峴傭說詩 第二章真相與真魂

    真相與真魂

    作者:臧克家

    我喜歡鄭板橋的為人,我也欣賞他的詩詞書畫。他在我的家鄉——山東,曾兩任七品縣宮。少年時就讀他的「家書」,津津有味。人緣、詩緣兩有之。

    《鄭板橋集》是我案頭上經常翻讀的一部書,詩集中有贈揚州八怪之一、號癭瓢七閩老畫師的黃慎的一首,特別引起我的注意,愛之,不釋手;誦之,不絕口;書不在眼前,心中有。

    這篇詩之所以好,好在給他的朋友、他的同調,畫了一幅精神肖像,其中傾注了他的落落寡合的淒冷詩情。一下手兩句,就充滿了嫉世憤俗、孤高標舉的怪僻氣氛。「愛看古廟破苔痕,慣寫荒崖亂樹根。」詩是心聲,無法抑制。世人喜熱,他卻偏愛冷,這一熱一冷之間,感受不同,見出心境之迥異了。我格外欣賞這首詩後邊的這兩句:

    畫到情神飄沒處,更無真相有真魂。

    我覺得,這兩個句子,不只道出了黃慎繪畫藝術的神魂,更重要的是,他道出了文藝創作中的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一年多來,我圍繞著這個問題,經常思索,迫憶古今一些大詩人、名畫家的有關言論與創作,印證了自己學習寫作多年的一點經驗,盡力探尋著「真相與真魂」以及它們的相互關係。

    相貌是事物精神的表現,這二者,是既矛盾而又統一的。照相,也叫「寫真」,但它也不一定真的能顯示出一個人的真魂。人的形象為喜怒哀樂情緒所左右,表現上就有差異。有的「標準像」未必能表現精神的真,好的照相師才能促住一個人物最能顯示精神狀態的一剎那。東坡說得好:「舉體皆似」,未必能「傳神」,「得其意思所在」,也就是說貴在把握人物的特徵。他推崇吳道子的畫不只形似,還能做到神似:「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因此我認為:以藝術之手,以藝術之心,攝自然之貌,攝自然之魂,是高手;叫人擺好架勢,弄弄頭,拉拉手,這樣想攝出人的真魂來,真是戛戛乎難哉!

    就繪畫中的寫生而言,也不完全是照著葫蘆畫瓢,即使花草樹木,也自有其自然生態,形體之中,含蘊著一種力量,也即是內在的精神,畫家以自己的心靈捉著這種精神,用藝術之手出之,才會產生有生命力的藝術高尚作品。

    我們鑑賞文藝作品,不能以描寫出客觀事物外表的真實與否作為優劣的標準。東坡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這是很有見地的,形似下一定能見精神,杜甫在《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拿曹霸與他的弟子韓干對比,他評論說:「將軍善畫蓋有神」,「一洗萬古凡馬空」。而韓干呢:「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雕喪。」就可以作為例證。但,是否「真魂」可以不憑藉形象而完全是藝術家空想的產物呢?是又不然。對事物的形象諳熟於目,感印於心,才能透過藝術的心靈捕捉住它的精神,真魂產生於真相,而前者又可以脫離開後者,造成藝術家創造的另一種境界。司空圖所謂的「象外之象」,就是立足於形象實體,而又超過了它,造出一個超然空靈的藝術境界,形成一種風格的美,使人從中品出「味中之味」。

    如果完全脫開或無視形象的作用,使藝術品成為作者主觀想像的符號,就會失了形,也就失了真,使人感到怪異,不可理解。我見到一個外國人畫的一幅畫,如果不標出畫的是北京,在我們北京人的眼中,一點看個出他畫的是個什麼地方。這種現代派畫風,完全失去了形象的真實性,也就失去了作品的現實意義,成為既無「真相」又無「真魂」的了。

    文與可是畫竹大家:他的「竹數尺」而有「萬尺之勢」,為蘇東坡所傾倒,東坡的墨竹也有名,他在《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中說他畫竹獨得了與可的畫「意」,而且還得到了他的畫「法」。這就是「胸有成竹」,「意在筆先」,達到了「見竹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的境界,然後才能夠「無窮出清新」。首先,他們十分熟悉而且熱愛自己所描繪的對象,主觀感情與客觀事物融為一體,所畫的竹子不是一般的竹子,而是心中的竹子,竹子不是實物,成為他們藝術境界中的有「真魂」的竹子。寫意,雖然空靈,但不空虛。寫意,紮根於實,著眼於虛。


