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冠冕 第二十九章等待黎明

    於窗外透入的黯淡晨曦的照耀下,季木緩緩地醒來。

    睜開雙眼……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女孩沉靜、安詳的睡顏。

    見女孩睡得十分香甜,季木心底的擔憂也消散了少許。

    近來,女孩似乎如他過往一般,身體慢慢產生了嗜睡的症狀。

    但他那時的情況,是因為靈魂源能的衰退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而女孩的沉眠則多半與那些綠液相關。

    兩者是不一樣的……

    蒼翠的常春藤葉漸漸布滿了女孩的秀髮,但是還未蔓延至她的身上。

    季木隱隱可以感受到……女孩的身體之中正在發生某種難以解釋的奇異變化。

    這種變化,季木說不上它到底是好是壞。

    在一定程度上,有某些概念在無可察覺的時候悄然發生「形變」了。

    只是說不清那變化的到底是什麼……

    是記憶,是人格,還是……「心」呢?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確實有一種不知來源於何處的力量在施加影響,使女孩愈發傾向於童話中睡美人的情狀。

    故往的情節於當下逆轉了。

    過去,女孩曾於不可見物的大雪中前往森林尋找,攙扶著他一步步走過嚴酷極寒的雪原。

    又他重病瀕死的時候熬夜看護,累到在床邊的椅子上趴著床角睡著……

    驅使女孩這麼做的情感,與單純的關心不同。

    關懷不過只是一種習慣,在不損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之下為他人提供些許幫助。

    而愛則要將自己放在他人之後……

    「現在……換成我來照顧你了。」季木心想。

    他輕輕地撫摸女孩散在枕邊的長髮,指尖拂過其上纏繞的片片綠葉。

    幾日以來,女孩醒得越來越晚,有的時候甚至要到傍晚、黃昏……

    每當晨間他醒來,往往會看到睡夢之中的女孩的眼角在不停地淌下淚水……

    這令他感到心酸。

    眼看著自己所愛之人傷心流淚,卻只可無能為力地呆坐一邊……

    悲哀與無奈積澱下來,無法緩解……

    仿如墜入暗無光色的深淵,徘徊於炎火的洪爐之中承受永劫。

    愛意越濃……便越是會化作噬咬人心的火焰。

    他決意要為女孩做些什麼,甚至於要帶著她一起離開,只是合適的時日尚未到來……

    他在等那樣一個瞬間——冬日結束的瞬間。

    待到天空落下最後一片雪……便是他們離開的時候。

    季木慢慢起身。

    為了不吵醒女孩,他放輕腳步,徐徐走出了門外。

    途經擺滿架子的那個房間,季木的視線掃過那些架上的結晶樹葉。

    葉片在燈光的映照下反射著各異的光芒,仿佛其中的每一片葉都是某種概念的顯化。

    「九片結晶之葉……它們到底意味這什麼呢?」季木心想。

    時隔一年,那些樹葉相較原先仍沒有發生絲毫變化。

    這些疑似某種關鍵線索的東西,就安靜地擺在那裡,但他卻無法參透。

    季木微微搖頭,決定不去設想太多。

    他仍需心懷希望地等待。

    在正確的時機到來之前……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無用。

    冬日已如老者行將就木。

    他的心裡隱約有種預感……

    或許就於今日,亦或是在明天,這場曠日持久的大雪便會迎來終結。

    穿過昏暗狹長的走廊,季木輕推開圖書館的大門。

    皚皚的白雪依然籠罩天地……只是或已停歇。

    微弱的陽光透過雲層的阻擋,傾灑在城市之間。

    腳下堆積的雪厚度驚人,但似乎是受到了某種局限,因此未將整座城市掩埋。


    他明白,離開的時日終於到了。

    於是他回到房間,坐在床邊靜靜地等待著女孩醒來。

    從黎明等到黃昏……

    女孩才在暮色中睜開雙眼。

    「再睡一會兒吧……「季木摸了摸女孩的臉,冥冥之中恍如蝴蝶纖薄的雙翼在震顫,「明天一早,我們就一同離開。」

    女孩搖了搖頭,而後握緊了他的手,「不,我不想睡……只想和你一起等待黎明的到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將女孩抱在懷裡,讓她的頭貼在他的胸前,「可是在害怕什麼?」

