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明白!」
百畫在郭氏多年,自然知道郭勉治家之嚴,也懂得泉井的可怕。不管詹文君如何寵愛她,背叛了家族,就意味著這條性命已經去了大半。
「婢子有負郎主和夫人,實在罪無可恕,死有餘辜。可千錯萬錯,錯在婢子一人,與阿母哥嫂無關,況且……還有兩個年幼的侄兒,若是那人知道婢子被抓,他們……他們還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折磨……夫人!」
咚咚咚!
百畫重重俯首,一下一下的叩在石板上,嬌嫩潔白的秀額滲出鮮紅刺目的血跡,不一會就流淌了滿衣,苦苦哀求道:「求求你!望夫人念著往日的情分,派人救他們一救!婢子就是死了,也能安心……」
詹文君靜默片刻,眼神中抹過一絲悵然,道:「萬棋!」
萬棋推門進來,先看了一眼地上的百畫,然後走到跟她並肩而立的地方。詹文君轉過身子,背對著兩人,走到方才坐著的胡床處,扶著青木製成的把手,無意識的摩挲了兩下,聲音似從九天雲霄傳來,聽在耳邊不甚清晰,卻又震動心靈,道:「帶她到苦泉去吧,十書還在候著……」
郭氏的泉井共設有九泉,分為酆泉、衙泉、黃泉、寒泉、陰泉、幽泉、下泉、苦泉、溟泉,各有所司,各司其職。其中,苦泉主罰逆鬼,正是針對百畫這樣的叛逆之徒所設,也是九泉里刑法最為森嚴的一處。但凡進的此泉,幾乎沒有活著出來的可能性,而比死更可怕的是,還要遭受無窮無盡的刑具折磨!
百畫身子一顫,整個人癱軟在地,再發不出任何聲音。萬棋卻罕見的低垂著頭,沒有做聲,也沒有按令行事!
詹文君猛然回頭,清亮的眸光中帶著不可揣摩的人上之威。萬棋不敢跟她對視,撲通一聲屈膝跪地,以頭觸石,依然冷冷的聲線,可說出的話,卻能暖了世間的冰冷無情。
「夫人!求你!」
詹文君眉心閃過怒色,但良久之後,化作一聲輕嘆,道:「我常說你不知人間情事,原來卻是錯怪你了。很好,很好……百畫同你姊妹多年,今日能為她求情,倒也不負你們相識一場。」
她頓了頓,嘆了口氣道:「百畫的家人被挾持,無奈背逆,實屬情有可原。只是……郭氏有家法在,若是徇私,又如何對得起那些不惜一死,也要忠於家族的英魂?最可慮者,十書執法嚴苛,眼中有家法而無尊上,就算我去,恐怕也不能讓她改變主意。」
萬棋不善言辭,更是破天荒第一遭違背詹文君的命令,這會也知她說的在理,但還是跪地不起,跟著一個頭一個頭叩下去,眼看要重蹈百畫頭破血流的覆轍。
一隻手伸過來,挽住了她的手臂,轉過頭,見一張如花俏臉,雖血跡滿頰,卻展顏而笑。
「阿姊,別為難夫人了。有今日是我咎由自取,我死不足惜,只望阿姊能應我一事……」
萬棋望著她,心中一陣劇痛,低聲道:「你說!不管何事,我都去做!」
「救我親人!我不知道他們現在何處,上次見面的地方在錢塘左祠胡同最裡面的一處宅院。阿姊,答應我,一定要救他們出來!」
萬棋點點頭,不起高聲,卻有萬鈞之重,道:「我答應你!」
徐佑回到住處,沒有著急入睡,讓秋分請來履霜,笑道:「沒打擾你好夢吧?」
履霜垂首淺笑,道:「小郎還沒睡,哪有婢子先睡的道理?」
徐佑察覺到她的稱呼發生了小小的改變,但也不以為意,畢竟將來要朝夕相處,適當的親近,對雙方都有好處。
「這個好沒道理,我不睡,是因為瑣事纏身睡不得。你和秋分若是無事,自然可以想睡就睡,以後不必熬夜等我!」
履霜應了聲是,打量了一下徐佑的臉色,柔聲道:「小郎徹夜未眠,可是為了郭夫人輾轉反側?」
她說的曖昧十足,見徐佑瞪過來,掩口輕笑,軟綿綿的身子沒骨頭一般,從肩到腳,都透著讓人心跳加速的風流和媚態。
徐佑拿她沒轍,道:「別說渾話,被人聽去成什麼樣子!這麼晚叫你過來,是為了一事想勞煩你去做……只是,不知道你身體吃不吃得消……」
履霜神色一正,道:「小郎儘管吩咐,我已經沒有大礙,什麼事都做的來!」
「是嗎?你說的啊,等下可不許反悔!」徐佑好整以暇的道:「我想讓你教教那幫說書人,如何在台上將故事說得更加動聽些!」
履霜小口微微張開,櫻桃似的香舌輕輕點在貝齒上,好一會才訝然道:「教那些說書人?小郎,他們都是讀過書的,聖人門生,心高氣傲,像我這樣的人,別說做他們師傅,就是靠近一點說話都沒得辱沒了人家,又……又怎麼能……」
「他們讀過書不假,但被生活所迫,屈身來做說書人,又讓郭氏的人拿了要害把柄,縱然心裡有些輕蔑,但也不敢真的對你說三道四。我讓你去教,你只管教好了,其他的無須理會,若是有人膽敢陽奉陰違,自有法子讓他好看!」
