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想詩」
作者:金開誠
我曾不止一次聽人說,現在報刊上發表的詩詞賞析之類的文章,都是作者想出來的;也就是說,他們原來在閱讀中並沒有欣賞到那麼多東兩,只是為了寫文章,所以才把這些意思想出來,使「賞詩」變成了「想詩」。這些同志還說,廣大讀者誰會這樣去看詩詞呢?所以,現在許多賞析文章是脫離群眾的欣賞實際的。
我認為這種議論雖然是有感而發,但卻值得商榷。詩詞賞析是一種文學研究工作,屬於文學評論的範圍,不同於隨便瀏覽,所以很需要開動腦筋,力求作出正確深刻的論述。就拿「廣大讀者」來說,如果想在詩詞欣賞中真正得到思想教益和藝術享受,也是必須用心去想的。因為閱讀與欣賞的過程主要完成於大腦。當然,接受詩詞要通過眼睛或耳朵,沒有它們,詩詞的特殊信息就不能進入大腦;但無論如何,在閱讀中間,字與字、音與音之所以會在內容上聯繫起夾,從而變成一項有意義的欣賞活動,主要還應歸功於大腦的分析與綜合。由於大腦對外界信息的分析綜合早已習慣成了自然,所以人們仿佛覺得閱讀與欣賞都是由眼睛(耳朵)就地完成的,但這畢竟是一種錯覺。有句俗話叫「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其實「小和尚」也不是完全「無心」的;倘若完全「無心」,那麼連佛經的文字或聲音符號都不能認知和記憶,也就無法「念經」了。但「小和尚」畢竟用心不夠,因此雖然「念經」,還是不解佛經的意義,感受佛經中的形象。所以在詩詞的閱讀與欣賞中,「想詩」乃是正常的、普遍的現象;賞析作者與一般讀者相比,只是想得更深透一些。這也是應該的,因為研究工作畢竟要提高一步,才有助於促進一般的閱讀。
欣賞詩詞要想,那麼怎樣想呢?由於詩詞是一種特殊的認識對象,所以就要按照它的特點去想它,具體說來主要有三點:
一、詩詞是語言的藝術,當然要弄懂了語言才能欣賞到藝術。因此,準確地了解詩句的含義,就是第一個要想的問題。
二、詩詞是用語言文字符號的組合寫出來的,表現為一句句話或一行行字,本身並沒有形象性;然而人們在欣賞中卻能產生豐富的形象感。這形象感的產生,從欣賞者一方面來說,乃是因為根據詩句所規定的「再造條件」,進行了「再造想像」的緣故。因此,詩詞欣賞者準確地按照詩句所規定的「再造條件」來進行「再造想像」,就是第二個要想的問題。
三、詩詞具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特點,因此,欣賞者在感受詩詞所表現的形象時,還要進行恰當的聯想,這就是第三個要想的問題。
以上所說的「三想」,是由詩詞這種認識對象的特點所決定了的。因此,任何人欣賞詩詞,不管自覺或不自覺,事實上都在以上三個方面用過心思。現在要迫究的是,為什麼有的人用了心思就有較深的心得,而有的人卻難以深入呢?這裡邊當然有種種原因,其中有些問題也不是一朝一夕所可以解決的。我現在想要著重談論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在進行「三想」的時候,不能一頭扎到詩詞本身之上,而必須善於運用自己各方面的知識經驗,把它和所讀的詩詞準確地聯繫起來,才會有較為深入的理解與感受。下面主要以《文史知識》所發表的詩詞賞析為例,來具體說說這個問題。
首先在詩詞字句的解釋上,由於中國古代詩詞不但是用古代漢語寫的,而且還是精練含蓄、跳躍性較大的「詩家語」,它所反映的又是古代的社會生活和古人的思想感情,因此準確地解釋字句既要藉助有關的古代漢語知識、歷史文化知識,還要藉助欣賞古詩詞的經驗。關於這一點,在欣賞包含典故的詩詞時,情況尤為明顯。例如《文史知識》81年2期,有倪其心同志分析唐代孟浩然《過故人莊》的一篇文章。《過故人莊》一詩粗看起來明白如話,然而倪其心同志根據律詩的規則和前人的注釋,指出詩中第一句「雞黍」化用《論語·微子》荷蓧丈人典;第五句「開軒」用阮籍《詠懷》「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語點;第六句「桑麻」用陶淵明《歸田園居》「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語意;末二句又用陶淵明在重陽節出宅把菊、酌酒醉歸典。從而揭示這首詩在敘事、抒情中還有述志之意,寫出了孟浩然原來想學孔子「為了行義而謀仕」,後來又像阮籍那樣「從現實政治中有所覺悟」;最後「追慕陶淵明的意向」,「有意要歸耕田園」。這一層自述志趣變化的含義,在詩句中蘊藏較深,倪其心同志是運用了豐富的歷史文化知識和詩詞欣賞經驗才把它挖掘出來的,這就是真正把古詩作為古代人的詩來讀,顯然表現了對原作各句的深入理解。
