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x; 天空黑沉沉一片,即便泉城的燈火一盞連著一盞,閃著十里光華,掛著千種喜氣,也被這逼仄之感有些低壓。
狂風夾裹著點點雪花,「呼啦啦」刮在大地上,靜默著還未吐牙的枯枝在冷風中猛烈地晃動著,如同在野獸的血盆大口中掙扎……
建章三年的除夕,便是在大雪紛紛中到來的。
從建章二年到建章三年,一年多的時間,南下的戰事一直未停。雖史書上僅有短短几句,但對於親歷這次戰爭的人來說,卻是道不盡的血腥、殺戮與生死。
武邑縣「瘟疫」之事在夏初七巧計之下,僥倖過了關。而趙樽「受天之命」,南下清君側是乃人間正道的傳聞,便廣泛流於民間,也為晉軍的屢戰屢勝,以及晉軍人馬的快速擴張,提供了生長的沃土。
建章三年二月。
趙樽令元祐、陳景各率十萬大軍與南軍激戰於雄縣,勝。爾後,兩軍在容城,定興等地數次交鋒。
耿三軍和蘭子安帶領下的南軍,與當初北平鄔成坤領軍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們數次突破晉軍防線,尤其定興城一戰中,耿三友射中陳景右臂,若非拉克申率泰安衛精銳騎兵冒險突入陣中,後果不敢想像。
晉軍險勝。
然而,在定興受挫的耿三友不僅沒有倉皇敗退,反倒率殘兵繞到晉軍的背後,與蘭子安左右夾擊,迫使早已排成「掎角之勢」的晉軍鐵三角不得不轉道馳援。
此一戰,持續兩月有餘,戰況十分激烈,晉軍雖然小勝,卻也受到了起兵以來最大的一次衝擊。
戰後,元祐笑言,「人不可貌相」。
當初耿三友在金衛軍中,可謂不聲不響,老實巴交。誰也沒有想到,他隨了陳大牛十餘年,不僅性子與他有些像,在作戰方面,竟也得了陳大牛真傳。有勇,且有謀。
晉軍定興險勝後,並沒有窮追不捨,而是就地修整。
建章三年四月,南軍在耿三友帶領下,退擊德州。
按理來說,有著龐大國體支持的南軍,即便小吃了幾回敗戰,也不應該會一敗塗地。但此時,屢屢敗仗的消息傳入南晏京師,朝廷發出了各種不同的聲音。
臣工們各執己見,他們並不親見前線的艱難,對趙綿澤任用耿三友為大將軍頗有微詞,屢上奏疏,要求皇帝撤換耿三友,改派徐文龍征北。
面對朝臣的巨大壓力,趙綿澤再一次傳詔,派徐文龍率兵三十萬,連夜開赴泉城,馳援耿三友。但徐為副,耿為正,趙綿澤仍是固執己見對耿三友抱有信心,甚至傳令敕封耿三友為「平晉大將軍」。
然而,朝局的複雜多變,會直接影響軍中。
實際上也並非人人都是伯樂,都能識得千里馬。
當南晏朝廷上的風聲傳入南軍之中,耿三友麾下的多名將領也對他不信,不滿。如此一來,使得耿三友每有軍令下達,執行命令的力度就不夠,行動力也極為遲緩。晉軍就此抓住戰機,在德州一戰中力挫耿三友南軍主力。
耿三友再次敗了個灰頭土臉,在中軍帳大發雷霆,高呼「有負聖恩」,氣憤得幾欲發狂,但面對被整個天下「神化」了的趙樽,他眼看南軍兵敗如山倒,卻無可奈何,無法力挽狂瀾,不得不再次逃至泉城。
相比於耿三友的焦躁,蘭子安顯得沉穩了許多。
在連續數月的激戰中,他原本從鄔成坤手中接過的二十來萬兵馬,始終損傷不大,保存了穩固的勢力,且一直隨了耿三友圍點打援,期間有好幾個漂亮的輔攻。