履霜想了想,道:「小郎如此說,婢子只好盡力試試看,若是教的不好,小郎莫怪!」
徐佑笑道:「以你的本事,教他們這群笨蛋是綽綽有餘。當然了,也不是要他們學歌舞身段,只是言語的抑揚頓挫、表情的喜怒哀樂和身體動靜合宜都要跟這個故事天衣無縫的結合起來,要在最短時間,最大程度達到傳播四方的效果。履霜,我們能不能度過這一關,能不能在錢塘站住腳,就要看你的了!」
履霜眉頭一挑,雙眸里露出興奮和躍躍欲試的光芒,道:「諾!」
幾聲寒鴉淒切,明月不知何時隱入了雲層,將明玉山中完全變成了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之地。突然,一個窈窕多姿的人影躍入院中,舉目四顧,認準了徐佑居住的房間,剛要潛行到窗下,旁邊的左側廂房裡響起低沉的聲音:「什麼人?」
門開。
一道劍光如流星划過!
夜行人剛想說話,撲面而來的氣勁壓的她呼吸都有些困難,只好側身躲過這攻勢凌厲的一劍。不料身子還沒有停穩,劍光絲毫沒有停歇的追著到了胸前,好像本來就要刺向這裡一樣。
不說劍勢,就這種料敵先機,虛實相間的眼力,已經是讓人咋舌的存在了!
夜行人手在腰間一摸,軟曲盤旋的流波劍被寒風一激,立刻變得堅韌無比,熠熠生光,迎著劍光直刺過去!
鏗!鏘!
夜行人凌空倒翻,落地連退三步才站穩了腳跟,不過也因此拉開了距離,得以開口說話,道:「左郎君,是我!」
出手的那人自然是左彣,他安立原地,紋絲未動,收了劍,愕然道:「萬小娘?」
夜行人雖換了一身黑衣,但她的聲音清冷如萬年寒冰,所以左彣一聽就認了出來。他心中疑惑,萬棋是詹文君的貼身侍女,若是有事來找徐佑,從正門大大方方進來就是,何必要翻牆入院,做這偷偷摸摸的勾當?
「是我!」
萬棋走到近前,雪白的肌膚在黑衣的映襯下更加的玉潔冰清,俯身一禮,道:「我要見徐郎君,請左郎君代為通傳!」
左彣點了點頭,知道萬棋此來必定有要事,也不遲疑,走到正房門前,輕輕敲了幾下,道:「秋分,秋分……」
等了片刻,秋分開了房門,睡眼惺忪,道:「怎麼了?」
「萬棋要見郎君!」
秋分一下子清醒過來,順著左彣的目光看到了院子中站著的萬棋,忙道:「我這就去叫小郎!」
「不必了!我已經聽到了!」
徐佑披著衣服出現在門口,頭髮散在肩後,望著黑暗中矗立著的女子,似乎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彷徨和傷感,微微一笑,溫和的聲音響起:「先進屋吧!」
點上白燭,秋分侍立一側,左彣守在身後,徐佑望著跪坐在蒲團上的萬棋,親手斟了一杯熱茶,道:「你今夜來此,夫人可知道?」
萬棋搖搖頭,道:「我瞞著夫人來的,所以才避開院子周邊的守衛,想要悄悄的見你,沒想到剛進來就被左郎君發現……」
「風虎耳目聰明,一向睡的不沉!」徐佑說笑了一句,見萬棋略有放鬆,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這才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道:「若是有什麼事用得著我,小娘但說無妨。」
萬棋悶了一會,突然起身,伏地跪倒,道:「求郎君救救百畫!」
徐佑一驚,道:「秋分,扶她起來。莫要多禮,好好說,百畫怎麼了?」
萬棋在秋分攙扶下起來,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秋分聽的目瞪口呆,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看上去孩童般天真無邪的百畫,竟然會是別人收買的探子,且曾在有意無意間,拉著徐佑幫她探查絕崖瀑布的秘密。
左彣也是一陣心驚,他不是秋分那樣的小丫頭,也知道人心險惡,世道無常,但要不是今日親耳聽到,無論如何也難以置信,百畫會是這樣的人!
徐佑前世里幼年飽經滄桑,成年後又在最是骯髒醜陋的金融界混,說起見識,秋分和左彣遠遠不能比,所以聽到百畫的事,固然有點出乎意料,但也很快接受了現實。
不管是哪一個時代,真正可以信任的,從來只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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