    那麼,在怎樣情況之下,使藝術家在筆下所描寫的事物無真相卻有真魂呢?回答是:「畫到情神飄沒處。」

    「悄神飄沒處」這五個字很重要。這是一個很高的藝術境界,也就是王國維論詩詞的境界說中所揭示的無我之境,也就是陶淵明「悠然見南山」,「欲辨已忘言」那種情態。藝術家的情神象春風漫吹,草塘水溢,專注到藝術對象中去,目,不暇旁顧;耳,不暇旁聽;心,不暇旁想。這種情神狀態,是浪漫感情的奔放,渺乎不知其所止,在這一剎那,他的靈感熾如烈火,他的筆下似乎有神。杜甫,就憑這種飄沒情神,在《飲中八仙歌》中,給他幾個知心的朋友畫了一幅又一幅畫像,每個人,只寥寥幾筆,卻十分傳神。寫的時候,好似毫不吃力,極為自然。這一幅幅畫像,不全憑真相,但寫出了真神。「眼化落水井底眠」,這是失真相的;「飲如長鯨吸百川」;「李白一斗詩百篇」……這種誇張,不僅是一般修辭學上的手法,而是「情神飄沒」的結果。杜甫,十分了解,極為欽佩他的這幾位朋友的人格、風格,知面知心,精神契合,他抓住了他們每個人的特點,筆下蘸著強烈真摯的濃情,於是《飲中八仙》千古流傳了。

    看到過大畫家八大山人筆下的一隻鳥兒,怒目而視,有點失常,這是作者蘊積心頭被壓抑的憤懣之情,「畫到情神飄沒處」的透露。

    不只在藝術創作上有真相與真魂的問題,在向古今大家、名家學藝的時侯,同樣也有這種情況。當代大畫家齊白石有句名言:「學我者生,似我者死。」如果只求外形的相似,他畫小蝦,你也畫小蝦,他畫金魚,你也畫金魚,即使學得唯妙唯肖,可以亂真,也是死的東西。齊白石的真魂何在?四個字:創造精神。他想畫一幅山泉群蛙,出現在畫面上的卻是一群蝌蚪,畫題云:十里蛙聲出山泉。他雖沒有畫一群青蛙,而卻令人想到山谷清流群蛙爭鳴的一種美的動的境界。

    大家都知道,韓愈在詩歌方面是極為推崇李白和杜甫的。他高呼:「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杜死之後,他「夜夢多見之」,「舉頸遙相望」,嚮往之情可謂深矣。韓愈詩歌創作的表現藝術與杜甫不同,但受到他的影響,受到他的啟發。他不在學習杜甫詩作的外形上下功夫,而是攝其精神,獨出心裁。

    韓愈在他的名篇《調張籍》中,有下邊這樣的幾個句子:

    我願生兩翼,捕捉出八荒。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腸。

    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

    這些詩句,充滿了創造精神與浪漫主義的昂揚感情,心靈是和李杜相交通的。但他追求捕捉,上下求索,願以自己的手為詩歌開闢出一條嶄新的路子。他並沒有亦步亦趨地求其「似李杜」,卻真是得到了李杜的真魂。

    韓愈有一首《醉留東野》的詩,我吟誦之後,覺得有點杜甫《飲中八仙歌》的神味。杜詩,詠了他的八位酒仙朋友;韓詩,寫了他極為推崇的好朋友孟郊。一開篇,就高唱:「皆年因讀李白杜哺詩,長恨二人不相從。吾與東野並世生,如何復躡二子蹤。」下邊接著流溢出「低頭拜東野」的滿腔熱情,最後是以下這樣四個句子作結:

    吾願身為雲,東野變為龍,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

    韓愈寫孟郊的時候,和杜甫下筆去為他的朋友「飲中八仙」寫照的內心境界,完全是一致的。韓甚至比杜還更加浪漫了一點,更超脫了一點,他學杜,不是學的他的皮毛而得其神髓。

    我想,「是無真相有真魂」的問題,不只有關詩歌與繪畫,對於文學方面的創造人物,描寫現實,也是值得注意的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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