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元帝盤坐廂房,心情抑鬱。眼看夫人軟了心腸,既為自己道明真·相,又為自己哀傷哭泣,只需交代清楚葉蓁那事,再凸顯自己如何潔身自好,就可以相親相愛了,最後怎會變得那般憤怒?
他把先前說過的每一句話,乃至於每一個字都拆開來細細思量,試圖進行彌補。今日的會面的確有幾分苦肉計的意思,夫人是何等樣人,再沒有比默默守了她大半年,連吃什么喝什麼都要問個仔細的聖元帝了解。
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看著剛強無比,實則最是善良,又格外喜歡孩子,只需拿孩子說事,斷沒有不心軟妥協的。所以他才將話題慢慢轉到自己童年,把最苦難的那些歲月,最沉痛的一段隱秘,悉數與她分享。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他竟慢慢得到撫慰,最終徹底治癒。本以為越爛越深,越挖越痛的傷口,只在夫人三言兩語間便腐肉盡去,瞬間抹平。她說他是母親的寶貝,讓他不要傷害自己,叫他何其高興,何其感動?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卻又為何暴怒起來?聖元帝百思不得其解,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葉蓁害朕」。毫無疑問,若說他現在最痛恨的人是誰,非葉蓁莫屬,太后、大皇子妃、大長公主等人還得往後排。
白福驚訝的卻是關夫人的身手,不由駭道,「陛下,您不是把夫人的雙腿點住了嗎?她怎麼跑了?」要不是理所當然地以為夫人沒法動彈,他們也不會輕易放鬆警惕。
&在是探究這個的時候嗎?還不快去找金子,問問她夫人為何生氣?」聖元帝一面不耐擺手,一面把地上的繡鞋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拍掉塵土,藏入袖袋。
白福連忙去打聽,片刻後僵著臉回來,小聲道,「啟稟陛下,金子大人讓您日後別再去找她了,她不會告訴您任何有關於夫人的事。她說,她說自己日後只是夫人的丫頭,再不是您的暗衛,她的主子只夫人一個。」話落心驚膽戰地等著陛下發怒。
聖元帝臉上雖顯驚詫,卻全無怒容,少頃竟哈哈笑起來,拊掌贊了一句「好丫頭」。
&下,金子大人還有話要奴才幫忙轉告。」第一劫避過了,白福額角卻冒出更多冷汗,遲疑道,「她說,她說夫人嫌您蠢,讓您日後多讀點書。」
&說什麼?」聖元帝臉上的笑容扭曲一瞬。
&下明鑑,這話可不是奴才說的,是代金子大人轉告的!」白福撲通一聲跪下,心裡暗暗叫苦。
聖元帝呆怔良久,挺拔的身姿終是一點一點佝僂下去,在廂房裡枯坐半日,這才萬分沮喪的離開,行至一處涼亭,見裡面聚集著許多文人,正伏案疾書。
&們在做何?去看看。」
白福奉命去探,回來後低聲道,「他們正在謄抄夫人的《祭弟妹書》。因今日參加祭禮的人很多,關氏一族、仲氏一族的大文豪均有出席,故京中文人皆慕名而來,又有權貴雲集此處,那祭文方念罷,就已風靡了半個燕京,再過不久怕是會人手一份。」
聖元帝腳步頓了頓,命令道,「遣人把這篇祭文散播出去,為夫人造勢。」復又溫柔一笑,「其實不用朕幫夫人揚名,這篇文章如此扣人心弦、哀感天地,早晚有一日會成為千古絕調。」
白福不敢耽誤,連忙去辦。暗衛的效率自是一等一的,待帝王車架行至山腳,入了城門,關夫人所作的《祭弟妹書》在燕京城裡已是人手一份。每走一段路便會遇見幾個眼眶通紅的文人手拿稿紙誦讀,還有婦人跟隨在他們身後仔細聆聽,繼而摟著自己的孩子哭得肝腸寸斷。
母愛的偉大與無私,被這篇文章渲染到極致,現在再談起趙府,談起阮氏,人們只會盛讚她英勇,絕口不提什麼妖婦、鬼怪。就連那些思想酸腐的老儒生,也在拜讀祭文後幡然悔悟,為其焚燒香燭以示哀悼。
人言可畏,人言也可敬,只需正確引導,便能發揮出無以倫比的力量。難怪中原人有這麼一種說法——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廣開言路這一點,確實做對了。
