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冠冕 第二十八章海中之沫

    溫暖的火光籠罩著冬日裡的房間。

    季木和女孩並肩坐在熊熊燃燒著火焰的壁爐前。

    兩人一同望著那不停搖曳的爐火,而又不置一言。

    他將女孩的手包在自己的手中,食指於她的掌心微微划動。

    夜晚前所未有地靜謐。

    兩人都沒有睡意,只是安然地享受著此刻的緘默。

    有時候,他會想……真希望這一瞬間能夠成為永久。

    但也許那只是一個過於虛無的夢……

    「冬天……就快要結束了。」

    女孩的話音打破了兩人之間默契的沉默。

    「的確,是到了該要結束的時候。」他說。

    「不要難過。」女孩輕輕地靠在他的肩頭,「有些路,太窄……只容得下一個人走。」

    「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

    「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季木點了點頭。

    「可是想起了過去?」他問。

    「腦海里時常會浮現出許多畫面,可是卻意外地沒有實感,就像是在看著哪裡放映的影片一樣。」女孩回答說。

    「人格與記憶的不協調?」

    「嗯……」

    女孩略一沉吟,隨後說出的話語中透著疑慮,「人類是靠記憶而生的動物。正因有著記憶,才能維持自我。而當這一切都失卻以後,還剩下什麼呢?」

    聞言,季木不禁沉默。

    忘卻……

    那是喪失存在過的證據的過程。

    當所有的記憶都失去之後,還餘下什麼呢?

    靈魂?

    不……

    也許那也不會存在了。

    因為人類或許只是靠記憶所堆砌起來的而已……

    他想。

    倘使一個人缺失了故往所有的記憶……

    那麼,還可以說……他是原來的那個人嗎?

    說到底,不論是人格也好,還是思想也罷,都是經由記憶塑造而成的東西……

    如果沒有了記憶,即便永生,也形同死去。

    並非每個人的存在都是如同神性一般亘古持恆的東西……

    眼前的女孩,與自己記憶中的晴安也許是類同的存在。

    但即使是同一個人,因由記憶的增減,在不同的時期也不會全然一般。

    就像人無論怎樣後悔,都無法變回過去的自己。

    逝去的東西不會再回來……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握緊了女孩的手。

    諸多情感紛繁湧來……

    但最為濃厚的卻是不安。

    近來,女孩的狀態漸漸變得很奇怪。

    長發之間慢慢長出了常春藤般的青葉……

    在世界盡頭與季木一同生活的回憶也開始逐漸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兩人就讀於南安中學時的記憶片段。

    季木並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但毫無疑問的是,再這樣持續下去的話……沒有心的女孩與他之間的回憶就會消失。

    等到那時……她也就不復存在了。

    記憶的消亡即人格之死……

    縱使那時她回想起了世界盡頭外的記憶,甚至擁有了心,也已經成為了另一個人……


    而身旁這一年間與他相濡以沫的女孩就會死去……

    化為空白,被新的記憶所覆蓋,形變為他記憶之中的晴安……

    「這樣……真的好嗎?」

    不論是現在的女孩,還是過往的晴安……都是他所愛的人。

    季木不願意看到她們之中的任何一人消失……

    「很矛盾……不是嗎?」

    他在心底一次次地嘲笑自己。

    人類的存在,是如玻璃一般脆弱的東西,纖薄而易碎……

    記憶一旦失去,存在便會消失。

    恰似水月鏡花……

    在觸及的那一刻,便知此般虛假……

    ……

    之前的某個夜晚,女孩在黑暗的房間裡醒來,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抱住他,哭了起來……

    這是季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女孩哭。

    他擔心地問她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女孩緊握著他的手,說自己做了一個夢。

    一個像人魚公主般在廣闊無邊的大海化為泡沫消失的夢……

    在她的夢裡,季木悲傷地望著化作泡沫、在海中消失的她,滿心絕望地落淚。

    夢醒之後的女孩,想起夢中的他為自己的消逝而流淚,內心深處泛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宛若小人魚以聲音換來的雙腿在行走時痛如刀割一般,心口疼得仿佛被撕裂開來……