建章三年六月,趙樽一鼓作氣,連敗南軍數坐城邑,便親率十五萬晉軍,進攻泉城的耿三友。
此時,徐文龍所率三十萬兵馬,被元祐拖住腳步在章丘,陳景則與蘭子安對陣於齊河。一敗再敗的耿三友深知泉城一戰,干係自己在朝廷和在趙綿澤心中的地位。若是再敗,除了自刎謝罪,他已無退路。
思慮再三,他連夜造訪布政使嚴守苛,動員他的力量,號召全城百姓防守晉王,並制定了「克晉之策三大條」,發誓要「死守泉城」。
後世史載,其三大條中,最不要臉的便是將洪泰皇帝的畫像高懸於城牆之上,當趙樽領兵到泉城城下時,為免打了親老子的臉,引來天下人謾罵,不得不放棄使用晉軍攻城的精銳火器,改為人力強攻。
以血肉之軀對抗堅固的城牆,加上趙樽的投鼠忌器,晉軍越戰越疲,南軍卻乘此良勢,邊修補城牆,邊派出小股兵員騷擾晉軍,打得極有章法。
泉城一戰,趙樽圍城三月,久攻不下。
南軍士氣大振,蘭子安趁機派兵切斷了晉軍糧道,趙樽無奈之下,下達了開戰以來的第一次北撤命令。
徐文龍領兵入泉城,耿三友趁勢北伐,收復德州諸地,並屯兵於德州,加固城防,與晉軍南北對峙。
泉城大捷,德州收復,振奮了南晏朝廷,那些原本置疑趙綿澤的大臣也閉上嘴。據聞,趙綿澤得到消息開懷大笑,當夜便在宮中大宴臣工,且大肆嘉獎耿三友和南軍將領,封耿三友為「平北侯」,並派人將其親眷接至京師,賜宅賞銀無數。
在麟德殿的慶功宴之前,趙綿澤派人至定安侯府,請定安侯陳相與長公主趙如娜夫婦務必赴宴。但晚間,僅有長公主趙如娜一人盛妝赴宴。
席上,她含笑舉杯,遙敬趙綿澤,直道「恭喜皇兄覓得良將」。
兄妹二人有說有笑,似乎並未有外界傳聞的感情影響。
不過,有人說,當夜稱病不去赴宴的陳大牛,邀請了同樣沒有去赴宴的晏二鬼一同到如花酒肆吃飯。從不貪杯的定安侯與晏二鬼,在如花酒肆里大醉了一場。
席間,鐵骨錚錚的定安侯數次淚如雨下,抹淚痛哭,甚至於當場失態地向北跪拜叩頭,給晉王請罪。
當年北伐戰爭時,他與耿三友同為正副將。兄弟十幾年,他二人情意甚篤,耿三友常常向他請教兵法。那個時候,趙樽領兵勢如破竹,一路打到漠北,未嘗敗績,耿三友每每對晉王崇敬嘆服不已,常有感慨:這世間,何人可治晉王,何法能治晉王?
他因了對耿三的信任,不慎大放厥詞。將趙樽帶兵之法和趙樽為人至「孝」的弱點,一一分析與耿三友。
那時的他,根本沒有想到,數年之後,會因為自己當初之言,導致晉軍在泉城兵敗,南下受挫,毀了趙樽一世英名。
陳大牛悔恨不已,自摳耳光。若非晏二鬼阻止,醉態之下的他,差一點舉刀自刎……
深夜時分,從宮中赴宴歸來的長公主趙如娜,把軟轎停在了如花酒肆的門口。長公主屏退了丫頭,獨自一人拎裙入內。
半盞茶的工夫後,晏二鬼腳步踉蹌地由侍衛扶著從酒肆里出來,而長公主趙如娜,一夜未出。
不知她到底如何安撫的定安侯。這一晚的如花酒肆,燈火通明,偶爾酒罈的敲擊之人與鶯鳴般的呻吟破碎傳出。
待天明,夫婦二人一同回侯府時,有說有笑,仿佛昨夜如花酒肆內的鬼哭狼嚎和「春意濃濃」只是一場幻覺。不過,長公主卸夫有方,定安侯的懼內之謠,又為百姓間添了一個香艷的笑料。
若干年後,當夏初七與趙如娜窗前靜坐,再提起泉城之戰時,趙如娜笑著說起如花酒肆之事,夏初七隻道了一句「大牛哥,這個沒節操的。見色忘義!」
