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窗外透入的黯淡晨曦的照耀下,季木緩緩地醒來。
睜開雙眼……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女孩沉靜、安詳的睡顏。
見女孩睡得十分香甜,季木心底的擔憂也消散了少許。
近來,女孩似乎如他過往一般,身體慢慢產生了嗜睡的症狀。
但他那時的情況,是因為靈魂源能的衰退所造成的負面影響。
而女孩的沉眠則多半與那些綠液相關。
兩者是不一樣的……
蒼翠的常春藤葉漸漸布滿了女孩的秀髮,但是還未蔓延至她的身上。
季木隱隱可以感受到……女孩的身體之中正在發生某種難以解釋的奇異變化。
這種變化,季木說不上它到底是好是壞。
在一定程度上,有某些概念在無可察覺的時候悄然發生「形變」了。
只是說不清那變化的到底是什麼……
是記憶,是人格,還是……「心」呢?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確實有一種不知來源於何處的力量在施加影響,使女孩愈發傾向於童話中睡美人的情狀。
故往的情節於當下逆轉了。
過去,女孩曾於不可見物的大雪中前往森林尋找,攙扶著他一步步走過嚴酷極寒的雪原。
又他重病瀕死的時候熬夜看護,累到在床邊的椅子上趴著床角睡著……
驅使女孩這麼做的情感,與單純的關心不同。
關懷不過只是一種習慣,在不損害自己利益的前提之下為他人提供些許幫助。
而愛則要將自己放在他人之後……
「現在……換成我來照顧你了。」季木心想。
他輕輕地撫摸女孩散在枕邊的長髮,指尖拂過其上纏繞的片片綠葉。
幾日以來,女孩醒得越來越晚,有的時候甚至要到傍晚、黃昏……
每當晨間他醒來,往往會看到睡夢之中的女孩的眼角在不停地淌下淚水……
這令他感到心酸。
眼看著自己所愛之人傷心流淚,卻只可無能為力地呆坐一邊……
悲哀與無奈積澱下來,無法緩解……
仿如墜入暗無光色的深淵,徘徊於炎火的洪爐之中承受永劫。
愛意越濃……便越是會化作噬咬人心的火焰。
他決意要為女孩做些什麼,甚至於要帶著她一起離開,只是合適的時日尚未到來……
他在等那樣一個瞬間——冬日結束的瞬間。
待到天空落下最後一片雪……便是他們離開的時候。
季木慢慢起身。
為了不吵醒女孩,他放輕腳步,徐徐走出了門外。
途經擺滿架子的那個房間,季木的視線掃過那些架上的結晶樹葉。
葉片在燈光的映照下反射著各異的光芒,仿佛其中的每一片葉都是某種概念的顯化。
「九片結晶之葉……它們到底意味這什麼呢?」季木心想。
時隔一年,那些樹葉相較原先仍沒有發生絲毫變化。
這些疑似某種關鍵線索的東西,就安靜地擺在那裡,但他卻無法參透。
季木微微搖頭,決定不去設想太多。
他仍需心懷希望地等待。
在正確的時機到來之前……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無用。
冬日已如老者行將就木。
他的心裡隱約有種預感……
或許就於今日,亦或是在明天,這場曠日持久的大雪便會迎來終結。
穿過昏暗狹長的走廊,季木輕推開圖書館的大門。
皚皚的白雪依然籠罩天地……只是或已停歇。
微弱的陽光透過雲層的阻擋,傾灑在城市之間。
腳下堆積的雪厚度驚人,但似乎是受到了某種局限,因此未將整座城市掩埋。
他明白,離開的時日終於到了。
於是他回到房間,坐在床邊靜靜地等待著女孩醒來。
從黎明等到黃昏……
女孩才在暮色中睜開雙眼。
「再睡一會兒吧……「季木摸了摸女孩的臉,冥冥之中恍如蝴蝶纖薄的雙翼在震顫,「明天一早,我們就一同離開。」
女孩搖了搖頭,而後握緊了他的手,「不,我不想睡……只想和你一起等待黎明的到來。」
他沉默了一會兒,而後將女孩抱在懷裡,讓她的頭貼在他的胸前,「可是在害怕什麼?」
「嗯……」女孩微微點頭,「有點擔心……怕這次睡下了,就再也醒不過來。」
「別怕,有我陪你。」他也握住了女孩的手,「我們一起等待黎明。」
女孩枕靠著季木的肩,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了平靜的笑顏。
她比任何人都能猜透他的心事,因此也了解他心底的悲。
但女孩覺得自己就像是那啞巴孤兒,明明心裡知曉所有,卻無法開口表達這一切……