    「嗯……」女孩微微點頭,「有點擔心……怕這次睡下了,就再也醒不過來。」

    「別怕,有我陪你。」他也握住了女孩的手,「我們一起等待黎明。」

    女孩枕靠著季木的肩,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平靜的笑顏。

    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他的心事,因此也了解他心底的悲。

    但女孩覺得自己就像是那啞巴孤兒,明明心裡知曉所有,卻無法開口表達這一切……

    無眠的長夜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隨著天光破曉,爐火的光像被陽光衝掉似的慢慢減弱,不久便徹底暗淡下來。

    兩人在小床上彼此擁抱,觀望著窗簾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奪去黑暗的情景。

    「黎明……到來了。」

    女孩的眼角落下了淚水……

    如同聖者克利斯朵夫在夢裡渡河,逆流走向上帝所在的彼岸,於日出之時流下了歡樂的眼淚……

    ……

    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進杯里,從從容容地喝乾。黎明前的世界萬籟無聲,同森林中無異。地毯上東一件西一件扔著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輕便西服、襯衫、領帶、長褲,她的連衣裙、長筒襪、小背心之類。地上的衣服攤,我覺得似乎是我這35載人生的一個總結。

    「看什麼呢?」

    「衣服。」我回答。

    「幹嗎看什麼衣服?」

    「剛才還是我的一部分來著,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現在則不然。活像別人的別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怕是做愛的關係吧?」她說,「做愛之後,人往往變得內省起來。」

    「不,不是那麼回事。」我手拿空杯說,「並非變得內省,只是注目於構成世界的許多瑣碎部件而已。蝸牛、雨簾、五金店的商品陣列——對這類東西十分敏感。」

    「不收拾衣服?」

    「不必,那樣蠻好,那樣使人坦然。用不著收拾。」

    「再講講蝸牛。」

    「蝸牛是在洗衣店門前看見的。」我說,「沒想到秋天裡還有蝸牛。」

    「蝸牛一年到頭都有的。」

    「想必。」

    「在歐洲,蝸牛具有神話意味。」她說,「外殼意味黑暗世界,蝸牛從殼中探頭意味陽光普照。所以,人們一看見蝸牛,就本能地想打破外殼使它從裡面亮相。這事可做過?」

    「沒有。」我說,「你懂得的還真不少。」

    「在圖書館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我從茶几拿起那盒七星煙,用啤酒屋的火柴點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藍色長筒襪上壓著我的襯衫袖。天鵝絨連衣裙腰部擰勁似的扭歪著,旁邊薄薄的小背心如垂頭喪氣的旗。項鍊和手錶扔在沙發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脫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還像她。也許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還像我。

    「幹嗎在圖書館工作?」我問。

    「喜歡圖書館。」她回答,「安靜,到處是書,知識成堆。我不願意在銀行或貿易公司工作,也懶得當老師。」

    我朝天花板噴出一口煙,注視其行蹤。

    「想了解我?」她問,「例如哪裡出生,少女時代如何,讀哪所大學,什麼時候不再是處女等等。」

    「不,」我說,「現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點。」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點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說,「每次颱風過後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灘,海灘都有許多許多東西。海浪打上來的。好些東西簡直想像不到。從瓶子、拖鞋、帽子、眼鏡盒到桌椅板凳,無所不有。為什麼有這種東西打上來呢?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我喜歡物色這些,來颱風是一大樂事。怕是別處海灘扔的東西被卷進海里,又被浪打上岸來。」

    我把煙在菸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繼續道:

    「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來的東西全都乾乾淨淨。雖說無一不是沒用的垃圾,但一律潔淨得很。沒有一件髒乎乎的碰不得。海這東西也真是特殊。每當回顧自己過去的生活,總是想起海灘的垃圾。我的生活便總是這樣:把垃圾收集起來,以自己的方式弄乾淨,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場,徒然朽化而已。」

    「不過那樣做——就是說弄乾淨——要藉助某種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麼用呢?若說形式,蝸牛也同樣具備。而我無非在海灘到處走來走去罷了。那期間發生的各種事固然清楚記得,但也僅限於記得,同現在的我毫不相干。僅僅記得,如此而已。潔淨,然而無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從沙發站起,走進廚房打開電冰箱,取葡萄酒斟上,連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盤子托來。

    「我喜歡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說,「因為浩淨而無用,肯定。」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光、內省、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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