建章三年十一月,久守德州的耿三友見晉軍久不南攻,向朝廷請旨北伐,趙綿澤有了前一戰的信心,加上心急除去趙樽這個心頭大患,得回心愛的女人,允了耿三友所奏。
然而,屢戰屢勝的神話,不屬於耿三友。
南軍攻入滄州,晉軍卻早擺好了口袋。
滄州一戰,南軍再次大敗。
耿三友後悔之已,直嘆生生不出趙樽。就用兵一餘,趙樽當得是神人,他不僅攻得起,守得起,也等得起。這一戰後,晉軍勢如破竹,從滄州一路攻入大名一帶,屢次大敗南軍。
由此,趙樽戰神之名,再一次威震四方。
晉軍的捷報,頻傳傳入北方大地,軍中將士極為振奮。
然而,夏初七卻發現,趙樽的臉上並不見笑容。
不僅如此,她還明常見他有憂意。
夏初七經年累月的陪在他身側,不問,心裡卻雪亮。
從北平開始,戰爭持續已一年有餘,看上去像是晉軍一路大勝,但縱觀整個戰局,南晏朝廷仍是占具了優勢。家大業大的人,就是能打持久戰。南晏兵源多,糧草足,土地廣,後續有力。在短時間內,晉軍若無法破京師。那麼,長久的耗下去,吃虧的還是晉軍。
除夕到了。
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
不管如何,年還是要過的。
就在南北大戰打得如火如荼之時,因為除夕的到來,幾乎是不約而同,南軍與晉軍同時選擇了休戰,敗給了老祖宗的傳統。
這是戰時難得的休憩狀態。
建章三年臘月二十八,除夕,雪。
剛剛遭遇了戰爭洗劫的滄州城,在大年三十這樣的日子裡,即便頭上懸著刀光劍影,老百姓們仍是喜樂融融,放鞭炮,掛燈籠,穿新衣,祭拜祖宗,辭舊迎新。
華燈初上的街道,一片透光,流光溢彩。
夏初七攜了趙樽的手漫步在人群之中,抿著嘴巴,四顧張望著,看著燈火通明的滄州城和鱗次櫛比的商鋪,久久沒有吭聲兒,不知在想些什麼。
晉軍的戰後安撫工作做得不錯。滄州之戰結束不過短短的時日,滄州城的老百姓似乎就已經褪去了戰爭的陰影,也不再懼怕晉軍了,過起了與原先一般無二的悠閒生活。
如此,甚好。
也不負了他們費的心力。
夏初七想著,輕輕一笑,握緊了趙樽的胳膊。
這條街是滄州最大的一條主街,原先就極為熱鬧,適逢今兒除夕晚上,人群更是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一年多戰爭的烽煙之後,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繁華盛景。
「春歸閣!」
三個燙金的字,吸引了夏初七的注意力。
「這就是滄州有名的春歸閣?」
她喃喃著,抬頭看去。一抹帶著曖昧色彩的垂簾從窗口落下,與檐下掛著的大燈燈籠相映著,在冷風中一搖一擺。簾內傳來的鶯聲燕語,悅耳撩人。絲竹聲里,夥計在吆喝,姑娘在嬌笑,客人在開懷,偶有一兩個懷抱琵琶的嬌美身姿,從簾後的燈光中映出,皮影戲似的,瞧得她心裡痒痒。
「趙十九……」
夏初七搖著趙樽的胳膊,目光像長了勾子。
可她聲音還未落下,趙樽黑著臉打斷了,「不行。」
夏初七「咦」一聲,「你曉得我要說甚?」
趙樽冷哼,「眼珠子都快掉進去了,爺怎不知?」
「呃」一聲,夏初七捂了捂自己的眼睛,然後做了一個把眼珠子摁回眼眶的搞怪動作,看著風雪中趙十九冷肅的面孔,突地吡吡一笑,湊近了偎在他身邊,小聲問,「我問你哦,你到底有沒有去過青樓?」