聖元帝命車架緩行,一路走一路看。曾經滿是遊俠兒晃蕩的街頭,如今已整肅一新,繁榮初現,過往百姓臉上多洋溢著笑容,穿戴雖樸實,卻很乾淨;有孩童在路邊玩耍,嘻嘻哈哈打鬧而過,模樣那般無憂無慮、天真爛漫。
這一幕幕,一景景,令聖元帝感慨良多,亦無比滿足,直至入了宮門,還覺得意猶未盡。
&夫人能陪朕一塊兒飽覽風景,勘察民情,那該多好?見到如此繁華景象,夫人定然很高興,也就不會嫌棄朕愚蠢了。」他走入未央宮,一面換上龍袍一面惋惜不已地感嘆。
白福不敢隨意插話,只能幹巴巴地賠笑,而後跟隨陛下前往長樂宮。那是太后的居所,自從登基後,皇上便再也未曾踏足,雖礙於儒學對孝道的看重,母子倆還維持著平和的假象,但深宮中人誰不知曉,太后對皇上恨入骨髓,皇上對太后亦然,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怎麼來了?」太后身邊環繞著許多幼童,皆為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的遺孤。至於三位皇子是如何死的,還得問問聖元帝腰間的佩刀。他們皆為太后骨血,原本最有希望得登大寶,結果卻讓這羅剎惡鬼一刀斬了,心中怨恨之深可想而知。
她將老六的幼子抱進懷裡輕輕拍撫,斥道,「來之前先讓人通稟一聲,莫嚇著孩子。你是個什麼東西,難道自己不清楚嗎?」
&稟?這魏國的天下是朕打下的,宮殿是朕占領的,龍椅是朕坐著的,你們都是朕的附庸,只能靠朕施捨活命,朕來來去去,何須向你通稟?若非朕選擇了儒學治國,不得不遵守漢人所謂的『孝道』,而你又是朕名義上的母親,你以為你還能活到現在?問別人是什麼東西之前,先垂頭看看自己吧!」聖元帝不緊不慢地踏入內殿。
太后驚怒之下隱隱覺得不妙。當關氏剖腹取子的消息傳入宮中,她便開始寢食難安,唯恐聖元帝發現些什麼。那幅畫是她掌控對方,乃至於殺死對方的唯一利器,若是被戳穿了,看破了,她的處境將變得十分艱險,而諸位皇孫更沒有活命的可能。
孝不孝順都是別人說的,身為皇帝,又牢牢把控著整座禁宮,他想做些漂亮的表面功夫並不難;相應的,要暗中除掉她也是輕而易舉。她死了,幾位皇孫算什麼?還不隨意被人糟踐?尤其忽納爾還是那等記仇的性子。
太后想了很多,臉色也就越顯蒼白,幾名皇孫被她寵溺太過,性情乖僻,竟指著聖元帝罵起來,「惡鬼滾開,不要髒了皇祖母的地界。來人啊,快把他趕走,他是惡鬼,身上全是晦氣,誰沾了都要霉的!」
當然也有膽小怯弱的,這會兒已撲到太后懷裡哭起來,口中也是惡鬼、羅剎地喊個不停。可見平日裡,太后沒少跟他們講述這位皇叔的「傳奇身世」。
聖元帝以往若是碰見這等場面,總是自發避開,今天卻靜靜坐在上首,表情不辨喜怒。他此前之所以容忍這些人,一是擔心自己沒有子嗣,想找一個不那麼討厭的孩子過繼膝下;二也是為了留著他們折磨自己,好贖清身上的罪孽。
但現在,他們是死是活,說什麼做什麼,與他有何干係?全他娘的見鬼去吧!
思及此,他也懶得與太后廢話,指著白福手裡的東西,徐徐開口,「多謝太后把這幅聖母護子圖送給朕,叫朕明白朕的母親是何等英勇剛烈,愛子如命。待時機成熟,朕要向天下人昭告她的存在,並且為她做九九八十一天法事。這麼些年,她伴隨朕左右,處處庇佑朕,叫朕逢凶化吉,如今朕已坐擁天下,她也該心滿意足地投胎去了。太后,有些人生幾個兒子便死幾個兒子,護也護不住;有些人只生一個,還被千般利用,萬般殘害,卻平平安安地長大。你道這是為何?因為行德之人自有天佑,作惡之人自有天收。」
他接過畫作,萬分珍惜地撫摸,嘆道,「朕要追封母親為太后,命朝臣擬定榮耀無比的諡號,不叫她的尊貴與顯赫被別人奪去。太后,你可千萬要保重身體,朕政務繁忙,怕是沒有空閒操持你的葬禮。」話落不等太后反應便甩袖而去。
幾名小皇孫跟在他後面辱罵,還拿起小弓箭試圖襲擊,卻被宮娥急忙撲倒,死死攔住。皇上方才那些話已經夠明白了,他要認回自己的母親,為她正名,而太后的尊榮必被奪取。待她死後,莫說加封諡號,隆重下葬,能不能入皇陵都得兩說。
太后除了這座形同囚籠的長樂宮,怕是什麼都沒有了,哪還能護住幾位小皇孫?從此以後,宮中上下都得學會夾著尾巴做人!
回到御書房,聖元帝痛痛快快地吐出一口氣,擺手道,「把葉蓁送回去。趙陸離等了這麼些年,也該得償所願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175s 3.6732MB