無眠的長夜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隨著天光破曉,爐火的光像被陽光衝掉似的慢慢減弱,不久便徹底暗淡下來。
兩人在小床上彼此擁抱,觀望著窗簾外面的世界被晨光奪去黑暗的情景。
「黎明……到來了。」
女孩的眼角落下了淚水……
如同聖者克利斯朵夫在夢裡渡河,逆流走向上帝所在的彼岸,於日出之時流下了歡樂的眼淚……
……
我把剩下的啤酒全倒進杯里,從從容容地喝乾。黎明前的世界萬籟無聲,同森林中無異。地毯上東一件西一件扔著我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我的輕便西服、襯衫、領帶、長褲,她的連衣裙、長筒襪、小背心之類。地上的衣服攤,我覺得似乎是我這35載人生的一個總結。
「看什麼呢?」
「衣服。」我回答。
「幹嗎看什麼衣服?」
「剛才還是我的一部分來著,你的衣服也是你的一部分。現在則不然。活像別人的別的衣服。看不出是自己的。」
「怕是做愛的關係吧?」她說,「做愛之後,人往往變得內省起來。」
「不,不是那麼回事。」我手拿空杯說,「並非變得內省,只是注目於構成世界的許多瑣碎部件而已。蝸牛、雨簾、五金店的商品陣列——對這類東西十分敏感。」
「不收拾衣服?」
「不必,那樣蠻好,那樣使人坦然。用不著收拾。」
「再講講蝸牛。」
「蝸牛是在洗衣店門前看見的。」我說,「沒想到秋天裡還有蝸牛。」
「蝸牛一年到頭都有的。」
「想必。」
「在歐洲,蝸牛具有神話意味。」她說,「外殼意味黑暗世界,蝸牛從殼中探頭意味陽光普照。所以,人們一看見蝸牛,就本能地想打破外殼使它從裡面亮相。這事可做過?」
「沒有。」我說,「你懂得的還真不少。」
「在圖書館工作嘛,自然知道很多。」
我從茶几拿起那盒七星煙,用啤酒屋的火柴點燃,再次眼望地毯上的衣服。她的淡藍色長筒襪上壓著我的襯衫袖。天鵝絨連衣裙腰部擰勁似的扭歪著,旁邊薄薄的小背心如垂頭喪氣的旗。項鍊和手錶扔在沙發上,黑皮挎包躺在屋角的咖啡桌。
她脫掉的衣服看上去比她本身還像她。也許我的衣服看上去比我本身還像我。
「幹嗎在圖書館工作?」我問。
「喜歡圖書館。」她回答,「安靜,到處是書,知識成堆。我不願意在銀行或貿易公司工作,也懶得當老師。」
我朝天花板噴出一口煙,注視其行蹤。
「想了解我?」她問,「例如哪裡出生,少女時代如何,讀哪所大學,什麼時候不再是處女等等。」
「不,」我說,「現在不急。多少想了解一點。」
「我也多少想了解一點你。」
「在大海附近出生的。」我說,「每次颱風過後的第二天早上跑去海灘,海灘都有許多許多東西。海浪打上來的。好些東西簡直想像不到。從瓶子、拖鞋、帽子、眼鏡盒到桌椅板凳,無所不有。為什麼有這種東西打上來呢?叫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我喜歡物色這些,來颱風是一大樂事。怕是別處海灘扔的東西被卷進海里,又被浪打上岸來。」
我把煙在菸灰缸里熄掉,空杯放在茶几上,繼續道:
「奇怪的是,大凡被海水打上來的東西全都乾乾淨淨。雖說無一不是沒用的垃圾,但一律潔淨得很。沒有一件髒乎乎的碰不得。海這東西也真是特殊。每當回顧自己過去的生活,總是想起海灘的垃圾。我的生活便總是這樣:把垃圾收集起來,以自己的方式弄乾淨,再扔去其他地方。只是派不上用場,徒然朽化而已。」
「不過那樣做——就是說弄乾淨——要藉助某種形式吧?」
「可形式到底又有什麼用呢?若說形式,蝸牛也同樣具備。而我無非在海灘到處走來走去罷了。那期間發生的各種事固然清楚記得,但也僅限於記得,同現在的我毫不相干。僅僅記得,如此而已。潔淨,然而無用。」
女孩把手搭在我肩上從沙發站起,走進廚房打開電冰箱,取葡萄酒斟上,連同一瓶啤酒一起用盤子托來。
「我喜歡黎明前的一段黑暗。」她說,「因為浩淨而無用,肯定。」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光、內省、潔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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