「……」某人選擇性不回答。
「那就是去過。」夏初七眯眼。
「哼!」某人拽著她的手便要走。
「矯情啥啊?去過我又不怪你。」夏初七拉緊他的手,大步往春歸閣的大門去。趙樽看著她身上的男裝,想到她出營時執意換上的表情,突然有一種中計的感覺。
「你早有預謀?」
「嘿嘿,聽說這兒今晚有歌舞表演?」
「……無聊。」
「不不不,太有聊了。暖香、春閣、留人醉啊!哈哈哈,趙十九,看看公子我帥不帥氣?」
「……」
時下的青樓,尤其是上檔次的青樓,便不像後世以為的那樣,裡面全是賣丶身的娼妓。其實,青樓里有好多驚才絕艷的美人兒。她們吟詩誦詞、彈琴唱曲,無一不精,確實也有值得人欣賞的地方。
在一個沒有春節聯歡晚會還遠離家鄉的孤獨年夜,夏初七想:能到青樓里看看節目表演,也是一件極有意思的消遣。
看他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春歸閣門前迎接的姑娘抿嘴笑了起來,香帕一甩,嬌俏的走近。
「二位公子,裡面請。」
「好說好說……」夏初七打著哈哈,聽著姑娘嬌媚的聲音,朝趙樽擠眼睛,「看這美人兒,骨頭都給爺喊酥了。」
趙十九毫無反應,目不斜視,夏初七不由咧嘴一笑,拽著他的胳膊大步往裡,自來熟的東瞅西瞅,「表哥,既來之,則安之,大方點嘛。」
表哥……?
趙樽嘴角跳動一下,不由就想到了元祐。
這時,詭異的事發現了。下一瞬,元祐的聲音真就從二樓的屋子裡傳了下來,「喜娘,給小爺換一個好看歌舞的包房。」
趙樽眉頭一皺,反抓住夏初七的胳膊,冷著臉徑直從樓梯上了二樓,一路上,引來姑娘們的連聲驚叫,他卻似是未見,在夏初七尷尬的連連賠笑中,他直接入屋拉開帘子,大步走了進去,目光落在那個半倚在軟榻上聽曲的風流公子身上,一言不發。
「天祿……表,表弟?」
一代煞神從天而降,元祐什麼感受?
他懶洋洋的身子騰地直起,手一抖,杯中的酒差一點就灑了。似是沒有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到他們兩個,元祐尷尬的咳了一聲,放下酒杯,擺手示意屋子裡的兩個姑娘退下,方才正兒八經地起身拱手作揖。
「二位公子,怎的也有雅興,青樓聽曲?」
不知道男人在風月場所遇見熟人,是不是都像元祐這麼彆扭,反正夏初七看到他強裝的鎮定下臉紅脖子粗的樣子,有些憋不住想笑。
「表哥……」
冷哼一聲,她繃著個臉。
「你說你這個人,怎麼說你好呢?這麼傷風敗俗的事兒,怎麼做得出來?晉軍可是有嚴令的,禁止眠花宿柳,嫖娼狎妓。你倒好,明知故犯。」
「我……哪有狎妓?小爺是來看歌舞的。這都素幾年了,聽個小曲兒咋啦?」元祐斜睨著她,辯解完了,眼珠子一轉,突地反應了過來。
「不對啊。你這分明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你且說說,你倆又怎會來了?」
「哼,我們是尾隨你來的。為的就是教育你的思想,並挽救你的靈魂……於水深火熱之中。」
夏初七板著臉,說罷瞥一眼面無表情的趙十九,再次輕咳著壓下笑意,佯裝無奈地搖了搖頭,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看著元祐。