    在意識到的時候,她的眼角就已經流下了淚水……

    《海的女兒》。

    這是《安徒生童話》裡少見的以悲劇結尾的故事……

    故事的最後,王子與公主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了。

    而忍受著痛苦、付出了一切的小人魚,只能孤獨地在海上變成泡沫消失……

    ……

    現在大家在傳說王子快要結婚了,她的妻子就是鄰國國王的一個女兒。他為這事特別裝備好了一艘美麗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說是要到鄰近王國里去觀光,事實上他是為了要去看鄰國君主的女兒。他將帶著一大批隨員同去。小人魚搖了搖頭,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他對她說過,「我得去看一位美麗的公主,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們不能強迫我把她作為未婚妻帶回家來!我不會愛她的。你很像神廟裡的那個美麗的姑娘,而她卻不像。如果我要選擇新嫁娘的話,那未我就要先選你——我親愛的、有一雙能講話的眼睛的啞巴孤女。」

    於是他吻了她鮮紅的嘴唇,摸撫著她的長頭髮、把他的頭貼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這顆心又夢想起人間的幸福和一個不滅的靈魂來。

    「你不害怕海嗎,我的啞巴孤兒?」他問。這時他們正站在那艘華麗的船上,它正向鄰近的王國開去。他和她談論著風暴和平靜的海,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魚,和潛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東西。對於這類的故事,她只是微微地一笑,因為關於海底的事兒她比誰都知道得清楚。

    在月光照著的夜裡,大家都睡了,只有掌舵人立在舵旁。這時她就坐在船邊上,凝望著下面清亮的海水,她似乎看到了她父親的王宮。她的老祖母頭上戴著銀子做的皇冠,正高高地站在王宮頂上;她透過激流朝這條船的龍骨瞭望。不一會,他的姐姐們都浮到水面上來了,她們悲哀地望著她,苦痛地扭著她們白淨的手。她向她們招手,微笑,同時很想告訴她們,說她現在一切都很美好和幸福。不過這時船上的一個侍者忽然向她這邊走來。她的姐姐們馬上就沉到水裡,侍者以為自己所看到的那些白色的東西,不過只是些海上的泡沫。

    第二天早晨,船開進鄰國壯麗皇城的港口。所有教堂的鐘都響起來了,號笛從許多高樓上吹來,兵士們拿著飄揚的旗子和明晃的刺刀在敬禮。每天都有一個宴會。舞會和晚會在輪流舉行著,可是公主還沒有出現。人們說她在一個遙遠的神廟裡受教育,學習皇家的一切美德。最後她終於到來了。

    小人魚迫切地想要看看她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認她的美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比這更美的形體。她的皮膚是那麼細嫩,潔白;在她黑長的睫毛後面是一對微笑的、忠誠的、深藍色的眼珠。

    「就是你!」王子說,「當我像一具死屍躺在岸上的時候,救活我的就是你!」於是他把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緊緊地抱在自己的懷裡。「啊,我太幸福了!」他對小人魚說,「我從來不敢希望的最好的東西,現在終於成為事實了。你會為我的幸福而高興吧,因為你是一切人中最喜歡我的人!」

    小人魚把他的手吻了一下。她覺得她的心在碎裂。他舉行婚禮後的頭一個早晨就會帶給她滅亡,就會使她變成海上的泡沫。

    教堂的鐘都響起來了,傳令人騎著馬在街上宣布訂婚的喜訊。每一個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貴重的油燈里燃燒。祭司們揮著香爐,新郎和新娘互相挽著手來接受主教的祝福。小人魚這時穿著絲綢,戴著金飾,托著新嫁娘的披紗,可是她的耳朵聽不見這歡樂的音樂,她的眼睛看不見這神聖的儀式。她想起了她要滅亡的早晨,和她在這世界已經失去了的一切東西。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來到船上。禮炮響起來了,旗幟在飄揚著。一個金色和紫色的皇家帳篷在船中央架起來了,裡面陳設得有最美麗的墊子。在這兒,這對美麗的新婚夫婦將度過他們這清涼和寂靜的夜晚。

    風兒在鼓著船帆。船在這清亮的海上,輕柔地航行著,沒有很大的波動。

    當暮色漸漸垂下來的時候,彩色的燈光就亮起來了,水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來。小人魚不禁想起她第一次浮到海面上來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華麗和歡樂的場面。她於是旋舞起來,飛翔著,正如一隻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著一樣。大家都在喝采,稱讚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麼美麗。快利的刀子似乎在砍著她的細嫩的腳,但是她並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還要痛。

    她知道這是她看到他的最後一晚——為了他,她離開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麗的聲音,她每天忍受著沒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樣空氣的最後一晚,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滿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後一晚。同時一個沒有思想和夢境的永恆的夜在等待著她——沒有靈魂、而且也得不到一個靈魂的她。一直到半夜過後,船上的一切還是歡樂和愉快的。她笑著,舞著,但是她心中懷著死的思想。王子吻著自己的美麗的新娘:新娘撫弄著他的烏亮的頭髮。他們手攙著手到那華麗的帳篷里去休息。

