著母親。
堇陽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是場莫須有的噩夢罷了。
堇陽四下一望,低洼的地上存著幾灘積水,覆在身上的樹枝也被雨水打濕,自己單薄的鞋子此刻正泡在一攤子低洼的小水坑裡。明月已當空,堇陽的肚子餓的咕咕叫,而哥哥念恩也沒有回來。
她心想,再等等,許是路上耽擱了,哥哥一定能回來的。
她望著懷裡生病的奄奄一息的阿姐,她突然想起了什麼,伸手去探阿姐的腿。
還好,還好。堇陽嘆了一口氣,笑自己還真是胡思亂想。
她擁著七昭滾燙的身子,把手上的土用自己的衣服抹了乾淨,伸手去接從樹葉上流下來的雨水,接了好久才有了一小口,便餵給昏迷不醒的阿姐。正一滴一滴的接著水,堇陽突然耳後發涼,似乎一雙幽深鋒利的眼睛此刻正注視這她。她僵直著脖子回頭去尋那眼睛,一回頭,只有不遠處的草叢突然間的晃動一下,發出沙沙的聲響。
堇陽全身的寒毛都立起來了,又抱緊下懷裡的阿姐。突然,旁邊的草叢也沙沙的發出著響動。她猛的一回頭,還是什麼都沒有。她有些呆不住了,心裡總是毛毛的,她深呼吸一口,安慰自己「不怕不怕」,便繼續用手去接流下來的雨水。
突然,一個黑影竄到了姐妹兩個面前,只見那黑影身子微屈,前腿向前伸出,弓著身子,一副向下俯衝的架勢,兩隻眼睛裡正發著幽幽的寒光。
不好,是狼。
七堇收回了接雨水的手,緊緊的擁著懷裡的阿姐,就在這時,七八條狼從四面八方的樹叢之中跳了出來,個個都是齜著尖牙,吐著長長的血紅色的舌頭,滿眼都是貪婪侵占和飢餓末路的神色。
「完了。」堇陽這樣想著。
不過也好,反正父親母親已經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能同姐姐死在一起,倒也不孤單。
那幾頭狼似乎見她們沒了動靜,也不敢冒進,就那麼警惕的圍著,似乎時刻準備著一齊衝上來撕碎它們姐妹二人。
正當絕望之時,不知從哪裡飛來一糰子火,落在姐妹二人身邊,幾頭狼見狀嚇的分分往後退。
堇陽衝著那火的方向一看,一身披半個蓑衣的老漢,此刻正將手裡燃了火的草蓆往身旁的小板車上放,沒多一會板車便燃起了大火。那老漢一鼓作氣,大喝一聲,便衝著狼群沖了過來,險些撞上一頭,另外幾頭狼群見勢不對,便紛紛跳進草叢中跑遠了。
「小娃娃沒事吧?」那老漢累的直喘粗氣。
七堇仰著頭怯生生的看那老伯,大約六七十歲的樣子,頭髮和鬍鬚都已是白花花的一片,那老伯彎著眼睛慈祥的看著堇陽,又看看堇陽懷裡的七昭說:「這個娃娃怎麼了?」
「阿姐,她,她生病了。謝謝你。」老伯心疼的看著面前的兩個小娃娃,用手上劈柴的鐮刀撥開姐妹兩人身側的樹枝,將二人從石頭堆里拉了出來。
堇陽一出來,便依稀聞到熟肉的香氣,當真是餓的頭昏眼花了。「謝謝老伯救命之恩。」堇陽畢恭畢敬的跪在地上給老伯磕了個頭。
那老伯本就是和善之人,連忙攙扶起堇陽問道:「小娃娃,你們家住何處啊?老伯我這送你們回家。」
堇陽一聽家這個字眼,不禁傷感湧上心頭,抽泣著說「我們沒有家了。」
老伯看著她們可憐:「那跟我回家吧。看這娃娃的身子,撐下去恐怕是不妙了。」
堇陽本想在原地等著念恩回來,仰頭看著那月兒已經西沉,心想哥哥怕是凶多吉少了,如今阿姐這樣並重,若是她再有什麼三長兩短,那自己在這世上當真是一個親人也沒有了。
堇陽咬了咬嘴唇,用力的點了點頭。誰知,肚子這時候不合時宜的咕咕的叫了起來。
堇陽有些不好意思,老伯和藹的衝著她笑了笑,用粗糙的大手輕輕的摸了摸堇陽的頭,便回身取下包裹,將剛打來的野兔剝了毛仍在還未熄滅火焰的板車之上。又在上面撒了一把鹽巴,接著說著:「看你們也是餓了許久,先吃點東西,反正那城門卯時才開呢,先吃,我們再趕路。」
不多一會兒,兔肉的香味四溢,堇陽拘謹著,一口一口的咽著口水,那老伯看出許是這娃娃餓了太久,便去將那兔子用竹棒插了出來,撕了兩個兔腿,然後又將兔子扔進火里燒。
「娃娃吃吧,這兔腿熟的快,先吃著墊墊肚子。」堇陽叫了七昭兩聲,七昭翻了個身繼續睡著。
「哎呀,這娃娃病的可憐啊。」老伯慈愛的看著七昭,把自己隨身帶著一件小皮坎肩披在了七昭的身上。
「小姑娘,你們都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姒堇陽,她是我阿姐,叫姒七昭,我們還有個哥哥叫姒念恩。老伯,你來時可見過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比我們稍微高一些,有些消瘦,哦對了,還有元寶一樣的耳朵。」
那老伯搖搖頭。又繼續問道:「那,你們的爹娘呢?」
堇陽一癟嘴「死了」。一旁昏迷著的七昭也默默的流下眼淚。
老伯皺了皺眉頭,深深的嘆了口氣,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憐娃娃了,可憐娃娃了。」
「老伯,你叫什麼啊?怎麼會在這兒?」堇陽一邊吃著一邊問道。
「老漢我姓莊,褒國人士,這正好下小半天的雨,山裡的野雞野兔啊,肯定是趁著雨停出來找食兒吃,這不,真被我逮到了。整整六七隻呢,個把月都不愁了。」老漢說著說著便自己開心滿足了起來。
「老伯,你有家人麼?」堇陽問道。
那老伯笑嘻嘻的盤腿坐在火堆前,用樹枝通著火焰一臉幸福的說道「有啊,伯伯我啊,有四個兒子。還有啊,伯伯的一個兒子還在大司徒家當差呢!」莊老伯一臉滿足的樣子。
「娃娃,以後你們就住在伯伯家,沒人敢欺負你們。」
堇陽心裡暖暖的,她眼裡含著淚,一口一口狼吞虎咽的吃著莊老伯打來的野兔,腦子裡閃過的儘是家裡出事前,父母親帶著哥哥和阿姐一起去山泉邊玩耍的樣子,那時候,阿姐喜歡音律,母親便在山澗的小亭子裡教她,哥哥愛射箭習武,父親便耳聽著母女二人的絲竹之音在旁習武,自己貪玩,在旁邊淺陋的小溪流邊捉小魚。
那時候,山上開滿了鵝黃色的小野花,清風掠過,滿鼻子的花香。從正午玩耍到日暮,一家人在山上的小房子烹飪山上的野味,母親通書,常常在夜晚給姐妹二人讀著《山海經》裡的奇聞逸事入眠。
多年之後,即便是坐擁著天下,傾世的榮寵,千萬人求而不得的名利,地位,容貌,尊榮,但每當想起那段日子,怕也是這一生中無可取代的,最快樂的歲月吧。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26s 3.6973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