其次,根據詩詞所規定的「再造條件」來進行「再造想像」,這是欣賞中的重要環節,詩詞需要反覆玩味,所謂「玩味」主要就是指讀者在準確理解詩句的基礎上,去想像和感受它所表現的形象與情味。人類心理活動的實際情況是,任何「再造想像」(包括通過說明書去想像物品的樣子,根據設計圖去想像樓房的形象),都是需要藉助想像者本身的知識經驗的;而在詩詞中,則因為詩句所指示的「再造條件」極其簡練、含蓄而富有啟發性,所以更需要調動讀者的有關知識經驗,才有可能把詩詞所要表現的抒情形象充分想像出來。例如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首,其最後一句「門泊東吳萬里船」所表現的形象,一般都認為是容易想像的,無非是說杜甫草堂的門外停泊著遠航的船隻。然而《文史知識》83年12期所刊李思敬同志的《畫意與詩情》一文中,卻表現了一種新的想像:「詩人欣賞過以窗為框的西山雪景之後,再把眼光投向窗外,又發現了奇觀:透過他那院門口,又看到遼遠的水面上飄著東去的航船。……這又是一個合乎透視學原理的描繪:他把遼遠的『萬里船』和杜家的院門口壓在一個平面上來欣賞,以門口為畫框,則萬里船竟如泊在門中。」這一新的「再造想像」相當精闢有理,而作者之所以會對原句作出這種想像,則是因為他把繪畫藝術中的透視學知識與原詩聯繫起來,從而對原詩所提供的「再造條件」有了新的理解的緣故。關於「門泊東吳萬里船」,在《文史知識》81年5 期所刊的張永芳問志的文章中,又有不同的「再造想像」,也是言之成理而頗有新意的:「一般都認為四句詩一句一景,全部是詩人憑窗而望時見到的景物,我卻以為第四句寫的雖是實有之景,卻未必會是與黃鸝、白鷺、西嶺同時出現在詩人眼前的景物,而是浮現於詩人心中的景象。在詩人觸動離情的時候,平日久已見慣的『門泊東吳萬里船』之景,頓時浮上心頭,歷歷如在目前,這是十分自然的。」作者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想像,也是把有關的知識經驗同原作聯繫起來的結果(詳見原文)。由此可見,就像「門泊東吳萬里船」這樣一句看來簡單的詩,通過仔細玩味及與不同的知識經驗相聯繫,還是可能作出不同的「再造想像」;人們可能一時難以判別哪一種想像更符合詩人的原意,卻顯然可見兩種說法都表現了對原詩的深入理解與感受。
下面再說一個例了。《文史知識》82年10期中有葛曉音同志的《讀杜甫的〈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一文,原詩中寫到著名畫家曹霸為「先帝御馬玉花驄」寫生,那天先帝把這匹馬牽到庭前,曹霸受詔作畫,須臾畫成。接著原詩寫道:「玉花卻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賜金,圉人太僕皆惆悵。」葛曉音同志對這四句是這樣說的:「驄馬本不應站在御榻之上,一個『卻,字以疑怪的語氣造成畫馬亂真的錯覺,榻上庭前兩馬屹立相對的奇思又使這錯覺更為逼真。『屹』字與上文『迥』字照應,便從雙馬昂然的姿態活畫出它們矯健的奇骨。『至尊』和『圉人太僕』雖是陪襯,簡略的神態描繪也都切合各自的身份。玄宗雖喜而只是含笑催促賜金,確乎是帝王風度。養馬的國人與掌輿馬的太僕在兩馬相比之下悵然若失,更是馬官才有的特殊心理,這就從觀者的反應巧妙地點出畫馬的神駿即使真馬也難勝過。」這種「再造想像」在詩詞賞析中較為多見,它並沒有用上什麼特殊的知識經驗(如歷史資料、藝術理論等),而只是憑著對原詩所提供的「再造條件」的細緻理解。來進行「再造想像」,然後把想像的結果準確地記述下來,即成一段較好的賞析文章。說到這裡就涉及一個問題:目前許多初學者寫作詩詞賞析往往有一個毛病,就是過多複述原作的內容,同時在複述中穿插一些解釋或觀感。這樣的文章總波認為沒有深度,不算有質量的評論。那麼,為什麼葛曉音同志也是複述原詩的內容井作解釋和談觀感,卻被認為是較好的賞析呢?這裡的關鍵就在於,她根據原詩所作的「再造想像」是較為確切而清晰的,可以說是揭示了原詩所表現的生動畫面和幽默意趣,說得也較有分寸。這裡所表現的「再造想像」,雖然表面看來並未運用特殊的知識經驗,實際上卻還是與作者的歷史知識、文化素養和藝術欣賞經驗密切聯繫的;在思維過程中不充分調動這些因素,也是沒法作出這種「再造想像」的。