「表哥啊,我早就奉勸過你的,做人要誠實,要厚道。你說說你,先前劣跡斑斑,污染了秦淮河也就罷了,為什麼連滄州城也不放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就這麼難嗎?早個正經女人陪著你就這麼難麼?怎麼就教你不聽呢……」
她老氣橫秋的說到這裡,突地拽著趙樽坐了下來。
「唉!你自己說吧,壞了軍規,打算怎麼辦。」
元祐被她語重心長的一頓鞭撻,初時感覺自己似乎真是十惡不赦了一樣,可皺著眉頭想了好半天,他突地反應了過來。
「真有你的。」
哼一聲,他坐下,喝茶,漫不經心的瞥她。
「說吧,表妹,又想誆我多少銀子?」
「……瞧你說得。」夏初七臉上笑開了花,「我是這樣的人麼?你這話,太傷害我弱小的心靈了。表哥,我這般做,真的只是為了你好……嗯,不如這樣好了,你違反軍規的事兒,咱就不計較了。不過今兒晚上春歸閣的費用,你全包,你再另行補償我一百兩,如何?」
元祐「啊」一聲,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頓一下,他呻吟著看向趙樽。
「天祿……你評評理?」
趙樽面無表情,淡淡看著他,一身芝蘭玉樹般的光華,並沒有被他身上樸素的衣裝所掩蓋,一股子冷峻的俊氣中,隱隱透出的尊貴雍容,幾乎令人不敢直視。
「少鴻,你是不願?」
「當然不願啊……」元祐再次哀號。
「那好。」趙樽面色微沉,剜他一眼,「你既不願聽她,那便聽我,如何?」
「成。」元祐雞啄雞似的點頭。
趙樽道:「今兒晚上,到春歸閣的晉軍將士所有費用,你一人全包。」
「啊……啥啥意思?!」
元小公爺欲哭無淚,一知半解。
這時,不等趙樽解釋,包房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歡呼,等元小公爺打了帘子去看,只見外面除了笑意滿臉的丙一之外,還有十幾個晉軍將校。他們原本在樓下等著看表演,先前看見趙樽與夏初七入內,趕緊夾著尾巴躲了起來,卻被丙一給一一揪了出來。
其實,軍中男兒去青樓,這幾乎是每支軍隊都屢禁不止的事兒。大家都是大老爺們兒,只要做得不過分,下至士兵,上至將軍,大抵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領兵之人更是明白,男人這個物種,正常的需求無法滿足之時,便很容易滋生事端,尤其是在他們空閒的時候,如今他們出來看看姑娘,解解眼饞,也是穩定軍心……
只不過,他們不敢面對趙樽。
卻沒有想到,晉王竟然幫他們把費用問題都想好了,狠狠敲了小公爺一笑。他們的興奮之情,可想而知。
於是乎,春歸閣中最大的、位置最好的、最奢華的一個包房裡,便成了元小公爺的包場。罩燈影影綽綽,絲竹綿綿繞繞,坐在這間包房裡,可以用最好的視角看到樓下的歌舞表演台子,而且元小公爺「財大氣粗」,叫了春歸閣里最好的酒、時令水果與下酒的小菜,擺了滿滿一大桌,映著坊中的紅燈籠,不僅有尋歡之樂,還有十足的年味兒。
酒過三巡,個個面紅耳赤,一杯接一杯的朝元小公爺敬酒致謝。
「酒逢知己千杯少。小公爺,今日多謝您的盛情款待。來日入了京師,兄弟們再請……」
這不廢話麼?入了京師,何年何月?