    船上現在是很安靜的了。只有舵手站在舵旁。小人魚把她潔白的手臂倚在舷牆上,向東方凝望,等待著晨曦的出現——她知道,頭一道太陽光就會叫她滅亡,她看到她的姐姐們從波濤中湧現出來了。她們是像她自己一樣地蒼白。她們美麗的長頭髮已經不在風中飄蕩了——因為它已經被剪掉了。

    「我們已經把頭髮交給了那個巫婆,希望她能幫助你,使你今後不至於滅亡。她給了我們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麼快!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你得把它插進那個王子的心裡去。當他的熱血流到你腳上上時,你的雙腳將會又聯到一起,成為一條魚尾,那麼你就可以恢復人魚的原形,你就可以回到我們這兒的水裡來;這樣,在你沒有變成無生命的鹹水泡沫以前,你仍舊可以活過你三百年的歲月。快動手!在太陽沒有出來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們的老祖母悲慟得連她的白髮都落光了,正如我們的頭髮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樣。刺死那個王子,趕快回來吧!快動手呀!你沒有看到天上的紅光嗎,幾分鐘以後,太陽就出來了,那時你就必然滅亡!」

    她們發出一個奇怪的、深沉的嘆息聲,於是她們便沉入浪禱里去了。

    小人魚把那帳篷上紫色的帘子掀開,看到那位美麗的新娘把頭枕在王子的懷裡睡著了。她彎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親了一吻,於是他向天空凝視——朝霞漸漸地變得更亮了。她向尖刀看了一跟,接著又把眼睛掉向這個王子;他正在夢中喃喃地念著他的新嫁娘的名字。他思想中只有她存在。刀子在小人魚的手裡發抖。但是正在這時候,她把這刀子遠遠地向浪花里扔去。萬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發出一道紅光,好像有許多血滴濺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視線投向這王子,然後她就從船上跳到海里,她覺得她的身軀在融化成為泡沫。

    現在太陽從海里升起來了。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為小人魚並沒有感到滅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陽,同時在她上面飛著無數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雲。它們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可是那麼虛無縹緲,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見它們一樣。它們沒有翅膀,只是憑它們輕飄的形體在空中浮動。小人魚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它們這樣的形體,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我將向誰走去呢?」她問。她的聲音跟這些其他的生物一樣,顯得虛無縹緲,人世間的任何音樂部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兒那兒去呀!」別的聲音回答說。「人魚是沒有不滅的靈魂的,而且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靈魂,除非她獲得了一個凡人的愛情。她的永恆的存在要依靠外來的力量。天空的女兒也沒有永恆的靈魂,不過她們可以通過善良的行為而創造出一個靈魂。我們飛向炎熱的國度里去,那兒散布著病疫的空氣在傷害著人民,我們可以吹起清涼的風,可以把花香在空氣中傳播,我們可以散布健康和愉快的精神。三百年以後,當我們盡力做完了我們可能做的一切善行以後,我們就可以獲得一個不滅的靈魂,就可以分享人類一切永恆的幸福了。你,可憐的個人魚,像我們一樣,曾經全心全意地為那個目標而奮鬥。你忍受過痛苦;你堅持下去了;你已經超升到精靈的世界裡來了。通過你的善良的工作,在三百年以後,你就可以為你自己創造出一個不滅的靈魂。」

    小人魚向上帝的太陽舉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要流出眼淚。

    在那條船上,人聲和活動又開始了。她看到王子和他美麗的新娘在尋找她。他們悲悼地望著那翻騰的泡沫,好像他們知道她已經跳到浪濤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著這位新嫁娘的前額,她對王子微笑。於是她就跟其他的空氣中的孩子們一道,騎上玫瑰色的雲塊,升入天空裡去了。

    「這樣,三百年以後,我們就可以升入天國!」

    「我們也許還不須等那麼久!」一個聲音低語著。「我們無形無影地飛進人類的住屋裡去,那裡面生活著一些孩子。每一天如果我們找到一個好孩子,如果他給他父母帶來快樂、值得他父母愛他的話,上帝就可以縮短我們考驗的時間。當我們飛過屋子的時候,孩子是不會知道的。當我們幸福地對著他笑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在這三百年中減去一年;但當我們看到一個頑皮和惡劣的孩子、而不得不傷心地哭出來的時候,那麼每一顆眼淚就使我們考驗的日子多加一天。」

    ——《海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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