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蘇容若隨阿諾出得後門,行至小樹林的盡頭,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歡喜雀躍:「樹屋。」
南方多嘉木,後園一株亭亭如蓋的老沉香樹,枝幹三四米處不知因雷擊或是被野獸咬過,傷痕竟發出沉鬱典雅的香味。
蘇容若看房時便極喜歡,覺得前世的諸如香奈兒,范思哲等名牌香水,沒有一款比得上這吸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自然芬芳。
如今阿諾竟繞著沉香樹建起一個寬大高軒的露台,折轉處還有一個弧形頂的閣屋。
她踩著螺旋木梯上去,近距離地嗅那清遠,神秘的氣味,萬事皆好,好得連眼前的疏密枝葉都說不出的縹緲。
阿諾跟她坐進閣屋:「弟兄們幫著建的,你可喜歡?」看到的是她喜不勝致的笑臉:「喜歡,你怎麼想出來的?」
阿諾憨憨笑道:「從家裡到軍營,有鎮上和山間兩條路,從這裡你可登高觀景,還能看我每日離家去,回家來。」
「自做多情,誰要看你?」她半喜半嗔,被他低三下四的溺寵化解:「我求你看我,好不?」
撫上女子柔發,依偎半晌,臉色漸漸凝重,直至溢出幾許悲傷:「從未想到過,我成親時,他們竟不在。」
他又在想念阿禧和親人們了,谷敏,前世的閨蜜和父母,也看不見我嫁人了。
蘇容若心裡一酸:「靈魂永不消失,或許,他們就在我們不知的地方看著,我們平安歡喜,便是對他們最好的回報。」
她溫婉愛憐的目光,平和輕柔的話語,如林中流淌的溪泉,清清地流過男子耳邊,胸中那烈焰焚燒般的灼痛,也不由得淡下幾分。
阿諾神情悠遠,仿若回到在東宮聆聽那人教誨的時光:「大,先太子和南山先生都說,天下需要和解,唯有消除仇恨,才可得到安樂。」
「他們說得對,你表現也好,不跟小流氓一般見識。」蘇容若親親愛侶的臉,以示讚許:暴力是最不得已的選擇。
我若出手,必有人伏屍五步,血濺當場。阿諾苦澀地笑笑,轉過話題:「西域最近很熱鬧。」
靖王府的信報說:車師入侵寧都,以強恃弱,危急時刻,樓煩國舅之子昭明,縱橫諸國,組建了聯軍嚴陣以待,最後遊說車師權貴,令其不戰而退。
昭明,以「西域之珠」崛起在絲路各國,連西漠皇帝,也欲以太常位和下嫁公主來招攬他。
這樣一個智勇雙全的人物,若是投靠西漠,並趁西門康整合新軍時兵鋒東指,赫連朝的西境,豈非危險?
阿諾心事重重地說完,蘇容若卻道:「西門康若應對不了,皇帝興許就會釋放你的殿下。他與那昭明,怕得有一比。」
眼風瞟過池塘里幾朵淺紫幽雅的睡蓮,忽然皺起黛眉:「你是靖北王的侍衛長,怎麼老提先太子卻不太提他?」
男子愣怔一刻,眼光轉向遠處,吶吶道:「他,我,不喜歡多話。」
他的尷尬讓蘇容若難過,想起靖北王在人前不得不以面具遮臉,暗想:那人怕是比阿諾更孤僻。
「容容,修合堂可有辦法將臉上傷痕去掉?」阿諾緘默一刻,問。承風獨自守在大兄墳前,他想為他做點什麼。
蘇容若卻以為他要為靖北王整容,道:「我回頭將信物給你,讓他請郝大夫,他最在行。」
「還有。」她沉吟片刻:「我覺得,你也該給靖北王去封信,明里說我倆的親事,暗裡調和一下他與他皇帝老爹的關係。」
阿諾表情僵直一刻,語意木木地說:「孟子云,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你也說,不應當孝順皇帝。」
往事如鋒利的刀,一觸碰便錐心刺骨地痛:那個給他肉身生命的男人,毀了他最敬愛的大兄和最親的阿禧全家。
「你個倔頭,不服軟,你的殿下何時出來?」蘇容若伸著懶腰,滑躺在他腿上:「全個禮節而已嘛,我若是他,私下要挾或交易都可,卻不會去敲那紫金大鐘,三五之尊,要臉面的。」
「靖北王那臭脾氣,」她絮絮叨叨地說:「你跟他時間長了,連性情也幾分相像,今後行事,手段圓融些,少惹麻煩,好不?」
阿諾用手指梳理著她絲綢般滑順的長髮,翡翠深綠的眸子輕輕閃耀:「事涉道義和真相,當天下人知。」
「道義?真相?」蘇容若翻身坐起,冷哼一聲:「便為那些在街頭謾罵你的混蛋?那些在龍衛公府前扔石頭和爛菜葉子的愚民?」
眼見對方不答,想了想,清清嗓聲,對他講起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群人,從小就被囚禁在深暗的洞穴,永遠只能看見牆壁,火光和人影,聽見聲音的迴蕩,他們以為,這便是世界的模樣。
後來有一個陰差陽錯地逃出,看見了藍天白雲,星空大海,花草樹木,走獸游魚,聽到了風吹雨落,鳥鳴蟲吟,以及,歌聲和琴音。
他迫不急待的回去告訴他的同伴,外面還有寬廣美妙的世界,鼓動他們離開狹隘的洞穴。
「你猜,他的結局是什麼?」蘇容若凝視著阿諾,問。男子早非天真的少年,想了想,道:「眾人定然不信他。」
「是呀,他以欺騙和煽動的罪名,被殺。」蘇容若閉了閉眼,教育世人追求智慧和真相的蘇格拉底,早早地預言了自己的結局。
她一直認為,老頭子是因為對人性的徹底失望,也不願看到他熱愛的雅典走向衰落,才在生機和死亡之間,毫無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阿諾沉默良久,道:「我們都受困於自己的認知,只有極少的人,會去追尋真相。」
「所以,卿卿,有時候,你不要太正直,有些人,不值當。」蘇容若趁機勸他:「譬如沈相,他若順從一下皇帝,不至落到這個結果,吃苦受罪的,反正不是他。」
男子搖搖頭,道:「你是小娘子,不懂沈相,他曾經說過,不患人知,但求不負自心。」
蘇容若瞧著他淒涼卻堅毅的眼神,知道勸不動他,暗嘆口氣,咬上他的耳尖:「呆子,我知你還不行麼?算了,給你唱只曲兒。」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阿諾聽她盈耳清歌,細細品詞,只覺得迴腸盪氣,感慨萬千,低嘆:「國土危脆,世事無常,一切終究皆化土,你說得對,我們過一日,便歡喜一日。」
日頭慢慢地西下,雲彩漸漸地變得絢麗,佳人在側,琴瑟在御,天地,莫不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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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蘇格拉底:西方哲學的奠基者,偉大的教育家,將哲學的研究對象從宇宙轉化到人類,區分了精神和物質,創立辯證法,以邏輯辯論來啟發思想,認識真相,倡導善與智慧的生活,同時以問答,辯論的方式教學。他和佛陀,孔子,耶穌被認為是影響人類最大的聖賢,與其學生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並稱希臘三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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