元祐一肚子苦水,臉上掛著僵笑。看著一壇又一壇見了底兒的酒,想到自個兒兜兒里的銀子,再看看波瀾不驚的趙樽,他都快哭出來了。
「既是知己,不必千杯,情誼也在。」
一聽他的話,就知道他不想讓人喝了。
可這些人心裡懂了,嘴上都裝不懂。
「哈哈哈。那哪成?喝啊!得繼續喝。」
「今日除夕夜,好不容易得了清閒,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看著他們興奮的臉,元祐暗自咬牙,「你們這幫孫子啊……」
丙一托著腮,側眸,「小公爺在說甚?」
元祐一愣,隨即哈哈僵笑,轉頭看向樓下,隨手一指,「喏,我在說樓上那小姑娘的琵琶彈得不錯……」
不得不說,這些男人也奇葩,來的時候原本都是為了看姑娘的,可有了酒,有了兄弟,早把姑娘忘到了九霄雲外。這會兒被元祐一提醒,方才有人隨著看去。
只可惜,他們沒有發現哪個小姑娘的琵琶好,倒是發現樓下有一個身姿玲瓏的侑酒姑娘,被一群尋歡的客人調戲著,像是極不情願,忸忸怩怩的,始終垂著頭,手上的絹兒都快要絞出水來了。
「他娘的,這不是欺負人麼?」
夏初七笑,「放開那姑娘,讓你去?」
「嘿嘿!差不多這意思。」
幾個老爺們兒笑了笑,倒是沒有多少調侃之意。只嘆這兵荒馬亂的年代,小姑娘出來養家餬口也挺不容易,便換了話題,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元祐的酒罈上。
夏初七對姑娘不感興趣,對酒的興趣也不大。只是喝著喝著,也不知怎的,越發想念起在北平的女兒來。
喝下一杯,再灌一杯,在元祐苦哈哈的眼神下,她道,「趙十九,你猜猜,寶音這會兒在做什麼?」
趙樽從始至終都盡職盡責的喝著酒,在替元小公爺燒著銀子,不曾注意樓下的歌舞,也不曾注意他們在說些什麼。這會子聽了夏初七的感慨,面色稍稍一沉,也有些想念閨女了。
但順著她的話,他臉上卻是帶著笑的。
「放鞭炮?」
夏初七還苦著臉。
「剪窗花?」
夏初七搖頭,眼圈突地一紅。
「一年多了,也不知長大了多少,真想抱抱她……」
趙樽眸子微眯,從桌下偷偷握緊她的手。
「等渡過淮水,休整一段時日,我差人把她接過來。」
「不,還是不要了。」想到寶音的小臉蛋兒,夏初七目光有些飄散,眼圈紅通通的,極是愧疚,「日子不太平,到處都在鬧匪患,她在北平府裡頭,才是最安全的……不要接她來了。」
頓了頓,她又垂下眸子,低低道,「趙十九,難怪寶音上次傳信說,我們不是她的親生爹娘,不如她的阿木古郎。仔細想來,從她出生到現在,我們陪在她身邊的時間,真的是太少太少……她沒有長歪,真是萬幸。」
趙樽嘴皮動了動,眸色沉沉看她。
終究,他沒有說讓彼此傷神的話,只笑著戲謔道,「姑娘還小,你別這般早下定論。她今兒不長歪,萬一明兒長歪了呢?」
夏初七一愣,果然破涕為笑,「哪有你這樣做爹的?就喜歡打擊自家閨女。」趙樽也跟著發笑,夏初七與他對視一眼,桌下相握的手,十指緊扣,見身邊的爺們兒都在看樓下的歌舞,她小了聲音。
「趙十九,這仗不知要打到何日。」
趙樽微微蹙眉,「不會很久的……」
「但願。」夏初七點頭,又去拿酒杯。
「阿七……少喝些。」看她有些情緒化,趙樽便知曉是吃了酒的原因,雖是過節,他也不想看她酒後難受,趕緊從她手上搶下酒杯,正待說些什麼,突聽樓下傳來一陣喧鬧,還隱隱有姑娘嗚嗚咽咽的哭聲。
「嗚……嗚……嗚……」
這春歸閣是滄州城最大最奢華的青樓。一般來說,經營這類場所的人,非白即黑,都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物。趙樽如今領兵駐紮滄州,若非必要,他不願與「地頭蛇」交惡,因此一開始便沒有管,這會子看樓下騷動起來,考慮一瞬,終是蹙緊眉頭。
「丙一,下去看看,怎麼回事?」
「是……」
夏初七醉眼惺忪,透過華燈薈萃的樓閣和喧譁的人群,也慢條斯理地望了下去。不巧,那個惹惱了客人,被夥計反剪著雙手的濃妝姑娘,咬著下唇倔強的嗚咽著,像是不肯依從。
無數人在起鬨,姑娘的臉,時隱時現。
可夏初七頭皮麻了麻,隱隱覺得這人有些面熟。
是誰呢?揉著額頭,她腦子裡突地冒出一個人來。三年多不見,夏初七有些拿不準。而且那人原該在京師才對,怎的會出現在滄州青樓?
揉了揉眼睛,她再一次凝目看去。
這一回,那姑娘悲愴的視線也嗖地望了過來。
她激靈靈一下,酒全醒了。
「趙十九,不對!那個女人是月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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