最後說說詩詞欣賞中的聯想問題。凡是藝術,都有引發聯想的功能,而詩詞則是引發力較強、留下餘地較大的一種。但聯想的產生也有待于欣賞者用心玩味思索;假如一目十行,匆匆翻閱,那麼連詩中所表現的形象都無法準確「再造」,也就更談不上由此引發聯想並感受雋永的詩味了。宋代司馬光在《續詩話》中說:「古人為詩,貴於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司馬光舉了他讀杜詩《春望》的一串聯想,而明確指出這種聯想是必須「思而得之」的。「思而得之」也就是「想詩」。
詩詞欣賞中產生聯想的情況相當複雜,但大致可歸為兩類,可以稱之為預期的聯想與非預期的聯想。所謂「預期的聯想」是指詩人在寫詩的時候已經期望欣賞者產上這種聯想,為此而在詩中作了巧妙的限制與誘導,使讀者在欣賞時能循著作者的意圖去進行聯想;這種預期的聯想雖然「意在言外」,卻是作者所要表現的詩詞內容的有機組成。例如《文史知識》83年11期,吳戰壘同志在在《詩的含蓄美》一文中說:「『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所寫既是楊花,又不僅僅是楊花,而包孕著對風塵淪落的女子的深厚同情;『閒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所寫既是日暮春愁,又不僅僅是日暮春愁,而流露了對國是日非的殷憂和感慨;而且更重要的往往在後面的深層意蘊。」這一段中所舉二例都屬比喻範圍,而被比的對象卻是「更重要的」「深層意蘊」;欣賞者對這種「意蘊」是必須通過準確的聯想才能發現的,而聯想當然又離不開欣賞者已有的知識經驗。
「非預期的聯想」,即並非作者在創作中有意表現的內容,只是因為欣賞者另有其特定的思想感情或生活經歷,因此在欣賞中產生他所特有的聯想。例如《文史知識》82年6期,胡經之同志在《美感和真實》中說:「離別姑蘇三十載,懷念故鄉之情總是縈迴不斷。每當想起故鄉,自然而然地就想起唐代詩人張繼那首流傳千古、膾炙人口的《楓橋夜泊》……默想之際,自己便不知下覺地進入了詩中的境界,激起我對故鄉的美好回憶:靜夜河邊的點點漁火,深夜啟程的烏篷航船,寺院清晨鴰鴰亂叫的樹巔群鴉,隔壁庵堂晝夜常響的鐘磐之聲……重新喚起了我對少年生活的多少懷念。當然我也想起了我曾經見到的楓橋。……那時,蘇州剛從日寇鐵蹄下掙脫出來,享有盛名的古蹟楓橋,滿目瘡痍,一片衰敗景象……」唐代張繼在創作此詩時,並沒有想要引發讀者的思鄉之情;廣大讀者也並非都是蘇州人,不一定都有對蘇州的那些「美好回憶」,更不一定見過「一片衰敗景象」的「古蹟楓橋」。因此胡經之同志的那些聯想乃是他個人所特有的,當然也是和他本人的知識經驗相聯繫的。
在詩詞賞析中,通過預期的聯想把原作的「深層意蘊」挖掘出來,這是必須要做的事情,否則就談不上深入地認識原作。至於非預期的聯想,則在一般閱讀中乃是讀者的「自由聯想」;有時,這種聯想也能加深對某一首詩的感受,甚至成為特別喜愛這首詩的原因。但在作為文學研究的詩詞賞析中,非預期的聯想就可有可無。既然可有可無,那就要運用恰當;像胡經之同志所寫的那一段,就很有感染力量,既有利於加深其他讀者對原作魅力的認識,也使賞析文章本身很有特色。
以上主要是談在對詩詞的理解與感受中應該怎樣想。由於詩詞賞忻屬於文學評論的範圍,所以如果寫作正規的賞析文章,在理解與感受的同時,還不能不對詩詞的思想和藝術作出評價,而這就又需要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文藝理論,還要了解作家、作品的歷史背景和文學發展背景等等,把這些知識同賞析對象聯繫起來進行思考,才能得出一定的結論。所以,總起來說,詩詞賞析始終離不開一個「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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